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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篱下(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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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辞指尖微不可查的一颤,定定神道:“让他进来吧。”
萧棣进门,隔着清淡的香雾,望见坐在水墨屏风前的谢清辞。
少年纤秀的脖颈不染一丝尘埃,膝上有只娇贵的长毛猫,远远看,像是云似的白软软一团。
一人一猫,都是尖尖的下巴颌儿,一双剪水眸。
萧棣久在边疆,在几声温软的喵喵叫中,不由得握了握粗粝的掌心。
他只觉得眼前场景甚是可笑。
明明是心肠歹毒之人,却生得这般不染尘埃,似乎随时能化为云雨。
“见了我们殿下,你难道不知道下跪请安么?”自从知道萧棣是叛贼之子后,春柳对他便没了好声气,如今看萧棣直挺挺立着,鼓起勇气哼道:“若不是我们殿下,你还不知要被发落到何地呢!”
萧棣并无动作,冷然站在原地。
谢清辞心头骤然一紧。
萧棣一站在屋内,春日的温煦立刻被削弱,少年周身似裹着凌冽的寒风,隔绝了自己,也会割伤想要亲近他的人。
他衣衫破败脏污,手腕上尚且有两道勒痕,显然是被拖在马后时留下的。
想是关押他的地方没地方洗沐,一向爱洁的萧棣才落魄成这个模样。
少年甚是狼狈,偏偏挺着脖子,此时望过去多少有几分好笑。
谢清辞暗叹了一声,减去了几分忌惮,吩咐春柳道:“晚些带他下去洗漱,找个干净的衣衫换上。”
春柳不大情愿的应了一声。
谢清辞瞥了眼萧棣,少年站在原地一语不发,任由他摆布。
想起萧棣上一世予取予夺的模样,谢清辞忽然觉出了几分快意,故意抬起下巴发号施令道:“把头发也收拾妥当,免得我看见糟心!”
他不会折辱人,话说得无甚威风,倒是像别扭的关照。
但侍奉的众人还是发出了几声轻笑。
萧棣眸色一滞,不由得轻握掌心。
之前的地方无井无水,他已好几日没有洗漱,十几岁正是爱面子的时候,即使他已看淡一切,也不愿被人耻笑。
眼下的自己……定然很狼狈吧……
不愧是谢清辞,淡淡的几句话,直接瓦解了他强撑的体面。
春柳忽然出声道:“殿下,尚衣局等都还正在选人,没发春衣,眼下只有我们几个的衣裳了。”
谢清辞皱皱眉,萧棣曾寄养在父皇膝下,让他穿内官的衣裳终究不妥。
谢清辞记得萧棣长成后甚是高大,但眼下身量只比自己略高出半头,想了想淡然道:“我的衣衫有好几件还未上过身,你找几件给他。”
不久后他会分封王爵,之前的衣裳反正也不会再穿了,那些从未挨过身子的,给了萧棣倒也无妨。
总之……萧棣也穿不了几日。
春柳不情不愿的领命,带着萧棣走出去了。
谢清辞望着萧棣的背影,略略有些出神。
*
萧棣进了门,谢清辞按例需进宫复旨谢恩。
春夏交际,雷声隐隐划过天际,谢清辞见过父皇,缓缓走出宫阙。
“殿下?看来陛下还是偏疼您的,四皇子也想要萧棣,陛下却把他安在您身边——怎么也不见您高兴?”
春柳总觉得主子最近很是古怪,以前主子双眸澄澈天真,虽身子不好,却被养的心思单纯明快,前几日逐渐开朗了些,却开始以欺负身边人为乐,变得甚是陌生可怕……
自从那日殿下醒来,他才觉得从前的殿下回来了,只是总显得心事重重。
谢清辞微微失笑:“父亲……他已经是父皇,是陛下了。”
既然是陛下,所做的决定便不会出自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简单爱护,父皇的心思权衡,他多少也是知晓的。
春柳听出谢清辞语气中的怅然,正要开口,忽听前面有人悄声道:“殿下?殿下……”
春柳望去,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站在汉白玉阶梯旁东张西望,手中捧着一个雕花木箱,显然是在等他们。
“奴才是是侍奉婕妤的。”那小内官悄悄道:“听说,以后萧棣是要去小殿下处了?”
“昨日到的。”谢清辞走过去:“婕妤有事?”
“萧棣毕竟在我们婕妤处呆了两三年,总是有些感情的,婕妤惦记着他,知晓此事落定,便让奴才来寻殿下。”小内官笑着道:“婕妤说,萧棣生性虽冷,但殿下也莫觉得他可怖冷漠,其实时间久了,人也是能亲近的。”
谢清辞哑然,他想起上一世萧棣闯宫后,丝毫没有顾忌这位曾经的养母,甚至没多久,就传来新帝逼赵婕妤自杀的消息。
起兵夺位,逼杀养母。
分明是冷血的畜生,哪里是能亲近的人?
