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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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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灵安寺当和尚的第三个年头,香客比以往多了许多。
最近两天人尤其多,几乎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
我们这个寺庙很小,窝在村里一个不起眼的山头上,离市区有三十公里,平时少有人至。来的较多的是农闲时的老农,上山砍柴的时候顺带着进庙里头看一看拜一拜,希望来年有个好收成。可这几天来的许多人里多数是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叽叽喳喳地举着手机,一脸兴奋地对我挥手:“小师傅,可以跟我拍张照吗?”
我很久没见过这么多年轻人了,被他们满身的活力一熏,心底里还是很高兴的。于是便放下手中的经卷,拜托师弟帮我值一会儿班,面上淡定心里欢喜地去了。
可一次两次被拉去合照还新鲜,连着闹了两三天我就很纳闷了。
我问其中一个小姑娘:“我们这里平时人很少,你们是从哪里知道这里的?”
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举起手机给我看:“小师傅,你不知道吗?你可红了呀!”
我一看,不知是谁传了一段短视频在网上,拍的是我在打扫院门外的落叶。拍摄者叫了我一声,我抬头笑了一下。
不得不说,这人的手机像素真好,角度和光线也好。我自己看着这段视频,都觉得镜头里的人确实很好看。只是配的文字实在是耸人听闻:“帅哭我的小哥哥居然是个小和尚?!!!快来康康我在穷乡僻壤里发现了什么宝藏!!!”
我仔细回想,终于想起来那天的情形。一位香客倚在墙上,颇有兴致地问我为什么要出家,会不会还俗。我答,离苦得乐,因而出家。不还俗,一辈子当个小和尚就好。
我今年24岁,说我是小和尚实在是有装嫩之嫌。只不过这个称呼并不能由我来决定。
三年前我刚来时,庙里加我一共三个和尚,另两个里,一个是67岁的住持,一个是42岁的大师兄。于是自打我来了后,他俩就一口一个小和尚地唤我,将对年轻血液的喜爱和盼望表达得十分到位。当然,也不排除他们记性太差的缘故——住持给我起了个法号叫妙净,结果只有第一天能叫对,此后总是一通瞎叫,怪尴尬,索性以小和尚代之。
熬了两年后,我终于升了辈分,迎来了我的小师弟。可惜他比我还大三岁,我还是庙里的老么,他们依然小和尚小和尚地叫我。叫习惯后,我也常不自觉地自称小和尚。
非常不害臊。
人挤人地闹了一周后,终于消停下来了。估计是网上的热度降下来了,我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网络真神奇,红起来和凉下去像潮汐。希望以后再也别涨潮了。”我好不容易打扫完杂乱的庭院,朝师弟抱怨道。
师弟正举着块抹布擦大殿的门框,闻言瞥了我一眼:“二师兄,你说话越来越不像个90后了。”
“你这话说的也很不像。”
我师弟,本庙师兄弟里排行老三,俗名任涛,法号妙波。比起我干瘪的人生履历,他可谓是大风大浪里走过一趟的男人。
师弟虽然只比我大三岁,出家前的经历却比我丰富十倍不止。
他曾就读于美国藤校,在校时积极创业,毕业后一头扎进华尔街好一番弄潮作浪,在股市里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到最后,资不抵债,公司破产后他又将所有财产搭了进去,可谓雄赳赳地进去,赤条条地出来。
回国后他心有不甘,又从亲朋好友处借来资金,打算换个地盘逆天改命。我聪慧过人的师弟观察国内市场许久,蛰伏时耐心沉静,出手时快准狠稳,先后分散地投了许多不同行业的公司。没过多久,这些公司纷纷股价大跌。在危急关头,师弟毫不恋战,以将帅之姿撤出残余的资本,并果断做出将余下所有身家压在朝阳行业P2P上的历史性决定。
我遇到任涛的时候,他正在山头的那棵歪脖子树上准备上吊。我瞧见他顿生怜悯,因为他工具很不专业,连个麻绳也没有,只是用两条领带打了几个死结,随随便便往树枝上一套,就准备把脑袋往里伸。
我忙劝阻他:“施主,这棵树前年已经断了一根枝子,麻烦高抬贵手,留它最后一枝。”
他也有些慈悲心,终止了扼杀残枝的念头,一脸颓丧地硬拉着我,给我唠了好一通人生际遇。这一唠,就从日暮唠到了天黑。
月上中天时,他总结道:“我这辈子没跟人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我其实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是个实干派,你还别不信。今天说这么多纯粹是心里太难受了,一开闸就收不住。唉,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么倒霉的废物呢。我这种垃圾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静默片刻,抬头看了看月亮。
这个时间,住持和大师兄早就睡下了。庙里就三个人,各项戒律都不严,也不查房。但庙实在太小,这个时候回去怕是会惊扰到两位老人家的睡眠。我也很久很久没跟人说过读经礼佛和劳作以外的事了,此情此景太适合吐露心事。我一个没忍住,便跟他说起了我出家前的故事。
这一说,就从半夜说到了黎明。
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时,任涛泪眼婆娑,双手握拳:“兄弟,你也太不容易了!”
