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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诗人 ...

  •   你是一位诗人,至少你如此自称。你不为到哪去而踏上旅途,只是漂泊,从某位大人的王廷游荡到下一位主宾的座上。

      你的家世不高不低,报出家姓能够唬住一些人,但另一些人自诩知晓内情,会对你家中的窘境嗤之以鼻。和大部分贵族一样,你的父亲常年负债,与身份相符的生活--不论是从意大利商人那里购置的东方丝绸香料,还是筹措军粮应征加入主君大军--都非常花钱。你上次见他是十年前。他竟然至今还活着。

      你只在迷醉的梦里见过亲生母亲的脸:主在赋予你生命的同时将她带走。你是她的第三个孩子,长兄和你是彼此命定的克星,他从小对你拳打脚踢。你那从母亲那里获得相同名字的二姐共享了不幸的命运,她在你懂事前死去,长眠于教堂后家族墓地的土壤中。你从小思维就异于常人,牵着父亲的手站在母亲和姐姐的墓石前时,邪恶的想象力开始翻腾,在你的眼前绘出画面:关住她们的长方形笼子在蚯蚓和别的神秘力量的耸动啃噬下逐渐融化,你不曾谋面的亲人在六尺之下互相拥抱,小小的骸骨投入更大的怀抱,而后她们也消融,最后不分彼此。

      你对长兄煞有其事地描述这些,宛若亲眼所见。那年你六岁,他十一岁。他回了你一记直拳。你倒在中庭沙地上站不起来,眉骨被击中的地方像有柴火在燃烧。但你笑了出来。他和你有一点相似的眼睛反而怯懦地闭上了,他苍白着脸后退,然后大叫逃走。你还没来得及说你羡慕母亲和姐姐,她们可以在黑而平静的摇篮中拥抱彼此,而不论家中的女佣们怎么怜爱地拥抱你、含有别样意味地抚摸你漂亮的脸,你都毫无感觉。

      从那之后你就是长兄世界上第二讨厌的人,第一名是父亲。长兄觉得你是个天生的邪|教徒,但父亲依然比你更可憎,只能说你们的父亲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父亲在你十岁时续娶。那时你已经被送到舅舅家接受教育,父亲希望你受熏陶、学会讨人喜欢的仪礼和小伎俩,至于读书识字只要过得去就行,一切为了将来能够侍奉某位公爵或是伯爵。你在大斋节回家时才第一次见到继母。她年轻得像是长兄的同辈人。但这正常。女人在分娩的床上死去,男人一边祈祷着父亲尽快死去一边衰老。于是丈夫总是比妻子年长,妻子对丈夫的了解程度停止在执行神圣义务时对方身上有腐朽的臭味。

      继母生下两个孩子,给你添了一双弟弟妹妹。生为子女的道路在降生时就已经铺好,一个继承家业,一个成为文官,一个嫁人,一个进入修道院。但双亲的计划总是崩盘。你如父亲所愿成为了大人物面前的宠儿,却并非以他所愿的方式。你的头脑与脸蛋一样漂亮好用,不止是拉丁语的典籍,圣人的忏悔录、又或是来自某个遥远异|教|徒时代的回响,你像穿过花园一样轻松地将书页上的景色纳为己有。你也读以方言写就的诗篇,也许读得太多,以致自己写了起来,然后偶然地,因此被一位大人赏识。

      你受委托撰写绵长的诗篇,用方言重述先贤讲过的旧故事--奥德赛的远航、凯撒与埃及女法老的旖旎纠葛……但男主人公和你的父亲和兄长一样在锁子甲外再套板甲,手持长|枪,女主人公的着装更像一次次与你偶然地眼神相对的某位领主夫人。没人在意希腊罗马人是不是真的穿着和自己相似的衣服、说着自己的语言。布鲁图斯是否在凯撒死时在场不会改变独|裁|者的命运,心知肚明虚假的衣装下,真实愈发耀眼。

