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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远走高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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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雷明扔进一把土索面,用筷子迅速翻搅,再从柜子里拿了两个鸡蛋。
铺子里学徒多,老板娘每天中午会来这给大家做饭,因而锅碗瓢盆都是现成的。
罗慧看着他把鸡蛋打进面里,再把火调小了些:“这不用放木柴和煤饼吗?”
“不用,这是煤气灶。”雷明示意旁边的钢瓶。
罗慧打量这一方杂乱而拥挤的隔间:“那你睡哪?”
“外面。”
罗慧出去,看见停车位和工作区以外的角落放了把躺椅,躺椅上摆着被子和书,前面是张L形的木桌,木桌上堆着本子和一部电话机。
她的视线停在电话机上许久,不妨它突然响起。很快,雷明闻声过来。
罗慧不知那头说了什么,雷明答得却快:“他放屁,就换了机油,别的地方压根没动。轮胎是老王修的,我检查过,不会有问题。”
老板听完骂了句脏话:“那行,我跟他说清楚。”
雷明挂断,见罗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解释说:“老板亲戚,在冶炼厂给什么经理老总开车,今天换完机油修完轮胎,说有疙瘩,不想给钱。”
罗慧哦了声:“老板不会怪到你吧。”
“不会。”
雷明重新进厨房,端出烧好的面。
半晌,他等不到动筷:“怎么不吃?”
“我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雷明给她换了张低一点的凳子,让她够着桌子更加舒服,“尝尝咸淡,要是奶奶煮肯定偏咸,她放了盐还要放酱油。”
罗慧动作停住。
雷明脸色惨淡,却装作浑不在意:“头七那天我回去过一次,说真的,我待不下去,房子大得没法住。”
“我不是不想回去,罗慧,我回不了,所有人都告诉我往前看,我当然要往前看,不然我就跟着奶奶一起死了,可我没有……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吗?”他看她瞬间湿润的眼眶,“因为我怕。”
他比谁都清楚奶奶不在了,可他怕死,他竟然怕死……
“我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怎么会,”罗慧哽咽,“你别这样想,奶奶绝对不希望你这样想。”
她不是没做过假设:如果奶奶不是在生活明显向好的时候跌倒,而是再活几年,哪怕只是一两年,雷明都不会这么难过。他和奶奶的光景正像风筝一样乘风而上,眼见着越飞越高,引线却毫无征兆地断裂,雷明甚至连奶奶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种落差和遗憾实在刺骨锥心。
雷明的眼里没有异样,罗慧的泪水却往下流淌:“我知道你还没走不出,但没关系,雷明,我们慢慢来。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奶奶走得那么急呀,我以后吃到的好东西她都吃不到了,我能去的好地方她也去不了了,老天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可是转念一想,奶奶走了也是福气,毕竟如果我们过得不好,她还得替我们操劳忧心,现在起码落了个安定,所有的穷困和悲苦都远离了她。”
罗慧心知这是自我安慰,可是安慰别人前总要让自己相信安慰有用:“雷明,你不要愧疚,奶奶不会希望你一蹶不振。如果你对以后不抱期待,那奶奶不用跟你过无望的日子,你该高兴,如果你以后幸福美满,也不要想着奶奶享受不到,而是要替她多享一份,因为你越好她就越心安,对吗?”
雷明动容地看着她,像梦中那样伸手,轻轻托住她的脸庞。他的指尖抹去她的泪水:“你伤心成这样,劝完自己还要来劝我。”
“我只想让你好过一点。”
“你来了我就好过了。”雷明的指尖和他的心意一样温热,他以为他什么都没有了,但原来他还有她,“罗慧,等我把要做的事做完,我来找你。”
罗慧重重点头。
她欺骗自己,即使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要等到什么时候,但有他这句话,她就有了以后。
。
金凤给罗庆成倒完洗脚水,听见院门外有人叫了声妈。
她拎着空盆过去,见是罗慧:“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走回来的?”
