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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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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感的作用只在于感觉。我可以知道、感觉到未来,但却无力改变未来。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是等待,然后默默地看着所谓的‘未来’逐步发生,一如我所知道的那样。”
亨笑起来很舒服很自然。那是一种足以让最凶神恶煞的人乖乖缴械投降的笑容,让人无法抵抗的笑容。可每次亨笑的时候,眼神往往都显得茫然不知所措,似乎正为自己脸上出现的笑容感到深深的困惑。
这个时候,亨总会习惯性地点起一支mild seven。苍茫的烟味瞬间充斥整个空间,麻痹感官的同时轻易地勾出眼泪,模糊视线。
“你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不满吗?”我的问题总是漫不经心,不负责任。
亨歪了歪夹着烟的手指。灰烬摇摇欲坠。
“不满?没有什么可以不满的?平衡无处不在,失去的同时可以得到其它的东西作为补偿。如果对这么公平的世界还有什么不满的话,那就叫‘贪得无厌’。”
“那你为什么还……?”
亨把视线集中在我身上,笑脸上写着无奈:
“因为我是一个贪得无厌的男人。”
流动在咖啡厅里的音乐是Diana Krall的歌声。沙哑中不失清澈,慵懒却不失热情。午后两点的阳光很温暖,柔和的光线催人入眠。才吃了不到一半的蛋糕堆在盆子上,新鲜的奶油□□脆地刮在一边。咖啡早没了热度。坐在我面前的男人毫不掩饰地摸了摸发青的下巴,暖暖地笑。
客人所剩无几。几乎每个人都不约而同、早早地安排好下一步计划,匆匆喝了咖啡之后就急急忙忙地奔往下一个目的地。服务生时而懒懒地经过我们的桌子,连急促的一瞥都懒得奉送就悄然离开。
“不吃完吗?”清孝伸手点了点我面前的蛋糕。
“没胃口。”我觑了变形的蛋糕一眼,摇摇头。
“可以理解。”清孝点头。
“说了这么多,下一步工作到底是什么却只字未提。”我提醒清孝此行的目的,“如果你觉得我已经有足够能力了解自己将要承担的任务的话,但说无妨。”
“啊,抱歉。”清孝腼腆一笑,刘海伴着他侧头的动作垂了下来。“啰里啰唆了一大堆,听起来实在有些烦人吧?老毛病了,一说到这方面的事就忍不住滔滔不绝。”
“烦人之类的绝对没有。你说得很有趣。让我了解了不少事情。”我忍不住劝慰道,“只是与轮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所以有些心急。”
“哦,那个啊?”清孝恍然大悟道,“忘记告诉你了,亨说过:今天你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轮的。所以不用担心,即使不去也没有关系。”
“应该说‘今天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亨’吧?”冷冷的声音无意识地从嘴里蹦出来,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啊,抱歉。”清孝再次道歉。高大的身体缩在小小的椅子上,活像个接受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还是说工作吧。”我竭力让自己的脸部肌肉松弛一些,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
“也是。”脱离了亨的话题让清孝松了一口气,“‘言魂’是非常稀有的。没有人知道‘言魂’的能力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简单说来,就是希望你能收集一些关于轮的能力的资料。比如,他所说的话对业已发生的过去是否会有影响,他的能力对他本身是否会起作用,是所有的话都会实现,还是必须在某种‘仪式’的支持下才可以成功……这之类的问题,都需要你去深入了解一下。”
“刚才你说到‘过去’……即使‘过去’改变了,对‘现在’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对于某些人而言或许是这样,但对另一些人则不同。”清孝用手指“叨叨”地敲着桌面,“某些实质性的东西很可能因此突然消失。比如你昨天辛苦做了一个狗窝,可能只因为他的一句话,今天那个狗窝就会变回一堆木板,甚至从此消失。更为重要的是,过去一旦改变,‘记忆’也就随之变化。比如某人的父母本来依然健在,但轮却说‘他们在某人小时候就已经过世了’。如此一来,失去的不止是家人,还有亲情和这么多年来的美好回忆。这样的事情不是很残忍吗?更残忍的是,那个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经体验过那样幸福的人生,还以为自己一直都是孤身一人生活的!”
