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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纸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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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事似乎没什么好说的,弋延淮已经过了长辈说什么都听的年纪,少年开始向有主见的青年过渡。
十六七的年龄,放在更早些时候,也差不多能被看作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寻静流没法像对方小时候那样轻松把人劝留在家里——主要他发现自己也有点拗不过对方。
所以他同意了继续带弋延淮入潭。
就是有个条件,他要求弋延淮学业不能荒废。
半大少年听到这条要求时正坐在四方的八仙桌旁,桌上是他正在理的朱砂黄表纸等材料,他闻声抬头,视线追着站在窗边的人走。
寻静流的衣领依旧一丝不苟,永远合适妥当的将脖颈包裹一半,往下肩线平整,袖口不宽大但也不收束,留出了恰到好处的能藏“袖里乾坤”的口。
弋延淮的目光依稀在露出的那段脖子上停了停。
他自己尚未理解这种行为的深意。
寻静流也没注意到。
“我都快怀疑你想把从这一行里踢出去,以后最好是专心当一个普通人了。”弋延淮只说。
寻静流半靠在窗棱,收回了望向窗外院子的目光。
他转向弋延淮时神色淡淡,没有反问他手把手教过寻潭除祟的小孩为什么这么说。
“当普通人不好?”寻静流道。
“可你都教过我了。”弋延淮拿桌边放着的白帛随意擦净染了红的手指,又飞快叠出一枚白色的纸铜钱,然后朱砂混着香灰在纸铜钱上一点,铜钱立即翩翩飞起,像一只纸飞蛾。
飞蛾摇摇晃晃向寻静流飞了过去。
寻静流放任这小玩意飞到自己身边,挨着自己落上窗框。
他垂眸看它片刻,抬了抬手,纸飞蛾就有灵性似的跳到他指尖。
“你不能什么都带我见过了,又想要推开我。”弋延淮将这话说得一本正经,少年看向男人时近乎目光灼灼。
寻静流与弋延淮对视,眸光微闪,突然读懂了少年还有句藏着没说的话。
关于寻家人会给自己找代理人的传统,他是说给对方听过的。
弋延淮本该是他的代理人,被他以徒弟名义带在身边,又从没走过正式拜师流程。
寻静流现在有意开始将人往外推,降低对方和潭的关联……他在想什么,是否已在考量着什么?
这就是弋延淮没问出口的话。
他们到底相伴多年,已然有了许多事无需多言的默契,这个话题他们不约而同都没有往下提。
——因为代理人也指向了那个寻家人难以回避的命运。
寻静流继续带弋延淮入潭,他看对方在潭里精进,偶尔也主动退到副手位,将潭内的主导交到弋延淮手里,看对方逐步把自身磨练到不依靠他也能全身而退。
“我想要他独当一面。”寻静流想,“还想要他没有我也能安身立命。”
但他也想要自己捡来的小孩能跳出走潭人的命运。
他们总会走向自己的深潭。
而弋延淮本就不姓寻,他是被他拉进这条路的。
寻静流日后回想,可能在他中断带对方入潭的那段时间里,他就已预见到了自己的“限期”临近。
“我也想要他往后都过得像个普通人。”他想。
捡一个小孩,费了一番心思养大,最后目的却是为了离开他,让他送自己走——这种代代传承的循环不知从哪天起让寻静流觉得疲倦,他忽然认为这对被留下的人来说其实有些残忍了。
寻静流曾经很多年都对带徒弟不感兴趣,也没什么交心到能担任他代理人的挚友,仔细想来,也许就因为他也当过“被留下来的人”吧。
他也体会过被建立一份牢靠羁绊,结果羁绊最大的作用竟在于送对方走的滋味。
于是他才试着把弋延淮推出去,希望对方去建立更多关系。
弋延淮或许有所觉察,也或许只是少年人的直觉,年轻的代理人不依不饶把试图拉开的距离追过来,追着年长者的脚印不让人轻易走。
寻静流便弄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他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坚定。
特别是有天两人正要出潭,头顶昏暗的潭内天空已浮露出一抹破晓般的亮色,弋延淮站在破晓的天幕之下,踩着破败楼栋的天台边忽然回头,正色说了一句:“你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偷偷溜走。”
寻静流倏然一怔。
回神后,他用小崽子在讲什么梦话的口吻平淡回:“我为什么要偷偷溜,是嫌你在潭里潭外都喜欢胡来,我终于被你烦跑了?”
“我的‘胡来’好歹也经常有出其不意的好效果。”弋延淮先抗议地抱怨,还嘀咕了两句“我也没那么烦人吧”之类的话,然后在高楼大风里顿了顿。
当寻静流以为这个没头没尾的话题就要到此为止时,风声里,他这才听见弋延淮又开口,少年在风里继续说:“……反正如果你偷偷走了,我肯定想方设法也要把你找回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寻静流发现自己就想问,那如果他的地方从无人能回得来,也无来者能追得上前人呢?
但那些字句仅是在舌尖转了一转,终究没说出来。
就像他没告诉弋延淮那个邻近的期限,也只字不提对方本该开始准备承担代理人的职责了。
那天终于将到来前,寻静流告诉弋延淮他要出趟远门,这一次是个需要辗转三个地方以上的“套潭”,所以时间会比平常费得久,一来一回肯定要耽误弋延淮学业。
“我觉得你就是不想带我。”弋延淮敏锐地说。
寻静流若无其事避过锋芒,给人开了张空头支票。
“不要瞎想。”他说,“我出门一阵,很快回来,回来时给你带礼物。”
弋延淮就定定看了他半晌,良久,头发和眼睛颜色都极黑的年轻人才点了下头。
“好。”弋延淮说,“你早点回来,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寻静流没问是什么话。
他知道这会成为遗憾,但他也知道,留着这么一份“还有人等我回去说话”的念想,他保住清明的时间能比原本持久许多。
这是他最后一次对弋延淮说谎话。
已经快长成青年的人当然没等到他回来,他走的时候弋延淮外貌二十出头,和他的差距着实又缩短了,两人一起走在外面时,会被认为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兄弟。
他留给弋延淮的礼物在他离开九个月后送回了家,勉强也算是他亲自送的。
那晚弋延淮梦见他归来,年轻人匆匆给他开门,一句问候还未出口就卡在喉咙,已然敏锐觉察不对。
回去送礼物的寻静流依然穿着走时的长衫,立领半裹脖颈,斜襟上是暗色的金线盘扣,他朝弋延淮递过一把伞,弋延淮却盯着他的领口看。
寻静流的衣服系了左衽。
弋延淮盯着寻静流的时间比送他离开时更久,他好像突然被人拔走舌头,又像从青年退化成了咿呀学语的幼童,需要那么长……那么久的时间来重新学会说话,熟悉拥有舌头的感觉。
但等他终于找回嗓音与语言,他只说:“你骗我。”
弋延淮的声音很低,每一个字都像在喉咙里挤压。
寻静流缄默不语,只继续递着手上的东西——一把通体纯黑的大伞。
弋延淮接过伞时,面前的人影倏然随风一动,然后变作一只纸折的飞蛾,飘然落在了地上,翅膀跌进前一夜才下过雨的院内水洼,深色水痕从翅膀一路漫到纸飞蛾身上。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纸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