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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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雇佣兵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消化这个事实,这期间莉莉一直蹲在她身边,保持着与她双手相牵的姿势,不知道是在安慰V,还是在安慰自己。
V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想象过老维、米丝蒂或者是自己在女孩葬礼上致辞的画面,米丝蒂狭小的店铺中坐满了小唐人街的邻居们,她会为女孩请个吉他手——像杰克的葬礼上那样,或者是从旧货市场里淘两张旧时代歌剧黑胶片,米丝蒂说女孩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歌剧演员。
如果在唐璜唱段的陪伴下前往来生,她会开心的。
从relic芯片带来的剧烈疼痛中醒神过来后,雇佣兵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莉莉。
她每天都这么痛吗?
百合一样脆弱的年轻女孩是怎么忍耐住这种痛苦,还能忍住不把疾病的痛苦和即将死亡的恐惧发泄到周围人身上的?
“……抱歉,甜心。”V反过来拍拍她的脑袋,女孩的黑发因为得不到充足的营养供给也已经变得干燥不堪,摸起来像枯草一样扎手。
“我得出去呼吸下新鲜空气。”
“好。” 莉莉松开了握着她的手,像一朵被风吹跑的云朵,“但要记得回来切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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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米丝蒂的店铺出来,走几步就能坐电梯上到隔壁建筑物的顶楼,这是米丝蒂和杰克的秘密基地。
V偷偷跟在小情侣身后上来过一次,确实是在小唐人街能看见的最令人心头一动的夜景。
夜之城的晚风带有无法忽视的钢铁锈蚀腥味,让人很难不联想到霓虹灯下无时无刻爆发着的冲突与流血。
但确实能让雇佣兵的脑子清醒起来,V抬脚踩在楼沿上,倾身看着楼下的店面,米丝蒂店铺里昏黄的灯光像是这个喧闹的平安夜中最为温暖、又安静的一颗恒星。
强尼·银手的影子也在身边浮现,摆出了和她一样的姿势低头看向店面。
他们俩心知肚明……那里有一颗正在消亡的白矮星。
“这妹子真的敢吗?”
“有良心的话就闭嘴,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V自嘲地笑笑,随手拿起脚边喝了一半的龙舌兰酒——不知道是米丝蒂还是杰克喝剩下的,用拇指挑开瓶塞。
“我忘了,你这狗屁混账根本就没有良心。”雇佣兵灌下一口不该被喝下的陈酒,过度氧化已经让酒液有了异味,就连强尼也感觉牙根发酸,苦涩的酒精久久地停留在舌尖。
“圣诞节,你有给我准备礼物吗,好歹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吧?”
“还想着圣诞节?我他妈叫你闭嘴,听不懂人话是吗!”V暴躁地抓抓头发,酒瓶摔在天台的混凝土地面,结实的玻璃瓶子没有碎,烈酒随着瓶身滚动的轨迹洒了一地,玻璃瓶最后咣当一声撞在了一堆空瓶上。
米丝蒂摆放整齐的空酒瓶像保龄球一样四散倾倒,天台上响起了叮铃哐当的碰撞声。
V呆呆地看向那堆酒瓶,不合时宜地想着。
莉莉的基因链也是像这样断开的吗?
“你都给杰克那个死鬼准备了圣诞礼物,怎么就能忽略掉我呢?”摇滚巨星下意识地说着非常戳人心窝子的话,在与雇佣兵恶狠狠的眼睛视线交叉后,终于选择没有用执拗的话继续和她斗气。
“能再把身体借我用用吗。”
“哈啊?”V发出了一声不敢相信的反问,“用我的身体泡妞、飙车、出车祸、喝到宿醉,这些我都不计较了,后来我又让你完成了老友重聚的愿望……你他妈到底还有多少个最后一次?!”