我一时语塞。清孝说话时的眼神出乎意料的认真,就像太阳底下光亮的银器一样闪着澄澄的夺目光芒。之前那张对什么事情都持无所谓态度的面孔板得僵直,让人联想到在冰柜里待了几个月之久而变得干巴巴的面包。
“轮他……不至于会故意说这种话吧?”我试着缓和清孝不怎么好看的脸色,“之前我不知道他有那种能力,所以一直以为他只是不喜欢说话而已。老实说,他是个很谨慎的人。我们认识至今,我从没有听他说过什么过分的话。”
“没有当然是最好。”清孝“咳咳”地清了清嗓子。
“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清孝笑眯眯地鼓励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吧。我尽力回答就是。”
“轮知不知道你们在调查他?”我斟酌了一下措词,“我的意思是,你们是用什么理由使我得以接近轮的?轮怎么会甘心让意图不轨的陌生人留在自己身边而不采取丝毫措施?”
“你不知道?”清孝脱口而出,而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也是,根本就没有人告诉过你。其实,亨和轮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你和轮的会面,或多或少有点代替哥哥陪聊的味道。轮本人应该是知道的,他很聪明,什么事也瞒不过他。但他也没表示过什么异议,我们就一直这么继续下来了。”
“兄弟?”这个词并不让我感到丝毫的陌生。兄弟,是的。亨从以前就一直希望有个弟弟。而事实上,凡是他所希望的事情,其实都是他的预感造成的。换言之,正是因为有这种预感,亨才对某件事物产生了一定程度上的希望和期待。这个“弟弟”的出现也不例外。
“他们的父亲是个……怎么说呢?典型的有钱人。亨大学毕业后没多久,那个男人找到了他。之后兄弟俩见了面,但似乎都对对方没什么好印象。再后来轮就被送到了这家医院。现在亨偶尔也会去找他,不过每次都会闹得不欢而散。”
“他们的父亲知不知道他们拥有的能力?”
“我想应该是知道的。”清孝很利落地把飘在额前的刘海抚到耳后,“我曾在一个聚会上见过他一次。很冰冷的男人。虽然时常在笑,但眼神却冷得跟冰柜似的,让人浑身打战。说话得体,举止也算优雅。虽然如此,却在不经意中给人一种似乎对自己的一举一动在意得过分的感觉。亨不太喜欢他,却隔三差五地主动找他聊天。就这点来说,实在是古怪得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
我试图回避清孝玩味的话语,提出了我最关心的问题:“亨为什么要找轮?”
清孝低头细细思索了一会儿。我静静地坐在对面看着他困惑的脸,耐心等待。清孝不是那种粗犷的男人,至少他脸部的线条并不像他超出常规尺寸的四肢那样硬梆梆的没有生气。细长的头发配上沉思的神情,竟在无意中勾勒出一片漂亮的风景。此时,我大致可以理解刚才那个女孩的心情。
许久,清孝眨了眨依然迷茫的眼,含糊地回答:“应该是有什么愿望吧。”
“是什么愿望?”我紧追不舍。
“说不清楚啊。”清孝长长地拉出一口气,“你是他的老同学,论时间你也和他相处得久些。相比之下,你应该比我清楚吧?那个什么都看不上眼的小子究竟会对什么东西那么执着。”
我不会对任何事物使用“执着”这个词,除了你。
“晓。”
“什么?”
“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整日怨天尤人,坚持一套古怪理论的家伙。”
“就这样?”
“就这样。”
“晓。”
“怎么了?”
“你有什么信仰么?”
我放下书,认真地想了想。“……暂时没有。”
“暂时?”亨笑起来。mild seven的气息喷在我的脸颊上。一阵搔痒。
“笑什么?”
