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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岸警卫队派出的MCH-65直升机发着低沉的轰鸣犁过圣莫尼卡海湾的夜空,埃瑞克透过舷窗望着下方黑黢黢的海水,心中在默默计算时间——Marina Del Rey到卡特琳娜岛大约有三十海里,今夜天气晴朗,能见度良好,这样若是中小型摩托艇,两个小时就已足够。
“刚刚确认,艾明斯的船在傍晚时分到达阿瓦隆。”切断与阿瓦隆警方的通话,福勒回过头来,“港口巡警报告,现在船上空无一人,没有搏斗痕迹,也没有血迹。”机舱内空间并不宽裕,他们几乎是比肩而坐,然而因着噪声的缘故,要正常交谈还是得借助无线电通讯。
埃瑞克没有出声,只点了点头。她的项链和那张照片一起,被他放进了贴身的衣袋;尽管她还是命运未卜,他却已克服了最初的紧张失措。你想要她脱离险境,他对自己说,那么你就得冷静下来。“关心则乱”的道理,你再清楚不过。
而一旦得暇思考,先前忽略的一应细节便开始浮上了脑海。
“事有蹊跷,”理清思绪后,他决定向福勒讲出自己最大的疑惑。他的顶头上司曾是这个领域的资深专家,加入调查局前就做过很久联邦监狱的心理医师,现在虽说不再亲自参与侦破,但无论经验还是学识,必定都要胜过他这初出茅庐的新手。“如果凶手真是艾明斯,那么他这一次就破坏了既定模式,可他明明既有机会,也有时间。”
“她对他来说,恰好是特殊的存在。”闻言福勒微一思忖,如此答道,“她很可能是他计划中最后一个牺牲者。”
“但是别的受害者身上看不到这种与现实生活的紧密联系。”埃瑞克质疑道,“艾明斯与这些人素不相识。”
“如果动机是‘角色代入’,是否相识无关紧要。”福勒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类情况,凶手通常会给自己预留一个位置,而艾明斯预留的……”
答案再明显不过——黑暗精灵埃欧尔,对误入埃尔莫斯谷的白公主阿瑞蒂尔一见钟情。他如愿娶了她,她最后却因他而死。
“他认为他有憎恨芬威家族的理由。”福勒的声音不高,听在埃瑞克耳中却字字分明,“对他来说,这是复仇。”
一时他们都沉默了。随着单调的螺旋桨声,卡特琳娜岛的轮廓在视野前方渐渐清晰起来。
“目的地阿瓦隆,预计十分钟内降落。”
阿瓦隆本地警局大约从未应付过这类严重事件,包括警长本人在内,集合待命的警官还不到十个,大部分人神色中都透着不安惶惑,而当他们看清跟在福勒身后跳下直升机的埃瑞克,表情更是不约而同怪异起来。
“这真不是在拍电影吗?”等到直升机离开,有人终于忍不住说,音量还不小。听了这话,正如释重负地迎上前来的警长不免脸色尴尬,只得回头瞪了一眼,那人立刻噤声。
“我们查过了所有旅馆,没发现今晚有人入住。”省去了寒暄,警长直奔主题,“不过你们要找的人肯定在岛上——我也是才知道,我的人居然和嫌犯说过话。”
众目睽睽之下,警长回身一指,正是刚才出声的人——那个警官看上去还很年轻,乍一成为注目的焦点,不由得紧张地咽了咽:“我看到一男一女从小艇上岸,女的脚步不稳,脸色也不太好,就上前问是怎么回事。男的说是他妻子晕船,这是常有的事,我也就没多想……”
“那就是说芬利探员极有可能还活着。而且考虑到她受了伤,他们也不可能走得太远。”福勒不客气地打断了年轻警官的本能开脱,“警长,让你的人扩大清查范围,别漏过任何一处。调查局的人质解救小组正搭乘海岸警卫队的汽艇前来,再过半小时就能赶到……”
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福勒拿出手机聆听一瞬,神色不动地简短指示两句,便按下免提不容分说把它递给了埃瑞克:“艾明斯刚被转到这条线上。他指名要与你交谈。”
不等埃瑞克反应,艾明斯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低沉沙哑,吐字却异常清晰:“探员,不必费心拖延时间去定位,因为我会告诉你我在哪里。”
“她还好吗?”意外只是一瞬,埃瑞克恢复过来,立刻直截了当地问,忽略了对方语中的嘲弄。
而艾明斯忽略了他的问题:“我知道你来了。我看到了你们的直升机。如果我所料不错,更多人想必已经上路——比如,人质解救小组。”他发出了一声低笑,“但你知道,探员,那些全都无济于事,因为她就在我身边,而我没有耐心等待。”
埃瑞克不由得捏紧了手机,开口时却仍是平心静气:“你想要什么?”
