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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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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公元二八〇年的某一天。
紫丞在清晨醒来，只觉身上胀痛依然，坐起身时所有的关节都发出了难耐的呻吟，让他莫名想起历经风雨又承载过重的破旧推车。
睡梦中某人影像犹在眼前——“弹琴的，你现在这幅模样叫我的牺牲有什么用啊，啊呀呀你还真是想气死我吧！就知道你没用，要不是本大爷回来了你还想要落魄到什么地步！”
紫丞伸手扶住额角，唇角勾出一丝苦笑。
楼兄，紫某是怕你的牺牲，终究还是要白费了……
他换上一贯的淡雅从容的表情，波澜不惊地开始魔族之王的一天。
头发上传来一阵阵刺痛，大笔挥转，惊飞了两只鸟儿，楼澈一边大吼“独眼鹰你又派鸟儿来啄本仙人高贵的后脑勺”一边凶神恶煞地跳起，旋即又抱着脑袋叫着“疼疼疼疼——”蹲下身去。
就算是他这位居魔王高位的仙人也逃不过宿醉的折磨。
楼澈苦笑着逗弄又飞回来的小鸟，“喂，对独眼鹰说你们叫醒本大爷叫得真不是时候，好歹先让我和弹琴的喝完第一坛熏风。”
紫丞在内侍的服侍下穿戴齐整，又用过琴瑚不知求教了多少郎中才搭配而成的早膳，这才神清气爽——或者说表面上神清气爽地去了议事厅。
此时不过是晨露未干的时辰，可议事厅里已然算得上热闹。
新近上任的司祭迎过来将他堵在门口，“王的气色看来比前几日大有好转，想来今日终是有了气力将这几日堆积下来的重要公文一一批阅。”
紫丞笑，“紫某病着时要多谢司祭代劳。我闻得这几日司祭与风座使力座使戮力同心合作亲密，实为吾族之幸。”
司祭面上笑容立时僵硬。
紫丞走入议事厅，心思仍旧电转，知晓原居魔界之贵族反叛之心更烈，若是自己再不行动，怕是过不了多久便要逼宫夺位。这两年他体质徘徊仙魔之间，身体可谓每况愈下，入盘古之心大约已是再所难免。坐不坐这王位于他已无足轻重，但如今魔界仍旧百废待兴，如何经得起旧族起兵的折磨，无论如何他都要在离开之前将这事情彻底解决。
他招来宵明鹰涯琴瑚，道：“旧族一事这几日在下细细思量过，此时已有定计，现在欲与诸位商讨一番。”
“王——”宵明倏然立起，“此事宵明自会与山座使地座使处理妥帖，为王分忧本就为宵明分内之事。”
紫丞对着同样投来担忧神色的鹰涯琴瑚安抚一笑，“紫某身体确实已然无碍。首辅功力尚未完全恢复，还不是也化为人形为吾族操劳。吾之心与首辅又何不同呢？”
楼澈“嗖嗖嗖”地窜到饭厅，这才发现只剩下一桌子残羹剩饭，桌上琴瑚留下的纸条很是刺眼，他拿起一看，只见到一行欠扁无比的话——“怪仙人，你又起晚了，我们都吃完啰~”
发出一声惨叫，楼澈觉得手骨痒得咯咯作响，非常非常想找个人狠狠发泄一番。
挂着笑容一路晃到议事厅，司祭站在门口，见着一脸堪称狰狞神色的楼澈竟被吓得愣了一愣。
楼澈舒活舒活筋骨，维持着自觉阳光灿烂的笑容，“是司祭啊~你怎一大清早就在门口堵着呢？是不是知道本仙人今天没有吃到早饭，所以很自觉地要把我的御膳双手奉上？”
司祭收拾河山再战江湖，恢复了庄重威严模样，“楼仙君莫要再如此玩笑，须知吾族已对您以仙人之姿君临魔界多有不满，若是再如此失仪以致礼崩乐坏，只怕吾民怨声载道——”