“就当是给我的圣诞礼物吧。”强尼摘下了那副几乎从不离身的墨镜,蹲在雇佣兵身边,非常难得地和她对视着。
“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想和那妹子聊聊。”
“……行,最后一次。”V从口袋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红色药片干吞了下去,好在喉咙里还残留了些龙舌兰,这才没让自己被噎死。
——噎死算了,带着这傻逼恐/怖/分/子一起走了得了。
“注意你的行为举止。”在意识被强尼覆盖前,V用最后的力气威胁着他,“别在小孩儿面前说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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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能感觉到V从外面回来之后,视线就一直黏在她身上。
在雇佣兵握着她的手切开蛋糕,并把缀着最大一颗樱桃的那块蛋糕分给她时,女孩脑子里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湿润的棕眸亮晶晶地盯着雇佣兵看。
“……怎么这么看着我?再不吃蛋糕奶油就要化掉了。”使用着V身体的强尼鲜少被这样的眼睛盯着看,不管是在五十年前还是现在,他都没有和莉莉这样的女孩玩在一块儿的经历,尽管有V的记忆和肌肉本能作行为支撑,但男人还是不大适应。
莉莉看了他一会,最终莞尔笑了笑,捻起那颗在这个时代十分昂贵的新鲜果实塞进了他嘴里。
“甜吗?”她手肘撑在桌子上,托着自己的脑袋歪头看着他。
完全熟成的新鲜樱桃饱满又多汁,上颚与舌面压碎果肉,酸甜的汁液在味蕾上绽放。
甜,非常甜。
他如实回答,换来了女孩一个满意的微笑,她微微眯着眼睛,像阳光下午睡着的小猫。
“喜欢就好……说起来,很高兴见到你,强尼先生。”
?!
“你是怎么发现……不,你怎么知道是我在V的身体里?”
摇滚巨星难得的慌乱了起来,他从V的记忆里知道大家都是瞒着她这件事的。
“是朱迪小姐告诉我的……而且V不会催我吃东西,她会当着我的面吃完整块蛋糕,然后给我描述有多好吃。”
莉莉用咖啡勺挖了一点奶油含在舌头上,植物奶油没有动物奶油那么香醇,但加了足够的糖,糖分让她惬意地眯了眯眼。
强尼倒是沉默了,这么看来V有些时候性格和他一样恶劣。
莉莉忍不住又挖了一勺奶油慢慢地舔着,这是她生命中最后一个夜晚,她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任性一番。
“强尼先生,和V相处得还融洽吗?”
“啊……只能说还行吧。”最开始每次开口都是吵架,但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破烂事儿以后,他和V的关系确实缓和了不少,“至少我们能听进互相说的话了。”
就像现在,他非常努力地把‘操、靠、他妈的、狗屁’控制在了心里。
“强尼先生应该不是为了帮我切蛋糕而出现的吧?”女孩的感知向来敏锐,她替强尼拉回了正题,“您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面对这个‘杀害’了自己的人,她一丁点儿愤怒的情绪都没有,语速慢悠悠,语气平稳柔和,像是在和好朋友进行一场友好又普通的闲聊。
“你…我……”强尼组织好的语言被她这样的态度打碎,能言善辩的摇滚巨星、诗人、花花公子,头一次这么无措地和异性/交谈。
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发言。
他猛地灌了一口米丝蒂准备的热葡萄酒,咳了两声后问出了那个缠绕在脑子里三天的问题。
“你恨我吗?”
……
“不恨的吧。”
她把咖啡勺立起在碟子里画着圈,不过控制着力道没发出金属与瓷器相摩擦时那种常见的刺耳声音。
“?!”强尼按住了她玩勺子的手,死死地盯着她,高档货岐路司义眼里的零件疯狂转动。
“为什么?”
“死人是不配说恨的,强尼先生。”她轻飘飘地说着,不知道是在嘲讽强尼还是在陈述自己将死的事实,“我的父母可以恨,其他死者的家属可以恨,受到辐射影响而出生的畸形儿也可以恨你,但死人是不会恨的。”
“你他妈……”摇滚巨星被莉莉这个莫名其妙的逻辑搞得差点脱口骂脏话,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一样——不知道是他一直以来坚持着的战线和目标,还是自己构筑的传奇幻影,都被莉莉轻柔地打碎。
强尼宁愿被她破口大骂一顿,被女孩诅咒下地狱,被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扇个巴掌,或者抄起餐刀捅进胸膛——都能让他好受些。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再次开口时,V原本清亮的嗓音被强尼低落深渊的心情弄得也沙哑了起来,“就当是赎罪?”