雷明送她回来的。
小件行李放进车篮绑在横杠,她背着大件坐在后座,明明很重却一点也不觉得重。她怕耽误他看店,让他送到大路转小路的分叉口就回去。
金凤看她拿着的手电:“这哪来的?”
“我去同学家吃了饭,同学给我的。”罗慧撒谎。
“你爸又得骂你贪玩不知事。”
“让他骂吧。”罗慧有点疲倦,很快回屋睡觉。
放假第二天,罗慧去奶奶的院子里看了那两只狗,决定把它们带回家。
“三只狗抵三个人的饭量了。”罗庆成不同意,“还是母狗,到时一窝窝生,谁吃得消?
之前生的小狗除了生病没活下来的,陈秀春都带去金家村送人,罗慧想效仿奶奶,罗庆成还是不点头,最后金珠要走了一只,这才勉强答应。
年关将近,家家户户开始大扫除做豆腐,罗庆成也着手准备杀猪。这是他最风光也最受器重的时刻,杀完给这家称几斤,那家留几斤,最好的部位还是给陈江华送去。只是今年,陈江华给了他钱。
他脸色阴郁地回到家,金凤讶然:“他什么意思?”
罗庆成看了眼在院子里收衣服的罗慧:“你说什么意思。”
“慧慧和雷明……”
“别提了。”罗庆成生罗慧的气,也生陈江华的气。
金凤晚上去问罗慧她和雷明到底怎么回事,罗慧不好明说也不好不说:“妈,我现在只想把书读好,其他的事读完了再想也来得及。”
“那雷明呢?”
“他也要读,奶奶在天上看着他呢。”
金凤略微心安,到了年二十九,罗慧贴完家里的春联去帮奶奶贴,却见红纸变红,旧的已经换下。她没来得及惊喜,瞧见门还锁着,便知雷明来了又走了。
陈清峰到罗慧这问起雷明:“他过年也不回来吗?”
“不回。”
“他什么都放得下,那就希望他考上大学,远离这里吧。”清峰告诉罗慧,“我要考到北京,那里都是好学校。”
优质资源是稀缺的,越稀缺就越集中。尽管他面对学业也会力不从心,但他不允许自己失败。
罗慧觉得北京熟悉却遥远,是她想也不敢想的地方。陈清峰让她保密,她自然不对外说,等开了学,陈清峰进入冲刺阶段,和家里约定不再回来,与此同时,雷明也像回到初三毕业前的那段日子。
那时为了省中药班高昂的学费,他不得不学,现在为了顺利毕业,他也不得不学。
只是,如果光靠头悬梁锥刺股就能有书读,那么站在金字塔尖的不是聪明与勤奋并存的佼佼者,而是伤痕累累的苦心人。因为取消了预考,今年的战线全部延长到了七月,雷明对时间的感知除了上下课的铃声,就是黑板上每天更新的倒计时。
他应该感激紧凑的课表、顽固的难题,这让他没办法分心去想其他事。可是已知的结局,偏执的坚守,又让他时而陷入迷惘。
修车铺的老板笑他临时抱佛脚,越粗越抱不动,他明白,但停不下来。高考结束那天,和他同一考场的同学欢呼雀跃:“解放了解放了!回家种地了!”
解放了吗?
雷明看着头顶的阳光,双肩依旧沉重。
陈清峰考完回家,像被宝贝似的供了几天,气得清娟非要让他去菜地浇水。陈清峰用长柄水瓢挂着木桶,经过竹林时看见了雷明。
他意外,走进去打招呼:“回来了?”
“嗯。”
“有把握吗?”
“大学肯定没得上,拿到毕业证就行。”
清峰犹豫着:“还是很忙?”
“还好,”雷明离开奶奶的坟前,朝他走近,“我回来收拾东西。”
“……去哪?罗慧说你在修车铺干得挺不错。”
“干腻了,想去外面换换。”
陈清峰跟着他走出竹林:“罗慧知道吗?”