楼澈抠抠耳朵，“司祭大人啊~你这论调本仙人都快听了有三百七十遍了。嘿嘿，本大爷只答应了弹琴的要让魔界变得比休与山还漂亮，可没答应要替他做个好魔王啊，那么无聊又死板的位置本仙人还是留给他好了。至于怨言啊什么的——”他弹弹指甲，抽出大笔，“你就尽管对他们说，只要有一人可胜过本仙人这只大毛笔，本大爷就立马把这无聊又磨人的位置拱手奉上！”
司祭想起他是拥有纯清之气的仙人，立时气结，“楼澈！天下大事，你又岂能如此儿戏！”
楼澈大感冤枉，“本大爷怎么就儿戏了？现在最想与我这毛笔过过招的，应该就是您吧，司祭大人出身高贵，怎么也会和我儿戏呢？”
司祭被说中心事，怒极反笑，“好！你这小子好得很！”拂袖而去。
楼澈吹了个口哨，也不收起大笔，就这么晃悠悠进了议事厅，正看见鹰涯琴瑚绷不住笑意乐得一塌糊涂。
大咧咧坐到王座上，楼澈斜眼看他们，眼见琴瑚笑到了桌子底下才开了口，“独眼鹰，小姑娘，你们还真是越来越光吃饭不干事了，难道还要叫本仙人去把小明抓过来议事？”
这几十年来正式晋升黑豹饲养员的鹰涯放出青锋。
琴瑚一个小包丢到楼澈面前，“看你今天早上表现这么好，这个就算奖给你的，省得等少主回来了嫌我们虐待怪仙人。”
楼澈从包里掏出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正觉肚子饿得震天响，也不及反驳，吃得大有狼虎之势。
用午膳时一条消息传至，淡雅从容的王面色大变，也不顾满桌的山珍海味，匆匆动身前往人界。
混沌破风而行，山川河流眨眼而过，可，终究是没能赶上。
其日午时，镇水家主南宫毓病逝。
南宫公孙两家都没有太过悲伤，家主早已是古稀之龄，今日之事是白喜事。
紫丞走去，见到南宫毓安详的面容。
春去秋来年华转，少年老去朱颜凋。
璎珞是第一个走的，而后苏袖的永远留在了午原，再后来白发苍苍的宛儿死在相公的身侧，现如今南宫也去了，这一对儿鸳鸯便是在地府也要成眷侣。
这是他与他们相识的第六十三个年头。
这是他等他的第六十二年。
紫丞忽然感受到从最灵魂深处浮起的倦。
他在枯守落仙谷十年时未觉得倦，他在月陵渊冰沉渊底时未觉得倦，他在千里奔波逐鹿中原时未觉得倦，就算是在汉水兵败穷途末路之时，他也还有着撑起残破身躯汲汲营营的力。
但他现在忽然觉得倦了，那是细细小小的虫，将生命缓缓蛀得千疮百孔。
那么多的年少轻狂挥斥河山，到头来竟成幻梦一场。
鹰涯关切道：“王！”
紫丞回眸，见那随着自己不知多少年的铁汉眼圈竟已发红，但他知道，自己的眼应是干的。
鬓角白发已生的继任家主说：“家父走时很幸福，他只是叫我对一位紫发的公子说——‘仙人师傅一定会回来，可惜我见不着了，紫丞大哥，你要好好得活，好好得等，等他回来。’”
紫丞笑：“紫某知晓了。”
噩耗传来时楼澈正在为了一条鱼和琴瑚打得不可开交。
他路上就是否还可以再加速的问题差点和混沌吵翻天，可是赶不上的，终究还是赶不上。
楼澈抱着神琴走去南宫毓身边。
楼澈说：“南宫小子，就是说你不知上进，跟本仙人学好仙法怎会这么快就走？”
楼澈说：“南宫小子，本仙人也知道你是为了和宛儿在一起，弹琴的也会理解的。”
楼澈说：“南宫小子，从此以后每年就只剩下本仙人、小姑娘、独眼鹰和仙女姑娘去紫府啦，本大爷酿得熏风那么好喝也没什么人陪，怪可惜的。”
楼澈说：“唉——想想看还真有点苍凉。当年我们可以热热闹闹地聚，现在再去紫府总有些空落落的，挺冷清。”