我站起身,拂去僧袍上的尘土:“前年那棵歪脖子树断掉的枝子,是因为我。”
他跟着起身,呆愣地看着我。
“跟你一样,我一路走走停停,走到没力气的时候,看这里合眼缘,就想着让一切都结束吧。”我说,“当时也是一个黄昏,一个老和尚正上山回寺庙,路过我时,说我与佛有缘,还送了我一句话,今天转送给你。”
任涛擦了擦惺忪的眼睛,点头。
“根身器界一切镜相,皆是空花水月,迷著计较,徒增烦恼。”我说,“施主,我言尽于此。时候到了,我该回去做早课了。”
当天上午,我与住持和师兄用过早饭后,正在大殿内读经时,任涛手里握着两条皱巴巴的领带进来了,求住持为他剃度,他想出家。
于是我便有了一个妙波师弟。
又过了两周,庙里彻底恢复了正常。我正在后院准备午饭时,大殿里值班的妙波过来传话,说有人指名要见我。
我摘了粗布围裙,把手擦干净后随师弟一同前去,问他:“不会又是要拍照吧?咱们好歹也是出家人,虽然庙小人少,但也不能一点规矩都没有,胡闹这么久该够了吧。”
妙波摇摇脑袋,说:“不是,那人叫的是你的俗名。又高又帅的男施主,还有钱。刚才跟住持说要捐款给咱们庙里装修外加给佛祖重塑金身,你猜他出多少?”
我忽然停住了脚步。
妙波自顾自地说:“两百万哎,够把咱这个小破地方来回装修七八遍了。”
“就说我不在。”我说着,转身就快步走向后院院门。
“辛安——”
没走几步,我就被叫住了。
这个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果然是他。
我只得回头。
聂苑博还是老样子,或者说,比以前更英俊了。笔挺的铁灰色西装三件套,高挺的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锃亮的皮鞋,精致的发型,他这副打扮不像是进寺庙里烧香,更像是专门砸场子宣扬资本主义消费观的。
我俩相顾无言,住持老和尚摸着白胡子发话了:“妙慧,你可认得这位施主?”
老和尚在外人面前总是试图叫我们的法号,但大概率是叫不对的。我也没必要纠正他,顺着回答:“他是我哥。”
聂苑博盯着我看了足有五秒钟,才转头对住持笑着说:“对,他是我弟弟。住持您看,这事怎么样?”
住持点头,冲我说:“妙贤,你这就去准备准备,明天跟这位施主去企业里讲课,一个周末。弘扬佛法,善莫大焉,妙能你可要尽心啊。”
晚上,我辗转反侧,依然不能相信一向醉心佛法的老和尚居然因为区区两百万就把我打包卖了。
实在是难以入睡,我悄悄起身,打算到院子里走几圈透透气。没想到微小的声音还是惊动了房间另一头的妙波。
妙波翻身下床,觑着我的脸色,一步步挪过来,坐在我的床沿上说:“下山去讲课不是挺好吗?你怎么愁成这样,紧张的?”
我摇头:“之前去别的大寺里交流时讲过几次,不紧张。”
“那怎么愁眉苦脸的?”
我捏着被角,把它们揉皱又展平,反复几次,才下定决心说:“他就是那个男人。”
妙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十几秒后才震惊地大力摇晃我的肩膀:“他是你哥?”
我回答:“曾经是异父异母的亲哥。现在什么关系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