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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惊醒 ...

  •   十分钟前,小镇另一街区。

      “油加好了,大家十点半集合,”爆炸头经纪人用带着西班牙口音的英语叮嘱,“小钰别喝酒啊,晚上你开车。”
      他们的自建乐队正在地下巡演,小镇不过是旅途的中转站,还要赶去另一个城市准备明晚的设备调试。

      “嗯嗯。”十八岁的蒋钰蹲在地上,喂路过的流浪猫。
      少年顶着一头张扬夸张的复古卷发,很修饰小巧的脸型,鼻头秀气圆润,鸦羽似的浓黑睫毛微微翘起,总被错认成女孩。

      蒋钰习惯性地叮嘱,“大家在镇上玩也注意安全!”
      无人回应他。
      抬头一看,队友们早就冲进狂欢的人群里了。

      蒋钰:“……”
      抱着猫站起身,几缕蓬松的卷发垂落,风一吹,猫爪子就跟着头发跑。
      蒋钰实在没辙,重新上车,没过几分钟,车上下来一个清爽干净的短发少年,目光乖巧灵动,猫儿似的伶俐。

      没了假发的头顶清凉许多,他揉揉猫,“走吧。”

      街上歌声飞扬,空气里弥漫着酒香与花香,少年穿行于人群中,突然看到一个奇怪的人。

      不起眼的角落里,那个穿高定礼服的高个子正艰难摸索着墙壁往下坐,虚弱得像随时都能散架。

      盲人?
      蒋钰大步走过去,拉住对方瘦骨嶙峋的手,“你好,请问需要帮助吗?”

      少年的手柔软细腻,纤细可亲。
      由于听力尚未恢复,任逸听不出确切的音色,可少年一开口,清甜冰凉的溪流就在他心上哗啦啦流淌。

      他感到莫名的安心。

      少年生怕他跌坐下去,稳稳当当扶住他,“别怕,我不是坏人。”

      橘黄灯光将男人戴墨镜的脸庞一线分开,骨相硬朗深刻,皮肤苍白憔悴。
      这本应是一个很俊美的男人,却因病弱到脱相,多了几分暮气沉沉、孤僻脆弱的神经质气息。

      “你的同伴呢?手机有带吗,我帮你打电话。”

      墨镜片后,浓黑瞳子骤然一紧。
      才不要跟项博衍回去!

      他决定装哑。

      问不出一句话,蒋钰无奈摇头,“先起来吧,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吧。”
      本以为金口难开的男人会很固执,没想到他这次异常配合,顺着他的指引慢慢站起来。

      好高。
      少年整个人被阴影笼罩,但男人无助孤独的模样只让他想起无害的的流浪犬。

      “跟我来。”任逸只觉少年轻轻拉着他。
      他忽然腿筋抽搐,趔趄着向前倒去,少年登时如迎面撞上一具沉重的骨架,死死撑住他。
      无法控制颤抖的羸弱躯体,他紧咬的下唇隐隐渗出血色。

      少年叹气,“腿不方便吗?”
      短暂沉默后,他屈辱地点点头。

      “没关系,我挽着你走。”少年把猫揣进怀里,方便搀扶他,可他的腿持续发抖,重量一点点压在少年轻盈单薄的身体上,少年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放松,很近的。”

      少年故作轻松地说着,像暴雨下一株弱小柔韧的植物。
      他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负罪感,整个人滞在原地,少年不解地抬起头,随即被他猛然推开,踉跄着撞上身后的消防栓。
      “哐当!”
      那一刻,他的听觉无比灵敏,在万千纷杂人声中捕捉到一声低低的嘶声吸气。

      一定是撞疼了。
      他下意识伸出手,随即又停住了。

      辜负了少年的好心,他……并没有资格再做出帮助者的姿态。

      少年揉揉浮肿的腿,“对不起,是我弄疼你了吧。”
      他的嘴唇轻微颤动,随即抿成一条分明的线,他明白以两人的体型差,少年很难帮助他。

      还是……不要管他了。

      任少年如何亲切关心,他就是全然不应,少年一定会失望地转身离开。

      少年又问了好几句,最后收声,一片安静中,他感受不到少年的存在了。

      少年走了。
      他睫毛一颤,强忍着窒息般的晕眩感蹲下去,小心摸索掉落的手杖。

      “喏,拿着。”
      清亮的声音再度响起,与此同时,手杖被塞回他手上。

      维持着虚弱狼狈的姿势,他动弹不得,周身血液奔涌循环,高热酥麻的痒感悄悄染红后耳。

      居然没有弃他而去吗?
      喉结推移一下,他什么都不敢问,宛若被施下静默的魔咒。

      少年一点点拉他起来,“街对面有座椅,你站不稳,趴我背上吧。”

