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楔子 ...
-
七月十五,鬼门大开。
百姓要祭祀先祖魂灵,宵禁比平日晚半个时辰,三更鼓敲过街上才陆续没了行人。
四更天,南楚京城百姓已进入梦乡,正在万籁俱寂之时,刑部衙门悄无声息烧起一把火。
借着夜间萧瑟秋风,无端燃起的大火猛烈扩张,不过一刻钟,整个刑部衙门陷入火海,与刑部衙门挨着的兵部礼部衙门也烧起来。
官府衙门在东坊,百姓却都住在西坊,又是夜半三更,还在衙门的除了更夫就是熬夜办公的大人,统共不过几十人。
人不多,呼救声自然不大。
有人逃出去赶到司火衙门报案,潜火军集结再赶来救火时,刑部衙门里声嘶力竭的呼叫声已渐趋微弱,带着火向外扑腾的人大多倒在火里,偶有活着出来的人也灰头土脸四散奔逃,空中浮动着血腥的焦尸味道。
火势愈来愈不可控,大火连天,一眼望去好像白昼。
潜火军官兵不敢贸然往里冲,只试探着在外围捡些侥幸逃出来的活人。
足足半个时辰,潜火军才把外围的兵部清理完,礼部的墙壁大门烧得所剩无几,里面传出的尖厉呼救近在耳边。
火灾的源头刑部衙门坍塌损毁最为严重,放眼望去,火苗仍有半丈高,火苗包围里不是焦土就是碎瓦,仔细再看,房梁和砖瓦覆盖下还有烧焦的头骨和残缺的肢体。
可是潜火军实在不敢往里冲。
刑部没有一人逃出,足见火势之大。
一时陷入僵局,潜火军士兵们只能来去匆匆地提水泼水,一路上总有人还耐不住焦虑,交头接耳。
“顾大人不会在里面吧?”其中一个小兵边泼水边紧张兮兮地和他旁边的人耳语。
“不会,今儿要早朝,顾大人怎么可能这么晚还在衙门里。”旁边的小兵嘀咕道。
“那也未必。我听我哥说,顾大人最近在办件大案,经常彻夜不眠。”
“你哥不是在应天府当差吗?刑部的事他能知道?不会是在茶馆听说书的说的吧?”
“倒也是。”
小兵继续埋头泼水。
杯水车薪,火势不减反增。
天边一缕微光透过云层,将要破晓,潜火军仍未接近刑部大堂。
然而,潜火军官兵却在接到上头命令后,无奈撤退。
将要破晓时分,墙壁坍塌殆尽的刑部周围已经空无一人,火势减缓,晨风之中一片寂静。
从刑部大堂塌陷的屋顶跳进六个黑衣人。
他们手持长刀,横行无阻。
显而易见,他们的目标是刑部里侥幸躲过大火尚存一丝生息的人。
他们提刀走过,但凡看见人影,立刻如同闻到腥气的狗,围拢过去。
不论男女,只要穿绸挂缎,立刻一刀结果。
着火在半夜,火势又大,大半人已经窒息。求生欲强的人也只剩半口气,呼救都乏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刀落下。
黑衣人一路走来,搜刮财物杀戮两不误。
走过内院转角,又是一个横躺在地上的人影。
最先看见的两个黑衣人先一步跑过去。
“呀呵!这女人是个下人。”一个黑衣人惊呼一声,收回长刀,后退半步。
“那又怎的,杀了了事。”他身侧同伴转过头,果断扬起刀。
不等他下刀,另有一个人聚过来,拽着他的衣裳把他拉后两步。
“做什么?老六!”那人轻斥一声,“穿这么破,一看就是下人。刚才那几个都他妈是贵人,只能杀了,这狗屁刑部,搞来的钱连一吊都没有,老子正发愁没生意呢,难得有个冒气儿的下人,装起来留着卖!”
老六心有不服,他踢着地上的女人,“大哥,上面不是说一个不留吗?”
老大没理他,低头细致地查看地上的女人。
女人头发干枯,皮肤粗糙,眉眼还不错。他又仔细翻看女人的手掌脚趾,终于确信这是个干粗活的下人无疑后,他一挥手。
又一个黑衣人带着麻袋上前,把地上的女人套进去。
而后他们把这个麻袋捆到棍子上去,棍子上另外还有五六个相同麻袋,每个麻袋里都装着一个人。
“大哥,这……”老六瞪大眼睛,“上面规矩说得很明白,咱们还是……”
刀光一闪,血喷三尺,老六的脑袋掉在地上,两只眼睛还大睁着。
老大吹吹刀上飞溅的血珠,斜眼看看身旁的人,“什么规矩?”