另一端没有丝毫停顿:“到‘迷宫’来找我。你一个人。”
通话戛然而止。埃瑞克啪地合上手机,转身面对警长:“‘迷宫’是什么地方?”
“就是那里。”十分钟后,他们便赶到了目的地。这里远离阿瓦隆中心的繁华地带,周围只有零星的度假小屋,正值深冬的旅游淡季,它们大部分都是空置的,夜色中灯火全无,漆黑一片,处处透着荒凉。
“你也看到了,它就是个一面靠山一面临海的仓库,”警长指着道路尽头的建筑说,月光下它显得灰暗陈旧,缺乏生气。“我们叫它‘迷宫’,因为万圣节时这里不费什么事就能改造成鬼屋——你知道,那种七拐八绕的迷宫,到处都布置着吓人的把戏。”
“现在它用来储藏杂物,”那饶舌的年轻警官补充道,说话时还在小心地打量埃瑞克,仿佛不能相信他真是个联邦探员,“里面都是些潜水装备、小型帆船之类。”
埃瑞克默不作声地扣好了防弹衣,然后拿过夹克外衣穿上。久违的重量压在肩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到胸口有微微的窒闷,就像裹在网中即将出水的鱼,无法顺畅呼吸。
“仓库内部的平面图你已经看过,”待他准备完毕,福勒问,“还有什么需要的?”
“枪。”埃瑞克从福勒手中接过自己的Beretta 92FS,最后确认一次耳机工作良好,向福勒点了点头。
“那么方达探员,祝你好运。”
仓库的正门并没有紧闭,而是留出了一条足够两人通过的缝隙,仓库里也不像埃瑞克想像中那样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隔着堆得毫无章法的各类杂物,埃瑞克看到临海一面的大门此刻正敞开着,月光长驱直入,所及之处不管是覆盖了防雨布的帆船还是上了锁的集装箱,都染上了一层清冷的银白色调。含着潮湿凉意的风从海上吹来,挟着隐约的咸腥,明明是熟悉的气息,此刻却透着不祥的味道。
高度戒备着,他在错综往复的空隙过道间敏捷穿行,动作小心,落脚无声。
虽说事先看过了平面图,但图纸描绘的只是建筑本身的结构。存放在这里的物品把地形变得迷宫般复杂,而艾明斯隐身于此的事实,更是给他的任务平添了难度和危险。
然而他没有恐惧,只有冷静。
自幼以来他就是如此——情况越危急,他便越冷静。正是靠着这点,他以头名的成绩从Quantico毕业,也正是靠着这点……
“我知道你来了,探员。”
这个声音突兀响起时,埃瑞克刚好在通往临海大门的最后一个拐角处停下脚步。从这里看去,门前的一切都一览无遗。艾明斯就倚在墙边,似乎完全没有隐藏自己的意愿,而阿琳仰面躺在他脚下,脸色苍白,全无血色。
“你对她做了什么?”注意到她的胸膛尚在微微起伏,埃瑞克轻轻吐了口气,扬声问道。他看到艾明斯手中有枪——那应该是她的佩枪,然而真正吸引了他目光的是地上一个圆筒形的容器,它漆着特殊的标识:红色三角中的蓝色眼睛。
仿佛察觉了他的目光,艾明斯唇角一扭:“你认得这东西?黎明时分,她就会死。”
“你在危言耸听。我知道那不是毒药。”埃瑞克答得笃定,头脑却在迅速思考。那个容器——类似的容器,他在多伦多的会展上见过。当时德沃夫说,这些个体可被人体在一到两个小时内分解,代谢产物于人体无害。尽管这说法缺乏实验支持,然而他自己的经验似乎并不矛盾……
“能致命的,不必是毒药。”艾明斯笑了一声,“我给她注射了几克的剂量,它们已经被编程在指定时间自动聚集成团——是的,团,球体,最简单的三维形体。而你知道,向大脑供血的大血管一旦堵塞,会有什么结果。”
“这么说,是你把它用在我身上。”略一思考,埃瑞克便得出了结论,“杰克??德沃夫私自把样品给你测试改进,而你发现它能借空气传播——”
“那是你的错,”艾明斯打断了他,眼中骤然燃起了怒火,“我从没见她这样主动接近一个人——”他猛地闭上了嘴,像是后悔方才的不假思索。深呼吸几次之后,他重新开口,这次声音里充满了刻意的冷酷:“我让你来,这样你就可以看着她死。”
埃瑞克不为所动:“你把你改动过的系统拿来在我身上实验,只是那两次都失败了,它们只拼出了德沃夫编程的那个图案,而不是如你预想的那样凝集成团阻塞血管。”
艾明斯嘴角一动。
“而她发现了,是吗?”埃瑞克问,语气镇定如常,“她来找你,是因为她想要听你亲口说出答案。”
