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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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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气色不太好啊。”戴眼镜的护士细细地纠着眉,一脸关心的神色。“昨天晚上没睡好吗?”
“昨天有点着凉……”我在脑子里编织着各种理由,“海风吹久的关系。”
“海风?不像啊。”护士惯性地对我抱以笑容,“依我看,怕是遇到什么不能告人的事了吧?有些事情,不隐瞒不行吧?”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淡然一笑,面孔僵硬得几乎动弹不得。我可以想象那是一个多么难看的笑。
“不高兴的时候用不着勉强笑出来。看起来怪不舒服的。”护士推了一下挂在鼻梁上的眼镜,一双褐眼神采奕奕。“不是有句话说‘语言是用来掩盖思想的’吗?所以,判断一个人的心情就要看他的表情。就算再怎么掩饰,开心就是开心,难过就是难过。感情再怎么细微,还是会从肢体语言中流露出来。”
“说得像个专家似的。”
“当然了!我好歹也经过专门培训。再怎么摸鱼,这些基本常识还是知道的。”护士一脸自豪的神采,转而又夸张地舒了口气:“说句实在话,能够像现在这样和你聊天还真是不错。昨天你没有来,我担心得不行,就怕你临阵退缩,被昨天那个男人踢掉了。”
“‘昨天那个男人’?”
“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也是你们公司的人呢!一身西装,戴了墨镜,个子很高,和之前来的那几个人差不多打扮,不过气质很好就是了。一看就知道不是小角色。”
“他见过轮了?”
“应该吧。”
“这样啊……”我机械地喃喃。不知为什么,原本因为昨天的缺席而被轮怨恨的担心不翼而飞。心里总有种自己昨天的确不应该来的感觉。即便昨天没有睡过头,也会发生别的什么事阻止自己到这里吧?虽然这种想法毫无根据,可就是觉得理所当然。真是,和亨、轮这样的人相处久了,任何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变得正当化起来。
“在担心吗?”护士粲然一笑,“你这个人啊,每次和别人讲话时都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很多事情,一个不留神,就陷到自己的思绪里了。这对和你讲话的人来说可是很不公平的哦——当然我是不介意啦。”
“……被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这样。抱歉,我不是很善于处理这一类的事。”
“和我讲话用不着这么客气啦!我既然愿意和你说话,就说明我并不介意你的这种习惯。我这个人啊,讨厌什么人,喜欢什么人,都会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绝对不会勉强自己!所以你也放开一点,不然我会郁闷得受不了哦。”
“嗯。”我笑着点点头。看到我的笑容,对方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得意洋洋地说:
“就是这样!人生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应该笑嘻嘻地过去的。”
还未按下门铃,护士长已经匆匆打开门示意我进去。她一边轻手轻脚地锁上门,一边小声嘱咐我:“他的情绪不太稳定。说话还请小心一点。记住,千万别让他激动起来。”
“他心情不好吗?”
护士长有点吃力地抬头仰视我,布满血丝的眼睛费力地开合了几下。她用这个年龄的人老于世故而又疲惫不堪的干涩声音应付道:“从昨天开始就是这样。他有些焦躁,也很暴躁,容易发怒。”
“是因为昨天的那个人?”我不死心地逼问。
护士长依旧面无表情,但她看着我的眼神中还是流露出一种可以称之为惊讶的感情。她默默地瞪视了我约5秒,然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个重重的“不”字。“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的脾气一直不好。这是他个人情绪的问题,与任何人的存在都没有关系。何况,根本就没有你说的那个什么人。”
“这样吗?”
“是的。好了,您进去吧。别让他等太久。”
推开门,轮依旧木然地坐在那张显眼的大床上。白衣素裹,黑色的刘海服贴地垂在耳边。沉重的硬皮书歪七扭八地垒在床上的人唾手可得的地方。唯一的窗口关得紧紧的,窗帘已经从呆滞的纯白色换成了鲜嫩的格子条粉红。房间里飘着一股淡雅的檀香味——这是以前从来不曾有过的。对于这个没有时间概念可言的房间来说,这股香味是仅存的能够让人察觉到“变化”的东西。
“你昨天没来。”轮头也不回一下,只是保持着最初看着窗外的姿势。
“嗯。有点事。”我简单地做了回应,惯性地把摆在角落里的椅子拉过来坐上去。
“骗人。”轮依然背对着我。
“为什么这么说?”