“我可是有信仰的。你知道吗?”亨又笑。眼里装满了冬日的阳光。温暖的,慵懒的。
“你不说我又怎么知道。”我懒懒地抱怨。学校的草坪很软。尽管已入了冬,这片草坪的颜色并没有被凛冽的寒风剥夺去丝毫。草顽强地依附在土地上,正如我们顽强地寻找那一小片栖身之地。
亨把烟放在我的唇边,“哧哧”地笑。我不慎吸了一口,顿时被呛出泪来。只能慌忙坐起身,重重地咳嗽。亨从我身后靠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顺着我的背,然后同样小心翼翼地、悄然俯在我耳边低喃:
“我的信仰就是你。你知道吗?”
我试图让恼人的咳嗽声停止,结果只是徒劳。“什么?”
亨的笑声不间断地传到我的耳里。出口的句子似乎只是笑声的附属品:“我不会对任何事物使用‘执着’这个词,除了你。”
“送到这里就行了?”清孝取下头盔。细细长长的头发被狂暴的海风推向脑后。与清孝极班配的大型机车沉甸甸地停在一边,像一头熟睡的野兽。
“嗯。”我点头。医院静静地立在我们面前。鲜红的十字赫然立在房子中部偏上的地方,庞大的白色建筑物看起来就像一座巨型的坟墓。原本极为普通的房屋此时看来像是某种隐喻,只是我无法将其顺利解读出来。
“亨说你们今天见不了面。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绝对不会有错。即使这样你还要去找轮?”清孝似乎把亨的话奉为真理,哓哓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没关系。”我摇头。这是老实话,我是真心觉得就算进去碰个钉子也无所谓。只是这么觉得,原因为何不得而知。长了这么大,间或会有一段时期产生这么一种感觉。周期性的,毫无根据可言。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去吧。人嘛,偶尔总会有想要任性一下的时候。大人小孩都一样。”清孝一脸理解的表情,一边把玩着硕大的头盔。笨重的头盔像孩子手中的积木一样忽上忽下,片刻不得安宁。
“那么,再会了。”我转身想走,突然想起了一件一直都忘了做的事,连忙回头道:“昨天你送我回去,我还没谢过你。”
“哈,没事!”清孝的头盔带了一半,露在外面的嘴弯弯地笑道:“举手之劳罢了。有机会的话,再一起吃蛋糕吧?和亨一起。”
“嗯。和亨一起。”我点头,微笑。笑容刻在脸上,深深陷在皮肉里,挥之不去。
一切正如亨所说的那样。
护士长的脸色越发难看。细细的冷汗布满苍白的额头,本就不怎么样的青色眼影根本无法掩盖松弛的眼皮和苍老的眼圈。说话的时候,她时不时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关闭的房间内的动静。看得出来,轮的坏脾气把她折腾得够呛。
“轮的情绪不太稳定。每次他和那个男人见面后都是这样。”她喟然长叹,“昨天您走后他也吩咐过,今天不打算和任何人见面。依我看,的确是不见的好。照他现在这个脾气,说不定又要闹出什么怪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是不是他们每次见面都不怎么说话?”
“谁知道呢!”护士长再度叹息。嘴角的皮肤垂在两侧。“不过,大声说话倒是没有的。起码我们站在外面的人就从没听他们大喊大叫过。”
在我看来,轮和亨的见面更像是一场精神力的搏斗。两人之间的交流完全不需语言的辅助。只是静静地处在同一个空间内,情感自然就会在看不见的地方碰撞出激烈眩目的火花。唯有在其中一人难以忍受这种气氛的时候,这场比硝烟弥漫、枪林弹雨更让人心生畏惧的战争才得以告一段落。
只是,没有任何战争是无需牺牲的。
没有牺牲的,就不是战争。
亨趴在锈迹斑斑的窗台上,头埋得低低的。从背后看过去,就像一只等待主人归来的大型犬,摇头摆尾地紧张注视着楼下的动静。
“你在干什么?”我问。
亨回过头来神秘一笑,用眼神示意我过去。
我靠近去看,却一无所获。亨拉过我的背,指着树丛下一团黑乎乎的阴影给我看。仔细辨认许久,我才认出那竟是一个庞大的蚁群。褐色的蚂蚁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忙碌地做着一些我所不理解的事情。从这里俯视它们,就像站在高层建筑物往下观看下面的人群一样,同样的忙碌而有条有理。
“仔细看,不是一群,而是两群蚂蚁。”亨提醒我。“应该是在争夺地盘。闹得正凶!”
