2、父名（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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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布不算很高，倾泻的力道却不小。在闪光的水帘停止下落、撞上岩石的地方，流水翻腾着，激起了一团团迅速消散的泡沫。就在那里，他看到几根嫩枝在漩涡中旋转，然后就被急流裹挟着冲向了下游。有的嫩枝还带着叶子。
玛格洛尔停下了脚步。
有个黑头发的男孩蹲在水中的一块岩石上，离漩涡很近。他不时把一根嫩枝扔进溪流，看着它扭动旋转，直到从视野中消失。他玩得那么专注，甚至没注意到有个高大的陌生人正站在一边观察着他。
有那么片刻，玛格洛尔没有动。又一次，他听到了他哥哥的声音：比起长大再来报仇，他们死掉岂不是最好？事实已经证明，他这场搜寻比迈兹洛斯那场艰苦却徒劳的尝试容易得太多，他心中却很清楚，自己其实盼望着失败。他们背负的诅咒岂不是预言过？“他们一切开端良好的行事，皆将以恶果收场。”这难道不是意味着，对这个男孩和他兄弟的好意，简直是必然会令他们受到伤害？而且，要是别人也在寻找他们呢？肯定有那么一些人逃离了海港。玛格洛尔转身想走，然后又转了回来。
那个孩子正用一种危险的姿势倾身，想在勉强够得到的地方掬起一捧泡沫。玛格洛尔好奇地看着。男孩保持着平衡，用右手捞起了泡沫，小心地举到面前。它闪烁有如星光，待到他把它从掌上吹落，群星也随之散落。
玛格洛尔开口喊道：“小家伙！”
起初，那个孩子像是没听见。玛格洛尔又喊了一次，男孩惊得跳了起来，作势要逃。
九岁或十岁，玛格洛尔想，但又记起这个男孩有一半凡人血统，而凡人比精灵儿童成长得快。那么，这个孩子经历了四个太阳年的轮回？他拨开树枝，沿着河岸谨慎地走近。该怎样与孩子交谈呢？他自己没有孩子，也从不曾对儿童多加留心。
他决定这样说：“别跑。”然后又说：“你是一个人吗？”
男孩既没移动，也没回答。
玛格洛尔换了种策略：“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男孩沉默了很久，才答道：“我六岁了。我叫埃路林，这个名字是随我妈妈的哥哥起的，可他死了，我不想要他的名字。”
埃尔汶是疯了还是痴了，竟然随她死去的哥哥给儿子起名？另一个男孩会不会叫埃路瑞德？采用这种母名的想法，让玛格洛尔心生排斥。他惊讶于这场对话的奇怪转折，问：“这么说，你宁愿要个不同的名字？”
“是的。”
玛格洛尔想起了那些闪光却短命的泡沫，它们正在水面上消散。“那么我就叫你埃尔洛斯[1]。”因为就像流水上的泡沫，你在太阳下的时日与精灵的生命相比将很短暂。这是个冰冷的念头，他永远不会再对这孩子说起。是什么样的宿命预见降临到他身上，竟然令他对一个刚刚遇到的人冒出这样的念头？
“埃尔洛斯。”男孩重复道，就像在品尝一种新的味道。他颤抖着，迈进冰冷的溪水，涉到了岸上，他的鞋子就放在那里。“现在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决定实话实说：“我是费艾诺之子玛格洛尔。”
孩子的灰眼睛一冷，飞快瞥向玛格洛尔腰间的武器。“凶手！你来杀我们吗？”他喊道，不过他没有逃开。
我们。这么说，另一个男孩肯定也在附近。玛格洛尔拔剑出鞘，发现自己没把它清理干净，因为剑上还残留着血迹。男孩倒抽了一口冷气。
惊骇于自己的粗心大意，玛格洛尔远远丢开了武器。
一个大些的孩子懂得强壮成人的双手能做什么，见到他这样做是不会放心的。但埃尔洛斯显得放松了，即便只是一点。“我妈妈怎么了？”他问，“他们说她从塔顶的窗子跳了下去。”
“她还活着，但她已经走了。更多的，我就说不上了。”至少这都是真的，玛格洛尔想。他总不能告诉一个六岁大的孩子，他母亲变成一只海鸥的形状飞走了。不是在这里，不是在此刻。“不过你也许可以告诉我，你的兄弟在哪里？”
埃尔洛斯努力想瞪赢他；显而易见，他不缺乏勇气。最后，他宣称：“在不远的地方。”