      ……趴?
      他几近震悚,然而少年说到做到,引导他弯下腰,贴上自己仿若没有重量的腰背。

      这简直是一具轻巧艺术品般的躯体。
      他不知所措地趴在少年背上,握紧的双手无处安放。
      “快搭住我的腰啊,”少年催促,“当心别摔了。”

      缄默几秒,他干燥的唇微张,“不用麻烦了,放我下来。”
      低沉沙哑的声音如饱含铁锈,似乎许久未开过口了。

      少年愣了下,随即笑起来,“帮人帮到底嘛,你配合点,我们早点坐下。”

      轻软的声音里蕴藏着温柔坚定的力量。
      他大脑一片空白,回过神时,身体已经在配合少年的步伐了。

      他们的身体像是同步了,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走独木桥,世界变得缓慢,狂欢与灯火化作一片混沌的黑暗,少年的短发散发出清爽的柠檬香,缎子似的细腻顺滑,丝绸衣料薄而软,他伏在少年背上,意识陷入一片蓊郁的绿地。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穿过街道,坐在喷泉旁的长椅上。长久以来困顿麻木的神经极度紧绷,他任由猫儿在他腿上打滚,只因少年离他太近,体温隔空传来,盛夏的夜里,他快被融化了。

      “我和你说说话吧,交流沟通有益于身心健康哦?”

      少年开始回忆自己的旅途,一群性格迥异的伙伴游历天南地北,在地下世界寂寂无名,酒吧简陋的舞台,公园里的绿地树林,都是他们的天地。

      “……我希望我毕业的时候,可以成为被歌迷记住的歌手。”
      他认真点头,“肯定会。”

      “谢谢,”少年发音偏软,像含着蜜,呼出湿润甘甜的水汽,“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他登时如惊弦之鸟。他曾经为母亲和家族而活,可此时此刻,他只奢望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年能多陪陪自己。

      可这种想法太难以启齿了。

      见他吱吱呜呜的,少年鼓励道,“你一定会恢复健康的,你还这么年轻,别担心。”
      “……”他拘谨地垂着头,“谢谢。”

      其实经过两个月的疗养,他本应恢复许多,不合常理的虚弱多由心病导致,他了然于心,却无论如何也打不起精神,然而面对少年,他第一次有了强烈的康复欲.望。

      他的回应如同紧闭的门漏出一线细缝,少年安心几分,“你的家人呢?先联系他们吧。”
      “……”他抿抿唇,半响才说,“他们找不到我。”
      母亲被隐瞒了病情,父亲把他丢给项博衍,剩下一干见不得他好的亲人,又有谁愿意找他。

      “怎么会,总有人爱你,他们会找到你的。”
      少年柔声说。

      怎么会。
      他垂着头,突然嘴唇上扬,嘲弄地轻笑,“嗯。”

      他不知少年作何表情,可下一秒,温软的手覆上他的手,顺着手背上狰狞突兀的青筋轻轻安抚,他心中闪过一丝慌乱,身体却不愿抽出手。

      “抱歉,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看得出你有心病,害怕去面对他们,可你现在也没多么不堪嘛,你只是病了,家庭、爱、归属感,以后都会有的。”

      他听得入迷,半晌才说:“他们都不在意。”

      “嘿呀,他们算什么,我们只是一面之交,我都有在意你,”少年略显激动,大力拍他肩膀,“他们又不是全世界,未来那么长,干嘛轻易框定你自己?”

      少年的话一针见血,他醍醐灌顶,灵魂都轻盈起来。

      “我唱歌给你听吧?”少年摇晃着腿,鞋底划过草丛,发出沙沙细响,“我自己写的哦,你是第一个听众呢。”

      他飞散的思绪一下被拉回躯壳,正襟危坐,“荣幸之至。”
      少年轻笑,“别那么严肃嘛,来,放松。”

      他们在狂欢的边缘,庆典队伍逐渐远去,夜风湿润,清亮的歌声流淌入耳,少年的唱腔模仿中古民谣,夹杂着游吟诗人轻灵柔软的念诵,似白雾笼罩深林,晨曦照耀湖泊,晦涩古怪的语言化为跳跃的音符,牵着他的思绪落入绵软透气的云。

      尽管听不出确切音色,他却笃定这是他人生中最珍贵的一次观礼。

      不知不觉间,吟唱以一串低喃细语结尾,他不禁问,“什么意思?”
      少年害羞,“没什么意思啦,他们都说这歌不适合发表,但我很喜欢。”
      他脱口而出道:“我也喜欢。”