我眯起眼睛凝视许久,却终究没能分出蚂蚁之间的区别。在我眼里,它们无非都长着细长的、片刻不停歇的触角,椭圆形的褐色身躯,细且对称的腿。蚂蚁们不停地向前方推进,潮水一般挤过前面的同类。所到之处一片狼籍,身后那些像垃圾一样被随意弃置下来的是小小的尸体。
“后面那些躺在地上的都死了?”
“是啊。”亨点点头,“没有牺牲的,就不是战争;只要是战争,就必定有所牺牲。即使是以和平为目的的战争,牺牲也是不可避免的。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只要有争斗存在,就必然会有一方受到伤害。……虽然听起来让人不太愉快,却是实实在在、无可辩驳的真理。”
临出医院的时候,我又碰上了那位戴眼镜的护士小姐。
看到我的出现,女孩甜甜地回以一笑,继而又释然地放出一声长叹:“昨天的事我听说了。似乎闹得颇凶的样子?”
“还好。谣言多少要比事实夸张一些。其实也没那么糟糕。”我说。
“呵,一脸轻松的样子啊!”女孩转过身来盯着我的脸,韧性十足的马尾像钟摆一样规律地晃动。“怕是遇上什么好事了吧?”
我点头,又摇了摇头。“遇见了一个老朋友,可惜还没好好说上几句话就分开了。”
“他很忙么?”
“应该很闲。”
“哦……该不会是不想和你见面吧?其实这样的事也是常有的,自己对那个人念念不忘,可他却早把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旦见了面,连你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女孩停顿下来,细细看我的表情是否有什么变化。“你的那个老朋友应该不是这样的吧?”
“应该。”我有些动摇,说话也没了力度。
女孩没有理睬我,自顾自低头曲起手指数着日子。转而又抬头问我:“这个星期日——就是后天——有空么?”
“约会?”我问。
“勉强算是吧!”女孩做了一个“委屈”的表情,“我和我的男朋友,另一个女孩,再加上你,四人约会。行么?”
说没空自是骗人的。这个小镇上最清闲的除了那些到处在巷角晃悠的猫啊,狗啊之类的,也就只有我了。“不会打搅你们吧?要我说,约会的话,还是只有两个人一起稳妥些。”
“就是不能两个人一起才来找你的。老实告诉你吧!那个男孩是我的准男友,懂么?约会是为了增进感情,但太露骨就不好了。我好歹也是女生嘛!”女孩甜甜地笑,似是已完全沉醉在后天的约会里。
“所以就找借口另拉了两个人?”我自怨自哀地叹口气,“‘另一个女孩’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我这么问,女孩的眼里顿时亮起希望的曙光。“个子和我差不多,大大方方的。看上去很顺眼的类型。话不多,但不内向。老实说,算个有些‘特别’的人。”
“特别?”我重复一遍,确定自己的确没有听错。
“不难相处,我保证!”女孩紧张地挥挥手,像是在为自己的失言找什么借口般搜刮起肚里的字句。“也不能说是‘特别’,只是有时候喜欢谈论些不太受欢迎的话题。衣服啊,化妆品啊,明星啊,一般女孩子喜欢的东西都不放在眼里。旁人也许会觉得有些古怪,但绝对是个不错的人。和你也应该谈得来。”
“因为我也是个‘特别’的人?”我笑笑,赶在女孩激动地搬出长篇大论前问道:“星期日几点?”
女孩扶起几乎要跌落下来的眼镜,连珠炮似的报告:“早上九点在十字路口集合。估计两点前就可以结束,不会妨碍到你的工作。”
我点头:“记住了。到时候出现在那里就是。”
“拜托了!这可关乎一个人的幸福啊!”女孩眯起眼睛笑道。
下午三点的天空没有阳光。之前的温暖似乎仅仅只是一个梦境而已,此时已遍寻不着。阴霾的天气潮乎乎的,空气里储满了湿气。明天或许会下雨,我想。至于后天会怎么样,没有人知道。也或许,这也只是事先安排好的命运的一部分而已。无法抵抗,也无从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