“这是事实。”轮停顿了2秒,“你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昨天你一直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对吧?”
“也许是你说的那样。……昨天爽约的事,我很抱歉。”我斟酌着词句,“不过,我不来反而比较好吧?”
轮终于转过身面向着我,深如暗夜的眼眸闪着难以掩饰的诧异:“你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
“这很重要吗?”轮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惶恐着实让我莫名其妙,“我只是个雇员,出于工作目的才坐在这里。你要见谁是你的自由,我不会刻意刺探什么。你不用那么紧张。”
“说什么‘雇员’这种话……”轮笔直地坐起身,声音也随着高昂起来,“如果公司要你死,你就去死吗?”
我掠开落在眼前的刘海,淡然地回答:“我对工作的献身精神还没到那个程度。”的确,工作对我而言只是最有效的打发时间的方法而已。我并不是一个执着于物质财富的人。我只是每天做好本份的事。为了避免事后不必要的种种麻烦,我总是将每件事完成得尽善尽美,殊不知这样反而给旁人留下了“学习狂”、“工作狂”的印象。
“怪人。”轮不满地啧嘴。
“正因为我是个怪人,才会被上司调来这里。”我想起上司当时的一言一行,身体就本能地阵阵发冷。
“你不喜欢那个上司。”轮的口气确定得容不得别人有丝毫反对的余地,“你讨厌他的声音、举止……但你并不讨厌与他相关的事物。你只是受不了‘他’这个存在。”
“分析的不错。不过‘讨厌’还不至于,‘受不了’倒是有的。”我微微点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用眼睛。”轮云淡风清地把话题一笔代过,“‘讨厌’这种感情还算是好的;‘厌恶’才真叫人受不了。那种压抑得让人窒息的黑气……”
“你看的见‘情绪’?”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我问道。
“不吃惊?”
“不吃惊。”我轻轻地笑笑,“我有个朋友也能做到相同的事情。”
“他不会比我强。”轮的眼神逐渐黯然,“会有让你吃惊的事情的。”
“说来听听。”
“想知道?”
“热血沸腾着呢。”
“不像啊。”嘴里这么说的轮,眼角滑过一线淡淡的笑意。他扬手示意我坐到他的身边。这是他第一次允许我靠近他,我照做了。
“之前来我这里的几个人,都是因为害怕才走的。”
“听说过。害怕什么呢?”
“嗯,那些人和你一样,是为了工作才来到这里的。我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喜欢。与其每天面对自己讨厌的面孔,我就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用你的能力唬弄他们?”
“别说的这么没水准。”轮歪了歪眉毛,似乎对我的用词颇为不满,“我也没做什么。或者说,我做的所有事情只是像现在一样和他们说话。”
如果说这么一句简单的“像现在一样和他们说话”就可以让我明白发生在那几个同事身上的事的话,那轮未免太高估我的理解能力了。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等待轮继续下去。相处这么久,我也大致了解了他的脾气。他是一个极度自我中心的人。如果他不愿意详谈的话,那我怎么软磨硬施也无济于事。与其浪费口舌,不如安静等待为妙。
轮似乎预料到了我的反应,慢悠悠地继续说道:“你只要试上一次,就会知道他们害怕的真正原因了。如果你也因此害怕的话,大可以和他们一样爽快地走人……”
“说了这么多,还是想赶我走吧?”我就知道轮终究不能接受我。绕了一大圈,最终目的就是用他口中那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逼我离开。
“我从来都不会强迫别人做什么事情,我只是忠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已。”
“不就是一个意思吗?”
“我说,你到底想不想听我继续说?”轮皱起了眉。
“如果你想说,我也不介意听。”
轮低头冥想了一阵,再次抬头时,他的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星星点点的色泽绚丽多姿。平时细腻柔软的瓷白色肌肤由于暖气的缘故多了一份粉红的血色。皮肤透明得似乎只有薄薄一片。尽管如此,他却没有丝毫“女气”的感觉。相反,他浑身上下渗透着一股少年独有的气质——自我、任性、不羁……不论轮的脾气有多么古怪,似乎都无损于他的美貌。也难怪医院的人对他又爱又怕。
“喂,听好了!”轮放大了声音,“我只说一遍!”