原本在老六身旁的人想开口,看到扛麻袋的老二给他递过来的眼色后闭嘴了。
“大哥,老六这小子,去府里待了几天就糊涂了,咱哥儿几个来去自由,哪里来的劳什子规矩。”他讪笑着,殷勤地接过老大的刀,用衣角卖力擦拭。
“很好。”老大哈哈大笑,“还是老四明白。咱哥儿几个终归是绿林人,上不得台面,刀口舔血,赚钱才是正经。在相府里待几天,可不要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大哥说的是。”
另外两人听到动静,也聚过来。
他们看到地上老六尸体,面上没有意外也全无同情。
“啐,老六这王八小子,屁股歪到姥姥家了,到兜里的钱还不要。”
“可不是嘛。”
“走,去内院,抓顾微姝。”大哥大声吆喝,率先向前走。
没人再看老六一眼。
落在最后的老五嫌老六碍事,一脚将他的脑袋踢到一边。
天光将要大亮时,黑衣人们满意地内院出来,老大手里抱着个几乎能装下一颗人头的盒子。
刑部公房门前,一辆黑色马车飞驰而来。马车的人也是一身黑色夜行衣,后背别着一把长刀。
马车走近,黑衣人一跃而下,勒紧缰绳。
“大哥。”黑衣人一抱拳,“怎样?人,找到了吗?”
“喏。”老大冲怀里一努嘴,打开木盒。
里面赫然是颗献血淋漓的脑袋。
新来的黑衣人却毫不忌讳,凑上前,拎起那颗脑袋,认真看着那张灰白的脸上。
可以看出,这张脸生前属于一个极美的人。
圆润得恰到好处的脸蛋,柳眉樱唇,眼睛紧闭,眼睫长而翘。
“是她,没错。”黑衣人把脑袋放回去,长松口气,他望向老大身后,面露诧异。
老大身后整齐地放着两排麻袋,足有十个人。
“哦豁,可以啊。”他凝神一想,立即明白怎么回事,笑出来,“亏得我带的药够多。”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牛皮纸袋,小心翼翼地掀开,里面是十几个白纸包。
“不错啊,七哥。”老二走上前拍他肩膀,“就怕你小子带的不够呢。”
另外几人也走上来。
“兄弟们,抓紧喂药,马上天亮城门查得严,就不好走了。”
喂完药后,所有麻袋被装上马车,除去老大外,剩下五人都跳上马车。
趁着拂晓的晨光,马车奔向城门。
老大送别兄弟们后,稳稳抱着手中木箱,转身向皇城里除皇宫外最显赫的地方走去。
时近黎明,皇城里大多数人仍沉浸在梦乡。
当朝丞相的府邸里却莺歌燕舞,丝竹声不绝。
烛光摇曳,美人如画。
层层纱幔间,美人翩翩起舞若隐若现。琴声悠扬婉转,美人的眼波比琴声更销魂。
被美人们簇拥的是十几个年逾半百的老人,他们各个满面红光,醉眼迷离,衣衫不整,一看就是经历了彻夜狂欢。
前厅尽显穷奢极欲,后院却是另一番景致。
曲径通幽,临水小亭,四盏小巧的夜灯立在小亭四周,亮得恰到好处。丫鬟小厮静候一旁,或烹茶或挑灯,各司其职。
亭里两位老者正在对弈,一位略胖,慈眉善目,一个略瘦,精神矍铄,他们衣冠齐楚,神清目明,与前厅那些人截然不同。
棋盘上金戈铁马,紧张厮杀。棋盘前的两位却笑得和煦,品茗闲谈,气氛融洽。
突然,自亭子外走进个青年。青年锦衣华服,头置纱冠,清俊消瘦。
进来小亭后,他先躬身一揖。等对弈的两位老人相继点头后,他才起身,坐在略瘦的老人下首。
立刻有小厮为他奉上热茶。
“允恒,如何?”