      “嘿呀,”少年笑了笑,“谢谢。”
      话音未落,他肚子里传来咕噜噜的声音,几秒后,少年抢先说,“你饿不饿?我去买点吃的。”

      “我……”
      少年想离开他。

      他下意识想拽住少年的袖子,却只扑了空。

      少年无奈,“不想我走?”
      他深呼吸,垂眸不语。

      “我很快就回来,放心,不会丢下你的,”少年安慰着拍拍他的肩,“有忌口吗?”
      “……没。”
      “那就在这里等我,真的,买到吃的立刻就回来。”

      明明看不清,他眼前却浮现出一双明亮又水润的瞳子,习惯性抿成一线的唇终于勾起柔软的弧度,“注意安全。”
      猫儿也喵喵叫起来,少年笑道,“请帮我照看一下它。”
      他抱起小猫,“好。”

      少年走向未知的街区,他竭力张大眼,借着模糊的视线,记下少年清癯苗条的背影。

      时间一秒一秒流淌,夜行动物鸣叫四起,他像个等待家长的孩子,收紧抱猫的手。

      “放心,不会丢下你的。”
      想起少年真诚的承诺,他不知不觉笑起来。

      但他等来的是——

      “阿逸!”
      是项博衍。

      “快把那只猫拿走,阿逸不能碰这种脏东西!”

      少年的小猫怎么能是脏东西!
      他尚来不及开口,佣人们便一拥而上,不由分说从他手里扔了猫,架他上车。

      “别碰猫!”
      他竭力喊出声,车窗无情关上,隔绝小猫凄厉的惨叫。

      车里弥漫着项博衍常用的温馨香氛,他好像变成了项博衍的私人藏品,暴露在外的皮肤被仔仔细细擦拭数遍,尤其是抱过猫的手,项博衍更是恨不得撸秃一层皮,直到皮肉通红,才满意地笑起来,“放心,都消过毒了,没脏东西了。”

      他的胸膛难耐起伏,静默不发咬着唇,腥咸的血水涌出,项博衍吓了一跳,“阿逸,都是我的疏忽才让你受了苦,对不起,你别生气了。”

      他咬牙切齿,从牙关里挤出一个字,“猫。”
      项博衍若无其事,“你要是喜欢,我们改天去买。”

      他腻烦地转过脸,不想再听一句。

      项博衍习惯了他的反应,“阿逸,对不起,刚才的不愉快都忘了吧,除了晚宴还有音乐会呢。”
      项博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歉意里流露出浓浓的幸福,“我最近在练新歌,想唱给你听……”

      他只回了四个字。
      “我、要、下、车。”

      “不行,晚宴都准备好了!”项博衍受了天大的委屈,“是我疏忽了,可你不能不给我补偿的机会吧,一只流浪猫而已嘛,脏兮兮的怎么能上我的车!我休学过来照看你,你不能为我着想一下吗?”

      “那你就滚!!!”他骤然青筋暴跳,压抑许久的情绪彻底引爆,“又不是我同意你挨过来的,说一万次了我根本不想沾你,听不懂人话是吗?!”

      “你自我感动用的晚宴、音乐会,还有你,我统统不喜欢,滚!!!”

      接下来的事,他记不大清了,项博衍从难以置信到死缠烂打,最后招架不住他前所未有的盛怒,也不等任家来接应的仆人,把他丢在小镇上,跑了。

      再次回到昨夜与少年共处的长椅,已是次日下午了。
      他静静坐在那,等了少年很久。

      不知姓名样貌的少年消失了。

      四处漂泊的小乐队没在当地留下任何住宿记录,他循着少年口中的线索,寻找新组建的民谣乐队,搜集无数唱片音频,把自己关在屋里挨个听过去,始终没能找到听感全然相符的歌手。

      但曾一度没有标准的婚配对象,突然有了朦胧而清晰的面貌。

      他对少年一见钟情了。
      只可惜茫茫人海中,他再也找不到他。

      一开始同意与林屿英结婚,也仅仅是因为对方背影清丽纤韧,声音干净清澈,酷似记忆中的少年。

      然而林屿英天生逆骨似的,一见他就伶牙俐齿,是会挠人的野猫,他迷茫过,无奈过,直到近日,才认清自己的感情。
      他放弃不切实际的坚持了,从今往后,他心里只有屿英。