谢清辞眸色转冷,萧棣是何种模样的人,经历了上辈子的种种,他看得太清了。
只是面上分毫不露,含笑道:“好,劳婕妤惦记。”
“我们主子心里念着他,想着这些都是平日里他喜欢吃用的,放在我们婕妤处也没了用处,便让我给您送来。”小内官把手里的盒子打开一角递给春柳,垂头道:“有他平日里使的篦子皂角……以后萧棣还要殿下多费心了。”
谢清辞目光落在满满当当的木盒上,里面装满了日常的物件。
倒也不是多金贵,但样样细致温暖。
萧棣如今已沦为叛贼之子,赵婕妤还能如此真心待他,可萧棣夺位后反而逼养母自杀,足以见萧棣是个暖不热的白眼狼,是世间至邪至冷之人。
此人戾气深重杀性难遏,自己对他,自然不必再有任何怜悯观望。
谢清辞暗中下定了心思,却不忍赵婕妤失望,淡然一点头道:“放心,我会送到他手中。”
那小内官忙告了谢,随即抬步离去,身影渐渐湮没在宫院之中。
*
谢清辞刚进屋门,远处天际传来轰隆的雷鸣,凝在天际后的雨噼里啪啦的落在屋檐上,撞得檐铃作响。
虽然那风雨丝毫没沾染到谢清辞身上,一群人却如临大敌,慌忙关窗闭门。
一只白若堆雪的长毛猫咪在雷声中喵喵喵跑来,在谢清辞周遭打转。
谢清辞卷起衣袖,把猫咪抱在膝上,这是他养的长毛猫雪团,上辈子最爱粘着他撒娇。
怀中的小猫咪如飞蓬般洁白蓬松,愈发衬得谢清辞脸颊苍白,一双漂亮的桃花眸沾染水汽,眼角的小泪痣更艳几分。
春柳走过去担心道:“回来时没带披风,殿下受凉了么?”
虽然已经立春,但谢清辞身子弱,春柳唯恐他没有斗篷受不住。
谢清辞摇摇头没答话,有一下没一下的抚弄膝头上的雪团,望着滴雨的檐角半晌,又将目光落在赵婕妤给的木盒上。
上辈子,他是个闲散的小皇子,又总是失去神智,从未涉及过朝廷争端。
可如今萧棣便要和他朝夕相处,以后世事难料,也许帘外的疾风骤雨,便是自己日后的处境……
一时间,谢清辞只觉得全身都涌上冷意。
他定定心神,吩咐道:“等雨小一些,把胡太医叫过来。”
雨声渐歇,胡太医快步走来,此时他胡子还未花白,看起来正当壮年。
谢清辞挥退众人,直接开门见山道:“先生,我想向你求一剂药方,但和你平日开的有些不同。”
谢清辞声音很低,细听下来嗓音中还有丝颤意,胡太医立刻了然,他垂眸道:“看来殿下雨夜唤臣,所求的不是救人药。”
房间静了一瞬,雨敲打在窗外芭蕉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谢清辞攥紧指尖道:“不瞒先生,我有一个心腹大患,最近每晚都被此人折磨得无法安睡……还请先生助我,此事也唯有先生可解。”
谢清辞长睫微颤,声音中隐约透出忧虑和凝重。
胡太医见惯了谢清辞无忧无虑的模样,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执念的想要除掉过谁,一时间有些疑惑:“这……陛下登基,富有四海,皇长子又向来最疼殿下,若是有人妨碍殿下安危,陛下和大殿下也不会容他。”
“和父皇,哥哥们都无关。”谢清辞声音微冷,抬眸道:“是……是我自己要杀他。”
但他还不敢在此时冒然下手。
萧家在军中尚有威望,不少将军这几日刚从边境赶来京城。谢家刚开国,江山未稳,即便要除去萧棣,也万不能把父亲兄长牵涉其中。
少年面庞纤尘不染,说得话却直白狠辣,胡太医疑惑抬眼道:“殿下所说究竟是谁!?”
“萧棣。”
胡太医脸色一变,出乎意料道:“是他……听闻萧家已经败落,他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
“萧棣昨日来我府中,是我向父皇求来的旨。”谢清辞轻轻顿了顿,并没有隐瞒:“只想着离得近了好下手——他一路上受刑很重,我看他腿上也有伤,早晚会求医问药,还望先生药到病除,解决此事。”
顿了顿,谢清辞又低声道:“父皇这几日登基,等这阵子风头过去,我们再动手。”
不知哪一日醒来,他又会失去神智,只能趁着清醒,尽早除去萧棣,下毒是最快速且隐蔽的方式,只是这几日时机不对,还要再等待。
胡太医眉头皱了几皱,谢清辞计划缜密,看来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心思了,他忍不住试探道:“此人……曾冒犯得罪过殿下?”
他想不明白为何向来心善的小殿下,会如此急切的想要除去一个人。
冒犯?得罪?
谢清辞轻轻握拳,此人的所作所为,又岂是冒犯二字能说尽的?
“此人一日不除,我一日无法安枕。”谢清辞如山水画般清渺的眉眼此刻透着隆冬的冷意:“请先生助我。”
胡太医一怔,他是谢清辞生母身边的太医,贵人没救过来,治病的都要陪葬。
是小殿下心善,非要留下他,说是让他调养身子,其实从来不愿多麻烦他。
每次看病时,就算疼得很了,一双眸子含着泪,也不轻易坠下,怕人为他挂怀难受。
说得最多的就是软软糯糯的“对不住”“劳烦您”“好多了”。
就算脾气养的骄纵些,也是令人心疼的孩子。
在胡太医心里,小殿下若是有天想杀人,那要杀的肯定是世间最邪恶,最该杀的人!
胡太医已经下定了决心,温声道:“殿下快歇息吧,以后的事……臣听您吩咐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