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对一个已经决定在第二天赴死的人而言,‘赎罪’显得毫无意义,除非女孩要求有人给她殉葬。
莉莉当然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托着脸想了好半天,灵光一闪,抬起眼皮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
V在圣诞节的午餐时间接到了朱迪的电话。
朱迪一直是风风火火的性格,快人快语,但在这通电话里语气显得格外焦急。
“V,你联系得上那妹子吗?”
“哪个妹子?”
“就你介绍来做超梦的妹子,她的电话一直转到语音信箱——算了,反正片子做好了,指名是要给你的,你在哪我送过来给你。”
V保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走到了手术椅旁边,老维久违地点上一根香烟,义体医生深吸了一口烟,半管烟卷瞬间变成了保持着圆柱形的草灰。
米丝蒂沉默着关掉了生命监控仪,原本响彻诊室的警报声也随之停了下来。
V看了一眼抱胸站在不远处的强尼,深呼吸了一下,把已经冒到嗓子眼的哭腔按了下去:“我在小唐人街的义体诊所,对,就是通灵店后面那家。”
朱迪带着编辑好的超梦碟片和设备赶了过来。
这个CoolGril眼睛红红的,不防水的眼线有晕开的痕迹,像是在来的路上狠狠哭了一阵。
“现在就看吧,这是她拜托我做的圣诞礼物。”她把碟片交给雇佣兵,猝不及防地看见诊室手术椅上盖着的白布,布缕勾勒出了一个高挑又瘦弱的身形。
“操!怎么有这种操蛋事!”朱迪崩溃地跺跺脚,转身狠狠地对着诊所的铁闸门捶了上去。
要是换做平日,老维肯定会掏家伙把朱迪赶出去,但现在不会。
超梦头环强烈的高频闪光让雇佣兵进入了一种近乎浅睡眠的状态,由夜之城最具才华的编辑师调校过的超梦录像能让她感受到录制者的所有情感和感官。
V看到了一片散落着垃圾的沙滩,她认得周围的景象,这儿是太平洲的海岸。
随后感觉到的就是沉重的身体和呼吸困难,四肢百骸都透露着不堪重负的信号,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沼泽地中艰难挣扎,但只是越陷越深。
每一次呼吸都翻滚着血液的腥臭,甚至有肺部的血块顺着气管冲进了咽喉,又被录制者强行咽了下去。
“朱迪,这样可以吗?”
“行,已经开始录了。”朱迪对着录制人比了个大拇指,表示设备成功运转了起来。
超梦的录制原本只需要录制者连接到朱迪的终端就够了,但这部超梦的录制人没有脑部义体植入,朱迪不得不翻出几十年前的便携式电磁传感器,还得跟着她一起来。
“麻烦你了。”
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部超梦,是莉莉的‘遗言’。
画面一转,莉莉的视线看向了不远处的摩天轮和过山车。
身体已经不支持她像旅游纪录片主持人那样边走边说,她只能停下脚步,视线停留在废弃的游乐园上,说话声音非常慢。
“连米丝蒂都不知道,我十岁之前住在洛杉矶。”女孩流露出了一丝怀念的情感,“就住在那个著名的圣塔莫尼卡海滩附近,周围全是意大利移民……非常热情的邻居,会管我和妈妈叫bella,会带着做多了的意面和披萨面团来敲门,唯一的要求是不要在披萨上放菠萝。”
“我非常,非常喜欢去太平洋乐园玩摩天轮和过山车。”
她往前走了几步,几个巫毒帮的小伙对着女孩吹了个流氓哨,被跟在身后十几步远,同时还端着枪的朱迪骂了回去。
“我很想念和朋友在摩天轮升到最高处时趴在玻璃上,从空中辨认哪里是学校,哪里是家,哪里是我们喜欢去的唱片店。”
莉莉说完这句话后突然原地蹲下,喘气了很久,久到V以为她不会再站起来的时候,她才重新直起了沉重的身体沿着海岸线慢慢地走着。
画面跳转到了过山车的站台上,中间没有说话的部分大概是被朱迪剪辑掉了。
莉莉摸着停运许久的过山车,安全栏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她的面前是被污染的太平洋,身后是太平洲地区好几年都未能完工的超级百货商场。