      与卑鄙的本性类似,爱欲无法掩藏。

      你按照委托人的要求书写年轻骑士的历险和爱情。那些诗句受到好评,但你知道那是对先人无耻而拙劣的化用模仿,以及你十多岁时一瞥的漫长后续。透过谷仓门缝,你看到长兄和继母在角落接吻,像要将彼此拆吞入肚。那是你最后一次回家时无意窥见的秘密。你依然记得那一刻,心脏随时会从喉咙里跳出来。你差点要误以为自己也爱上了父亲的妻子,但很快意识到令你兴奋的是他们不顾一切的愚蠢。

      你始终不曾坠入爱河。

      如果以自己为主人公书写歌谣,你会让自己遇到一位淑女,相遇的瞬间地动山摇,你对她的爱足以让你纠正所有犯过的错误,故事以秩序被意外打破开端,中间跌宕起伏,以恢复秩序做结,美丽而受欢迎的对称结构。

      但你始终不曾遇到自己的女主人公。

      你的脸惹淑女们瞩目,也因此成了证明你劣迹斑斑的招牌。她爱你,她不爱你但想获得你的爱,她因爱生恨,他因为怀疑她爱你而将你驱逐,其实你从每个情人的身上寻找一个喜爱的部位,以此拼凑起你真正爱的那一个无法复原的剪影,诸如此类,唯一的真相是你谁都不爱,谁都没爱过。你的名声越来越糟糕,领主大人们反而争相抢着请你去做客写诗。

      某趟声名狼藉的旅途结尾,你误入了一片树林。

      多么标准的诗篇开端!蝴蝶翩翩的仙境入口,艳丽可口的果实,神秘而美丽的女主人,华美的帐篷,美味且取之不尽的食物,还有绝对不能靠近的树下。你很快意识到这是个牢笼,柔弱可人的囚徒是狱卒,看守是心甘情愿的罪犯。会讲故事的人擅长猜谜。

      不说话的女主人并不喜欢你,对你的态度总是有些冷淡。也许因为你太过露骨地对她的魅力无动于衷,又或许担心你会和故事里突然出现的狡猾魔术师一样,破除梦境、将她的爱人带走。你花了很多时间证明你对她没有恶意,只有几近冷酷的兴趣。如果你能爱上她,那样一切都会简单很多。

      你已经厌倦了漂泊,曾经想过就这么在永远继续的故事中存留。你给家破人亡的少女眼中重新带去光亮,却不愿意与她一起走。你旁观羸弱苍白的苦修士平安离去。你没能阻止傻傻的年轻人冲到树下去送死。但最后那都是他人的故事、他人的痛苦和希望,同时是你汲取的养料。而在这座青春永驻的花园中,两者都取之不竭。

      但骑士与淑女的故事突兀地结束了。

      你书写的故事总是稳妥地抵达应有的结局。然而醒来时,铁锈味的雨正从你的眉上滑进眼睛里。

      春天离去了。花园凋败了。你在褪色的帐篷里找到相拥的骸骨。刃光凛然的骑士剑握在娇小的白骨手掌里,惯于杀戮的手中则落着匕首。是剑先没入坚实的胸膛,还是匕首先割断纤弱美丽的脖子?你看不懂骨头表面的伤口,无从推断具体过程。

      兴许这其实是好结局。

      淑女不再需要骑士违心的杀戮来证明他的爱,于是对彼此的杀意成了最后的爱的丰碑。比起离开花园快速老去,他们选择更热烈的结束方式。骑士任由寒光刺破皮肤与心脏,然后落下一吻,为手忙脚乱自裁失败只给自己带来多余痛苦的爱人带去宁静。

      当然,事实可能完全不是这样。

      一切的一切,不说话的淑女也好,守着果树的骑士也罢,花园的主人客人也许都只是你在林中醉酒后的臆想、你新撰写的古怪故事系列的虚假灵感来源。

      但你更喜欢前一种假说。

      在爱的漆黑之吻落下时,不论灵魂去了何处,被爱之人违背教义,不等到最后的审判以身体复活,而是挣脱棺椁的束缚,在地下黑色的黏稠河流中找到那一个谁、紧紧相拥相融。不论多少年过去,这不知从何而来的诡异想象都令你喜悦得颤栗发抖。

      你希望到了那一天,自己的骸骨能被谁拥入怀中。

      你希望爱存在。

      哪怕它名为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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