略瘦的老人走了步好棋,心情舒畅,端起茶杯来,轻轻吹了吹,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
“父亲,事儿,倒是办妥了。”吕允恒放下茶,恭谨地回道。
他话音一落,两个老人对是一样,明显都松了口气。
可吕允恒还神情犹豫,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正思索棋局的微胖老人,似乎还有话说。
“哈哈,看来贤兄和贤侄是有事商量啊,那愚弟就不碍眼咯,回家休息去。”那老人将棋子扔进棋盒,轻笑两声,站起身,作势要走。
“顾兄,这话说得,见外,忒见外。”吕延辉伸胳膊拦下他,佯装生气地瞪一眼旁边正襟危坐的儿子,“允恒,你看你干的好事儿!”
“顾大人,下官……”吕允恒慌忙站起身,拘谨地给顾尽忠赔罪。
“你呀你!”吕延辉对儿子的木讷全无办法,无奈摇摇头,“顾兄啊,看在这傻小子是我儿子的份儿上,你就算了吧,别吓他了。”
顾尽忠捶捶腰背,却也没真走,“吕兄这话说得太自谦了,允恒年少有为,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顾兄太看得起他了,这臭小子!”吕延辉拍拍吕允恒肩背,尽显慈父情。
“吕兄……”顾尽忠扫一眼左右。
吕延辉会意,挥手将丫鬟小厮遣走。
转眼,亭子里只余他们三人。
“允恒,怎么回事?哪里出了差错么?”吕延辉盯着吕允恒,神情严肃。
“乔黑方才来报时,顺道讨了赏钱。”吕允恒眉头微蹙。
“给他便是。”看顾尽忠脸上闪过疑色,吕延辉解释道,“乔黑一向贪婪,坐地起价是常有的事。但他人狠心黑,办事稳妥,从没出过差错。我也就不跟他一般见识,斩草除根的事还是安排给他做。”
顾尽忠点点头,含笑看向吕允恒,“允恒怎么好像还有顾虑?难道是那个乔黑有什么异常?”
“那倒没有。”吕允恒摇摇头,斟酌着道,“只是,乔黑无论如何不愿拿出尸体。”、
顾尽忠和吕延辉对视一眼,竟都不意外。
吕允恒不解。
吕延辉呵呵一笑,“允恒,这不妨事,他拿出的证据能证明是顾微姝吗?”
吕允恒点点头。
“那就好,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吕延辉捋捋胡须,“允恒,你还是太年轻。你想想,若是乔黑真的把顾微姝的脑袋给了我们,他还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吗?犯下如此大罪,他不心虚吗?”
吕允恒若有所思,“可是,父亲,乔黑身边常跟着的老六也不见了,孩儿还是忧心,万一……毕竟,乔黑平日另有些生意门路,您想必也知道。”
“你说的是,和人牙子的勾当?”
吕延辉蹙眉思索片刻,问道。
“正是。”
吕延辉不以为意,端起茶来,“那有什么妨碍?乔黑手脚利落,不留把柄,卖的也都是些贱婢,难道还能引起什么风波?值得你如此戒备?”
“允恒。”顾尽忠神情凝重,突然道,“你担心乔黑没有斩草除根,而是把人抓起来卖了,是么?”
吕延辉动作一顿,看向吕允恒。
吕允恒点点头。
“不会不会。”吕延辉摇头,“乔黑不傻,什么人该杀什么人能卖,他清楚得很。”他抿口茶,“我交代得很清楚,谅他不敢大意。至于你说的什么老六,为父可以帮你问问乔黑,许是偶尔没跟来。不必自己吓唬自己。”
吕允恒只能点头。
“吕兄。”顾尽忠紧锁的眉头没有松开,“愚弟倒是认为,允恒做事谨慎,说得也极有道理。”
“如何?”
“顾微姝七窍玲珑心,真的那么容易死吗?”顾尽忠幽幽道,“连我都隐隐听说过乔黑,顾微姝就不知道吗?”
“什么?”吕延辉微一深思,目光转冷,泛白的眉毛一挑,煞气横生,“不会!乔黑绝不敢如此。”
终究事关重大,吕延辉生疑,“允恒,把乔黑带上来。”
乔黑高大威猛,身穿黑衣跪在凉亭中央,长刀放在一旁,显得既憋屈又卑微。
吕延辉紧盯着他,目光如炬,“乔黑,人是你亲自杀的吗?顾微姝长什么模样?有何特征?你细细与这位大人说说。”
乔黑冲顾尽忠又叩个头,这才说起。
从衣着打扮到佩戴首饰,从眉毛眼睛到鼻子嘴唇,甚至连身上几颗痣,乔黑都能说得明明白白,分毫不差。
看着五大三粗,没想到竟是个如此仔细的人。
随着乔黑的描述,顾尽忠浓浓的怀疑渐渐消散。吕延辉的神情也逐渐轻松。
乔黑说完,吕延辉又问,“东西,带来了吗?”