“她想要我承认我没有做过的事!”艾明斯突然激动起来,冲埃瑞克歇斯底里地大吼,“是你,是你让她相信——”
“她不会死。”埃瑞克静静打断了他,“因为你并不想让她死。你明明知道,这些样品最多只要两个小时就能被人体代谢分解,而现在离黎明,至少还有三个小时。”
他话音未落,便是一声枪响。艾明斯身形一晃,退了一步,又是一步,接着一脚踏空,向山崖外倒去。
一切都发生得比思维更快。几乎是在枪响的同时,埃瑞克已经扑上前去,却只来得及捉住艾明斯的手腕。一百六十磅的重量拉得他肩膀巨震,眼前一黑,他身不由己地被带倒在悬崖边。
心在怦怦狂跳。风从海上吹来,撞在山崖上改变了方向,肆意掀动着他的头发。他借着眼角余光向下瞥去,视野中只有一片茫茫海水。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耳机里自始至终没有半点声息。这怎么可能?他想。除了我,显然还有别人进入仓库,开枪击伤了艾明斯,可是福勒对此只字未提?然而他没有时间多想。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一边收紧五指,一边提高了声音求助:“帮我——”
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下一时刻他背上骤然一疼,猝不及防之下呻吟出声,全凭着不顾一切的执拗,才成功地没有松手。
“凡事既有开端,必有结局。”不等他发问,来人便已俯下身在他耳边说,“而这场戏剧,终于迎来了高潮。”
他认出了那个声音。刹那间,世界在他周围颠倒了黑白。
他本该想到的。早在他被无端袭击时,他就该有所怀疑——先前他虽然坚信枪击是艾明斯所为,却一直不能对其中两个关键环节给出完美的解释:艾明斯是如何进入阿琳的住处,又是如何准确得悉她的所在?须知那天清晨他们会出现在西洛杉矶的Peet's咖啡店,全是出于偶然。
而若是这个人隐在幕后……正规的医学训练、异常准确全面的信息来源、熟练的反侦查手段——几乎一切疑团都迎刃而解,所有碎片都在这一刻各就各位,拼出了一副完整的画面。是谁一个电话就令泰勒??古德温留在办公室直到深夜?是谁熟练篡改了银行大楼的视频监视系统记录?甚至,这可以追溯到最初——是谁令他和阿琳成为搭档?是谁把案件交给他们来侦破?是谁一再容忍他们的越矩,调解他们的冲突,“善解人意”到几近毫无原则的纵容?又是谁在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仍然派遣他们前往多伦多,令他们“碰巧”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艾明斯身上?自始至终,他们的全部行动,这个人都了若指掌。
“可是,为什么?”
背上又是一疼;手上传来的感觉除了沉重还是沉重,他知道艾明斯的性命此刻就取决于他能坚持多久,而他自己的性命却悬在另一个人手上。屏住呼吸,他艰难地扭过头,余光中正瞥见富兰克林??M??福勒的脸。苍白的月光中那张面孔半明半暗,如同美术教室中常见的石膏雕像。
“克里特岛的米诺斯王为什么要建起他的迷宫?”俯瞰着他,福勒微微一笑,语气中不无怜悯,仿佛他的问题是再弱智不过,“伊露维塔为什么要创造他的宏乐?相比之下,我还远没有那等魄力,充其量只是导演了一场戏剧,而你们碰巧做了剧中的角色。”
埃瑞克曾经无数次揣测过凶手的动机。那样精密如钟表的策划、冷血如机器的行动,反映出的是怎样的内心世界?仇恨。嫉妒。贪婪。人性常见的弱点被一个个列出又一个个否决,他探索着人心的迷宫,试图理清这错综复杂的千头万绪,而这一刻答案摆到眼前,一切却与他的想像大相径庭。
“我欣赏神话,”福勒轻轻叹了口气,“北欧、希腊、罗马……它们有种经历过时光洗礼的经久魅力,不但故事本身叫人着迷,而且若肯仔细思考,还会发现许多有趣的细节——比如,著名的迷宫传说。相当浪漫的冒险故事,不是么?幽深迷宫里的杀人魔物,立志拯救无辜的勇士,芳心暗许伸出援手的公主……只是,这些都不及一个问题来得有趣——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座禁锢着魔物的迷宫?”