鬓角染霜的继任家主走来。
楼澈起身笑道：“你不用说，让本仙人来猜猜。南宫小子走得时候一定很平静，还要你对本大爷说弹琴的一定会回来。”
“本仙人最擅长射覆之术，这个愿望，一定会实现。”
夜里紫丞去了月陵渊。
夜里楼澈去了月陵渊。
月陵渊的景依旧是当初的月陵渊的景，冰封及底，白雪红梅。
月陵渊的人也是当初的人，只是熏风再美，也只得一人独酌。
“楼兄，自你走后已有六十二个年头。紫某虽习得熏风制法来此相候，却总是必需独饮，不知是紫某技艺不精还是其他何等因由，这熏风……确无往昔甘冽。”
“弹琴的，本大爷都快忘了你走了有多久。不过本仙人可是年年都带熏风到这里来，想想就生气，明明当日是你答应了要将美酒双手奉上，到头来本大爷亲手酿好了酒你都不来。哼，早知你赌品不好，果然也是个不爱守约的！”
“楼兄，南宫兄弟今日也去了，他走得很安详，想来黄泉之下亦可与宛儿姑娘相携携手。弥留之际，他却依然心念着楼兄影踪……”
“弹琴的，南宫小子今天也走啦……我真怕你出来之后会感伤这些，其实有什么好不开心的呢，你想想，人生百年，南宫小子能得挚爱相伴，已是极乐了。”
“楼兄，岁月如烟，便是洒脱如你，怕也是要有物是人非之感。七十三日前晋军攻入建业，那三国时代竟如此便成了历史。河山倾覆，豪杰作古，江依旧山如画，却不再是昔日你我驰骋的天下。”
“弹琴的，听说前阵子吴也亡了国，中原终于统一了。嘿，你要是知道，一定又要在那里嗟吁不已了。大爷我知道你对这些最是感兴趣，但我就是不多说，想知道，你就快点出来啊。”
白雪落，红梅坠满肩。
暖暖的酒渐渐变冷，连指尖也凉透。
紫丞紧了紧衣襟，却还是觉得寒气入体，翻涌的浊气与清气在体内交击不息，习惯了的痛意遍布全身，不由轻咳一声。
“楼兄，也许你当日之举是要白费了……这仙的体质，紫某已想尽方法勉励维持，可还是只怕……我……还是等不得楼兄归来共饮熏风的那天，便要投身盘古之源。”
“呵……楼兄，若是紫某与你能在那处再会，听来却也颇为值得欢欣……”
“今日这酒到此就作罢吧，这阵子在下这身子颇不中用，再不归去鹰涯琴瑚他们恐怕就要寻来。”
“楼兄向来是个急性子，只是现在还请你莫要着急……待紫某平定魔界此乱，便会身携让你一辈子也喝不干的熏风，去盘古之灵看看，看看那里有什么吸引着楼兄，让你到现在都不愿归来。”
楼澈敲敲神琴，琴音泠泠，即使他不通音律，一串乐音流出也不算难听。他带着醉意笑了一声，仰首将掺着冰碴子的酒一饮而下，而后在头晕目眩中躺倒，见得满目红梅飘雪。
“弹琴的，你们那个新任的司祭真不是个好东西，不过没关系，敢惹本仙人，我和鹰涯琴瑚还有小明一定不会给他好看。”
“魔界现在已经很不错了啊，虽然还比不上神山休与，但是在本大爷可称居功至伟的努力之下，你的那些族民们差不多也算安居乐业。”
“弹琴的，弹琴的，你怎么还不回来？再不会来啊，你熟悉的那些人啊物啊的只怕要统统都没了。你……你不会就是怕见到这些才不会来的吧？本大爷可是早料到了这一点，要不然为什么会准备把这神琴送你做礼物？”
“而且啊，不管怎样的沧海桑田，本仙人不是也都还在等着你么？我告诉你，就算是只剩下本大爷一个人，你也一定一定要出来见我！”
公元二八〇年的两个一天结束了。
那一日，他们犹在不同的时空中，独自生存，各自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