      驾车飞驰在雪夜的公路上,他只想尽快料理好父亲的病,赶回林屿英身边。

      直到——

      他在屿英的节目里,听到了一模一样的吟唱。

      “刺啦——!!!”
      轮胎在柏油路上划出浓长焦黑的痕迹。

      他大口喘着粗气,思绪错乱纷扰,月光般柔软的少年,倚在他怀里呲牙咧嘴的屿英……两个形象在脑海里渐渐融合交叠,他头痛欲裂,直到后面的车鸣笛,才浑浑噩噩踩下油门。

      冷静。

      兴许是屿英与那少年相识,知晓那首歌谣,二人声音相似,才能近乎一样的效果……?
      亦或是他听错了,屿英唱的,根本不是那首歌。

      与此同时,直播里。
      “小林老师的演唱太完美了,结尾那两句是新作吗?透露一下吧?”主持人笑盈盈的。
      “是学生时代的旧作,”林屿英语气腼腆礼貌,“以前搞金属嘛,队友说曲风太缱绻悱恻,和乐队人设不符,所以一直没发。”

      演播厅里欢声笑语,迈巴赫内死寂般沉默,后视镜倒映出他失神的瞳子。

      原来,他这么多年来寻不到人,是因为他找错了方向。
      而被他藏在心底的宝藏,阴错阳差成了替代品,被他伤害了一千多个日夜。

      可屿英对此一无所知。

      他魂不守舍,什么心思都没了,以最快速度赶到手术室门外,守候多时的项博衍立即扑过来,“阿逸,你怎么才来!”
      任逸微微侧身,项博衍扑了空。

      “我爸怎么样了?”
      老院长逻辑清晰地讲解完情况,与任父之前的病情完美对应。

      只是,任父病情不至于突然恶化至此,虽然有些日子没回老宅了,但亲生父亲的身体状况,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尤其是看到项博衍后,他心中不由自主地生起一丝怀疑。

      “阿逸,放心,”项博衍柔声安抚,“叔叔一定会化险为夷。”
      话音未落,任逸一道眼刀直直劈来,项博衍心咯噔一声响,后脊发寒“阿逸,怎么了?”

      “他怎么发病的?几点,在哪?”任逸气势咄咄逼人。

      “就,半小时前,在叔叔卧室,我给他送茶。”
      项博衍拿出对好的说辞。

      任逸冷笑,“那曾是我母亲养病的别苑,闲人免进,看来你们关系挺铁。”
      项博衍吱吱呜呜,“是、是你不在我才进去照顾叔叔的……”

      “调医院监控,用的哪辆车,从哪个门进来,沿途经过几栋楼,我统统要看。”
      项博衍尴尬极了,“阿逸,这是医院,不是你家!”

      任逸淡淡瞥向老院长,“我作为大股东,不能看吗?”
      “这!”老院长骑虎难下,“监控绝对没问题,您放心。”
      “对啊,你先关心叔叔!”项博衍附和。

      任逸神色阴晴不定,锐利的目光几近审视。
      项博衍心提到嗓子眼,“阿逸,怎么了?”他挺起胸膛,让自己看起来光明磊落,“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我怎么可能骗你。”

      “……”任逸一言不发,垂头看起手机。

      蒙混过关了?
      看不出任逸有什么反常情绪,项博衍稍松一口气,“阿逸,先坐吧。”

      任逸却全然不理会他,继续翻看手机,任他怎么叫,就是不应。

      一定是在看林屿英的消息!
      项博衍心里一横,“阿逸,我知道嫂子闹别扭了,可叔叔现在生死未卜,别的事你先放放吧。”

      终于,任逸抬起眼看他,冷淡中带着嘲弄厌烦,他还不及反应,任逸已然转身就走。

      “唉!”项博衍慌忙拉住他,“你疯啦,你爸在做手术呢,你去哪!”

      “做、手、术?”
      任逸偏过头,深刻的五官如聚霜雪。

      他的眼浓黑深邃,冰冷的怒意熊熊燃烧,像极了十年前那次暴怒。

      项博衍如被寒芒刺穿,窘迫恐惧得无处遁形。

      “你也知道这里最好的不开放病房是给我父亲预留的,我有这间病房的私人监控,奇怪吗?”

      项博衍脸“唰”的一白。

      “为什么我爸人还在手术室,病房里就已经配好了药,还是在下午他还没出事的时候?”
      任逸语气淡漠,“你这么有精力陪他胡闹,不如找个班上。”

      “我,我!”项博衍涨红了脸,“叔叔出此下策,都是因为想你啊!他那么在乎你,你为什不懂!”

      他天生一副乖巧模样,总能不费吹灰之力获得周围人的信任,但很遗憾,他这次的演说没能争取到分毫转机。

      任逸面无表情,任逸钳货似的,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他是父亲,不代表他有资格骗我,替我转告他,这种事没有下次了。”
      “还有,你,从今往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项博衍瑟瑟发抖,“阿逸,疼……”
      “疼就去挂号,医药费我报销,”任逸冷冷道,“滚,我和我太太都不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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