“我以为她在家。”
“她打工去了。”陈清峰无法理解他们对缺钱的恐惧,“按理她花销不大,她们学校女孩子多,买衣服买零食还买磁带,但她从来不买,最近连书也不看了。”
雷明问:“她在哪打工?医院?”
“不知道,我姐跟我说的。”陈清峰疑惑,“你和她很久没联系了?”
多久算久?他过年没回,清明没回,最近的一次见面还是去年在修车铺。
陈清峰问:“你几号走?”
“二十五号。”
“那是往南往北,目的地总定……”
“清峰,”雷明打断他,“要是罗慧回来,你跟她说一声。”
。
罗慧从陈清峰那得知雷明要走,像是听到明天高温的天气预报,只轻轻地哦了声。
“你不生气?”
“不生,他有目标是好事。”罗慧顿了顿,“就是他怎么跟小猫钓鱼似的,干一行扔一行,他老板不应该容不下他。”
“说明他还没定性。”陈清峰问,“他从县里坐火车走,你去送他吗?”
“不送,你帮我带点东西吧。”
罗慧去房间翻出杂志,把存在抽屉里的钱整理好,塞进纸页的缝隙。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说什么等他把要做的事做完就来找她,那都是哄她的,意思就是让她等着,既然有的等就不要再找他。
坚持到现在,预感终于成真。
猝不及防的眼泪在纸上绽开。罗慧伸手一抹,艰难忍住。
不许哭。她告诉自己,就算雷明说话不算话,她也不能让人看扁了。何况以后的事还多着呢,动不动就哭那还了得?
陈清峰等了半晌,等到一个微微隆起的布包:“就这些?”
“就这些。”
陈清峰莫名替她不值,但没有多说。今天才二十号,一个要走的人想要告别,多的是机会,雷明是没有还是不肯,他无从知晓。
雷明等到了成绩,拿到了毕业证,在车站见到了陈清峰。
“恭喜你能去北京。”他向清峰贺喜。
“分数估高了,好在上了重点。”陈清峰给了他一个拥抱,看他心不在焉,“罗慧忙,没来。”
雷明哦了声,心中愧疚难当。
他递过一沓钱:“帮我把这些给她。”
“不怕我私吞了?”陈清峰笑,同样递过手里的布包,“几本杂志,路上可以打发时间。”
“谢了。”雷明上车,找到靠窗的座位。
他先把行李放好,再拆开手里的布包。
先映入眼帘的却是绸缎包着的圆圈。
他隐约猜到什么,果然,是他以为奶奶丢了一只的玉镯。
他心中微震,重新包好,翻开杂志,里面夹着钱,一张折叠的纸,以及两张硬邦邦的相片。
相片里是奶奶慈祥而局促的面容。
列车员关好门,车轮缓慢启动。
雷明紧攥相片,忽然眼睛一热。他抬高车窗玻璃,急切地探寻站台上的人影。
送行的人有的转身离开,有的不舍挥手。影影绰绰中,他看见陈清峰站在柱子旁边。
热风吹过,吹起柱子后面一道洁白的裙角。
“罗慧!”
鸣笛声盖过了他的呼唤。
“罗慧!”
裙角消失,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风吹动云,云遮住天,雷明宛若泥塑般痴立,直到视线模糊,愧疚与懊悔绞痛他的心。
他把相片塞回杂志,展开那张折叠的纸。
纸上写着一首诗:
你离开这里,
结束一场年轻的幻觉。
启程时阳光寡淡,
你带上包裹,倚马仗剑,
向着村庄、田野、还有万里山河。
途径草原,你听见笛声。
浪花咸涩,
星辰比海洋更辽阔。
你消耗着热量、新鲜与安谧,
昼夜不休,沿途风生水起。
直到你遇见黛青的黄昏,
落日把影子带回故乡。
你伸手触碰你的眼睛和良心,
抬头看见烟火。
那是黑夜爆裂的窗户,
但月亮不会消失。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