我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轮伸出左手食指,直接点在我的胸口上,说:
“这里面的人,很快就会出现。”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悠然的音调使我回想起我们初次见面时他所说的话。难得的正经口吻似乎是在轻轻诉说一个诡密的咒语。我调整了一下呼吸,问:“‘很快’是多久?”
“你这人怎么这么麻烦啊?”果然,轮的正儿八经维持不了多久。
“这种话,街上随便找一个人都会说。不讲确切点我怎么可能会相信你。”
“你当我是算命的啊?”轮犹豫了一下,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就当是我送你的临别礼物好了……你想什么时候见他?”
听这口气,好像我真亏欠他什么一样。
“喂,你说个时间啊!”轮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如果他说的是事实,如果我真的能够“很快”见到那个人……即便这只是轮的一个恶作剧,我也要赌一下。
“明天!如果他真的会出现的话,最晚到明天,我一定要见到他。”
轮有点惊讶地看着我,很快又慌忙地转过脸掩饰自己的表情。他定了定神,简单地给了我答复:“没问题。明天,你一定能见到他。”
轮说话的口气永远都溢满不容质疑的自信。我无法了解他的自信来源,但至少,我希望他的自信并不是故弄玄虚。
离开了医院,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看海。
冬天的海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惊涛骇浪、波涛汹涌。海一如既往的静谧、辽远,无尽的沉默中休憩着亘古不变的深沉的蓝。海无声无息地涌上来,很快紧随“啪啪啪”的响声向后退去。沙滩上残留着各色人为的痕迹。通往不同方向、不同尺寸、歪歪斜斜的脚印,畸形的易拉罐,反射太阳光辉、绿色的啤酒瓶残片……周围的一切都暗示着曾经的热闹景象。悠闲的人们出于不同目的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彼此追逐、吵闹不休的小孩,抹着浓妆、浑身上下被厚厚的防晒霜包裹起来的年轻女人,拖着椅子、手执凉扇的老人……然而此刻,这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在这里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黑压压的云铺天盖地地一拥而上,与海一色的天空看不到星光。昏昏沉沉的晚间,我似乎可以看到亨自在的步伐。他像过去一样慢慢挪动脚步,然后一声不响地在我的右手边坐下。掏出打火机和一支mild seven,点火,注视着曳动的火苗轻笑,然后点烟。一旦我迎上他的视线,他就会冲我静静地笑,一直笑到我别扭地转过身去。
我颤颤地把视线集中在右边的海摊,目力所及之处无不是细细的白沙、扭曲的脚印。海一次一次地吞没沙滩,吐出、吞入……像是在执行某种仪式般一丝不苟。什么都没有,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梦境。
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梦境。
“你不睡吗?已经很晚了。”我瞟了眼闹钟,微微皱眉。
亨一遍一遍地用指腹在剔透的骨瓷杯口划着圈,许久才将目光从冰冷的褐色咖啡上移到我的脸上,嘴角上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容:“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希望这一辈子都可以不睡觉。”
“你在说什么啊?”
“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梦境。”亨梦呓似的嘀咕,转而又扬声道,“要是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过去十几年的记忆只是一个梦的话,我该怎么办?”
“你以为这是《爱莉丝梦游仙境》吗?”
亨放下被体温捂得发热的杯子,一本正经的表情搀和着城市上空稀薄的云层似的清淡郁卒:“我或许很快就会适应那个真正的现实世界,可是被我丢在梦里的你该怎么办呢?你总不能一直像现在这样等我回来吧?”
耳畔传来唱诗班的天籁之音,我许许地缓过神,将自己从梦境中抽离回现实。DISC MAN不知疲倦地“滋滋”转动,男人的声音伴随着心脏的搏击声沉沉地响起。海风不留情面地呼啸而过。全身浸泡在湿咸的气息中,只觉得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隐隐作痛。我深深地将这大海的气息吸入肺中,冰冷的气流猛地灌入,咸涩的味道旋即扩散。我默默地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待自己的每个细胞将这份独属于海的感觉牢牢刻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