耳朵紧贴着地面,埃瑞克能清楚听到入口方向的响动。脚步声,命令,应答……后援已在路上,他却无法放松——仓库中状况复杂莫测,他们将不得不按照程序小心搜索,要来到这里还需要一段时间——十分钟,十五分钟?他的手臂已经在渐渐麻木,开始失去知觉……
“我的答案是:建造迷宫的人,也就是导演了精彩故事的人。”福勒好整以暇地说了下去,全不在意是否正有旁人赶来,“从古到今,人类作为一个种族始终脱不出戏剧的框架。我这一生,见过了太多戏剧中的角色,而尝试去安排我自己的戏剧,实在是太大的诱惑。”
“你疯了,”沉默一瞬,埃瑞克轻声说,“你越过了那道界限。‘与魔鬼战斗之人,须得当心自身化作魔鬼;若你凝视深渊,深渊亦凝视你。’”
“疯狂和理智,本就只有一线之隔。”福勒不以为然,答得云淡风轻,“常人总在边界上游走,黑与白的界限,从来都不那么分明。”窸窣的衣料摩擦声响过,他在埃瑞克身边蹲了下来,伸出戴着手套的手不容抗拒地扳过埃瑞克的脸,说出每一个词的语气却愈加柔和,“就说你自己吧,埃瑞克。那时,你扣动扳机前,有多理智?”
那双和善可亲中透着精明世故的瞳孔,此刻却如深不见底的漩涡。他知道福勒指的是什么。直至今日,那一幕仍然是他的噩梦——漫天的火焰,纷飞的烟尘,耳边轰鸣犹在,尖叫、呼喊,种种声浪顷刻饱和了听觉。
那是他在移民事务组接手的最后一项工作。事前谁也料想不到,例行公事的约谈会演变成如此结果。贩毒组织在他们车下安放了炸弹,爆炸中他的搭档当场重伤失去知觉,而他……
“你开了五枪,击毙五个嫌犯。”福勒凝视着他,黑眸对着灰眸,“当然,你是正当防卫,你得到了褒奖,然而你手上沾着血,埃瑞克。同样是生命,用什么方式终结,对当事人来说没有区别——没有任何区别。”
强令自己稳定心神,埃瑞克告诫自己,不能和这个人争辩,因为那正是对方想要的。“你以为你能脱身?阿瓦隆警方正在赶来——”
“我当然能。”微笑敛去,福勒慢慢站起身来,“你忘了吗?我不是这里惟一一个符合凶手条件的人——年轻有为的联邦探员,实际却是心理扭曲的连环杀手,先开枪击伤加州理工的教授,令其落下悬崖,接着又试图谋杀自己的搭档。”一柄闪亮的手术刀落到了地上,发出了叮地一响。“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冰冷的地面抵着脸颊,鼻端全是海水的腥咸和尘土的干涩。这个人会杀了我,迎着福勒居高临下的注视他想,然而尽管有了这样的认知,他却奇迹般毫无惧意。“动手之前,告诉我:你给我、给你自己,都安排了什么角色?”
“这问题很公平,”福勒的轻笑仿佛远在天边,“你其实已经发现了我选择的原则,不是吗?根据这个原则,你是刚多林那位涌泉家族的领主埃克塞理安,而我……作为提示,我的中间名是M——”
枪声响了。近在咫尺,震耳欲聋。
就在埃瑞克眼前,福勒的胸前骤然爆出了一团血雾。起初,他似乎完全不明白出了什么事。顺着埃瑞克的视线,他不无困惑地低下头,只见一片暗红快速洇染开来,然后痛觉明显袭击了他。含糊不清地呻吟一声,他持枪的手无力垂落,人也随着颓然仆倒。
咬紧牙,埃瑞克艰难地稳住了身体。现在不必耳朵贴地,他也能听到有人正向这里接近,知道他们就快获救——只要他能再多坚持一刻……而不远处,阿琳半跪在地上,轻烟正从她的枪口散去。不知何时,她腿上多了一道鲜血淋漓的深长伤痕,有柄锋利的手术刀落在她脚边,锃亮的金属沾满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