这回他的语气缓和许多,还隐隐带丝笑意。
“带来了。”
乔黑将怀里的箱子呈上去。
漆红的箱子打开,里面一览无余。
一只翠绿的手镯,几只零碎的耳环,还有个荷包,荷包已经被剪开,上面放着一些碎银。
顾尽忠先拿过手镯,又在箱子里翻找半晌,终于在角落找到一枚小巧印章。
他借着烛火仔细地摩挲手镯,直到在手镯内侧摸到个“顾”字,他舒口气。
“是她的。”
顾尽忠看向吕延辉。
“很好,乔黑,做得好!”吕延辉哈哈大笑,拉起仍跪在地上的乔黑,手搭上他肩膀,大力拍拍,欣赏之意溢于言表。
乔黑也激动,躬着身,不断地念叨,“谢老爷栽培,都是老爷栽培得好。”
“乔黑,老六去哪儿了?”吕允恒突然出声。
乔黑一僵,神情不安。
“怎么了?”吕延辉也感觉到乔黑的不对劲,看着他。
“六子,六子,他,他……死了。”乔黑颤抖着声音道,“有个人想跑,冲进火里,六子去追,也给烧死了,呜呜呜,六子啊……连尸体都烧没了……呜呜呜”
说着,他哑着嗓子哭出来。
吕延辉瞥一眼吕允恒,拍拍乔黑宽厚的背,“行了,乔黑,人死不能复生,好好给六子买个棺材,弄个衣冠坟,厚葬了吧……唉,可惜了。下去,让允恒再给你些银子。”
“谢老爷谢老爷。”
乔黑感恩戴德地离开,也带走了顾尽忠和吕延辉的担忧。
顾尽忠看着手里的印章,“吕兄,这是顾微姝的私印,我专程给她打的,唉,她可是才华横溢啊……”
“啧啧啧,顾兄这回可是死了个好徒弟,可惜咯。”吕延辉似笑非笑。
“是啊,好徒弟一死,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顾尽忠随手一扔。
“噗通”一声,顾微姝的私章落入湖中。
顾微姝三个字 ,再不会成为他的梦魇了。
从月圆到月缺,整整半个月,商市未开,城门禁入。
大案惊动大梁,大梁千里传令,要南楚追查此案。
南楚上下立誓一查到底。
却一无所获。
刑部县衙的修葺工作都将近结束,刑部纵火之人仍未追查到。
渐渐地,几乎没人再提了。
直到八月十五,那场几乎把皇城三大部烧光的大火再没人提起,南楚朝廷的讨论以顾微姝因公殉职的皇榜被发布宣告终结。
皇榜里,赐顾微姝谥号岩清。
此后一连数月,皇帝称病不朝,右相吕延辉执掌大权,左相顾尽忠借丧辞官,刑部大兴酷刑以抓捕要犯之名大肆拘捕吕延辉政敌,城门小卒借机索贿。
慢慢地,朝廷里再没人提顾微姝的名。
可顾微姝这三个字却没有就此湮灭,她留在百姓的故事里。
酒楼茶馆里纵论世事的书生常提起她,走街串巷的说书人常提起她,那些被她明察秋毫救出牢狱的摊贩常提起她,那些被官府冤狱迫害的平民常提起她,总角孩童背诵的童谣里常有她,古稀老者晒太阳时慢慢悠悠讲的旧事里有她,甚至妇人教训孩子的话里也有她。
刑部侍郎顾微姝,在葬身大火化成飞灰后,功绩被留在数万百姓联名上表的挽联里,变成一则传奇,百姓封她“大楚第一神探”。
年方二八便连中三元,外放县官,任上又以出众的才能和爱民如子的美誉平步青云,直到升京官,入刑部,短短三年内侦破四桩牵扯极广的陈年旧案,最终官至刑部侍郎。
顾微姝堪称传奇的经历,与她查出的那些神秘离奇的案子一起,成为说书人百说不厌的故事,成为茶馆酒楼过客津津乐道的闲谈。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