再后面,就是夜之城的中心区域,林立着无数的高楼。
“我适应不了2077年,也许我不该在这个时代醒来,就这么永远睡下去也不错。”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个和她毫无关系的事实。
“但我很高兴能认识你们,老维,米丝蒂,杰克,威尔斯太太,朱迪,V……”
她顿了顿,蹲在地上用手指在灰尘上扒拉了几下,画出一个简笔画——一个张牙舞爪的形象,能从四肢看出来大致是个人类形象,左手被她涂得又粗又黑,像根坏在地里的萝卜。
莉莉的天赋大概全部加在了音乐上,最简单的简笔画都被她画得极为抽象。
“……好像不太像。”她自己也对着地上的简笔画看了好半天,最后画了个箭头把小人简笔画指向了一个名字。
强尼·银手。
“你好,强尼先生。”疼痛中混进了一丝疑惑,像是不明白自己的朋友怎么会突然变成害自己生命垂危的罪魁祸首。
“杰克去世之后,我一直觉得V的状态不太对劲,但米丝蒂和老维都遮遮掩掩的,所以借今天这个机会问了朱迪。”
“请别误会——我不是要指责、或是指控您任何罪名,虽然您甚至不知道我是谁,但我总觉得应该向您打个招呼。”
“朱迪说您正在和我的朋友争夺身体的控制权,虽然非常不想承认有这个可能性,如果最后是您留了下来,可以……不要忘记我吗?”
在说出这句话后,带着超梦头环的V感受到了从她身上爆发出来的,浓稠到几乎扭曲周围空气的哀伤与痛苦。
——她不是不害怕死亡,只是不想让大家担心。
“就看在是您‘杀害’了我的份上,可以吗?”
……
“操!”
雇佣兵看到这里,抑制不住泪意地退出了超梦界面,价格高昂的头环被她甩到了地上,但没有一个人指责她。
“操/你妈,强尼·银手,你都看见了吧!——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她对着空气大叫了起来,在其他人眼里像个赛博精神病。
“……她不该以这种结局收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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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的遗骨因为检测出了极强的放射性,被殡仪馆进行了无害化填埋处理。
V和米丝蒂在为数不多的遗物中挑挑拣拣了半天都没能找到适合放进骨灰坛中的物品,最后只能在杰克的墓碑旁购置了一块空碑,刻上了她的名字。
伊吹摇歌(2006-2077)
晚安,卡萨布兰卡。
雇佣兵离开了墓地的范围,按捺不住喉头的发痒,摸出了烟盒。
金属烟盒上有着带蝴蝶结的卡通女孩浮雕,是莫克斯帮的标志——这是艾芙琳的遗物。
V其实不会抽烟,但她控制不住地打开烟盒点上了一支女士细烟,结果是把自己呛得连连咳嗽不止。
“这烟一点儿也不过瘾。”男人低沉又有磁性的嗓音响起,雇佣兵眼神平静地看向声音的方向,从老维将安乐药物推注进莉莉静脉的那刻开始,强尼就一点动静都没有,V几乎要忘记了自己脑子里还住了个恐/怖/分/子。
“想通了?逃避够了?”她报复性地猛吸了一口烟,辛辣的尼古丁在肺部转了一圈,化成烟雾溢出喉咙。
“往好处想想,至少她不会再觉得痛了。”男人靠在摩托车上,杰克的摩托车上。
“得了吧,别安慰自己了,你最好给我牢牢记着自己是个杀人凶手。”
“平安夜那天,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强尼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如果最后是我占了你这具身体,她希望你的墓碑在她的旁边。”
“操/你妈,强尼·银手。”雇佣兵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靴底碾灭了火星。
“你最好一辈子都记得自己干了什么混账事,王八蛋。”
香水百合的花期正好是两个月。
来自五十五年前的花苞在夜之城的冬季绽放过——至少他们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