这够机灵了，但他还小，还不精于伪装。玛格洛尔顺着他的眼光看去，确信这会揭示真相。孩子的目光扫向了瀑布。
起初他大吃一惊。然后他明白了。
在岩壁和流淌不息的闪耀水帘之间，有一道狭窄的空隙。男孩要挤进去，或许淋不到多少喷溅的水滴，玛格洛尔却不然。他走进那个阴凉的岩洞时，左半身都湿了。但至少这不黏，不像昨天——那时的潮湿来自渗透进铠甲的血。
埃尔汶的另一个儿子抱膝坐在石地上，光透过欢歌的水幕照进来，映得他的黑头发微微发亮。他正朝上看着，喷溅的水花沾湿了洞顶，闪烁有如群星璀璨的天穹，看起来比实际更加高远。然而这个孩子看得没有那么专注，他听到了玛格洛尔进来的声音。发现来人不是他的兄弟，他连忙爬了起来，瞪大了双眼。
玛格洛尔亦然。这个男孩和外面那一个一模一样。
他们是孪生兄弟！他在心中大喊，充满惊异，充满悲伤。
他那对孪生弟弟的容颜重新闪过眼前，那两副愤怒、呆板的面具——可是，那曾经是两张热情欢欣的脸庞，在魔影降临之前，在蒙福的国度里，在数不清的岁月里，属于他父亲那两个最年轻的儿子。他从没料到会经历如此强烈的痛苦，他的心疼得就像在膨胀，直到胸膛也几乎容纳不下。就在那一刻，他知道了，确定无疑——他不惜自己的生命，也要保护埃尔汶的两个儿子。
他不知道他们互相凝视了多久。瀑布的水声填补了寂静。是那个男孩先开了口，清亮的童音盖过了水流的喧闹：“你是费艾诺的儿子吗？”
玛格洛尔吃了一惊。这么说，他们还是有所不同；这一个会观察。他点了点头：“我是玛格洛尔。”
“那你就做过了很多坏事。”男孩不容置疑地说——这话多半是他母亲说过的。他的目光没有动摇：“你来这里，是要伤害我们吗？”
玛格洛尔不得不看向一边：“对，曾经是，但现在不是了。”
“为什么？”
“因为你和你的兄弟让我想起了我自己那对孪生的弟弟，想起了他们年幼的时候。”
在男孩考虑他这番话的同时，从山洞的入口那边传来了刮擦的声音。另一个男孩走了进来，一路拖着玛格洛尔丢掉的剑。他看起来一如既往地倨傲。
“埃尔洛斯，假如你能举起我的剑，你会杀了我吗？”玛格洛尔问。
男孩只是怒目而视，决不情愿承认这件武器对他来说太重了。
“假如他能再高那么一点，他就会。但他不叫埃尔洛斯。”埃尔洛斯的兄弟指出。
“他不喜欢他过去的名字，所以我给他起了一个新的。”在玛格洛尔身后，剑哗啷一声掉到了地上，就好像埃尔洛斯再也拿不动它了。
“假如你要给我起个新名，那会是什么？”埃尔洛斯的孪生兄弟提出了要求。他的眼中也含着挑战，不过是另一种。
好好给我取一个名字。
有那么短短一刻，玛格洛尔纳闷着他们的父亲本来会给他们取什么样的名字。那个人生养了他们，接着离开了他们，用家园交换了一艘船的甲板。他认为，根本没有，否则埃尔洛斯肯定会提到。他望了望头顶闪光的洞顶，看向了等待的男孩。“你是埃尔隆德[2]。”他说。因为你可以活着看到群星踩着旷日持久的舞步越过天穹。这一次，他没有怀疑究竟是什么——或者是何人——把这个念头植入了他的脑海，尽管他再一次知道，自己必须隐瞒。在被伤毁的阿尔达中，无论哪种命运都会迅速带来悲伤。
“埃尔隆德。”男孩重复着。仅此而已——没有迹象表明，他是接受了这个名字，还是拒绝。
玛格洛尔咬住了嘴唇。“来，”他说，“我带你们回去。”
“回家吗？”他们同时问道。他们的嗓音几乎没有区别，但又不完全一样。一个拥有歌手的听觉的人，要分清他们并不难。
“回家——一个我能给你们的家。”玛格洛尔答道。
他们沉默了一阵。“你觉得行吗？”埃尔隆德问他的兄弟。
“要是我们还想长到能用剑的年纪。”埃尔洛斯不祥地答道。
埃尔隆德又转向了玛格洛尔：“我们没有选择，对吗？”
他不能指望比这更好的结果了。然而，当他领着那对孪生兄弟穿过树林，向西瑞安海港走去的时候，歌手玛格洛尔发现，多年来第一次，自己在轻声哼着一首新的曲调，一支配合着他们小小步伐的进行曲。他一点也不确定自己能否赢得他们的信任。他仍然不清楚邪恶是否有着底线；但他知道，至少暂时，他给自己找到的任务会防止他再堕落下去。
（完）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父名（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