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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故事背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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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府不愧是书香门第,既富且贵,占地宽广,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步一景给人宛如天成的舒适之感,散步其中,哪怕不与人诗词唱和,没有琴棋书画饮酒品茶,也这般令人心旷神怡。
荀昭一路追出来,居然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
其实她也不确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那个在大街上惊鸿一瞥的九品美人,不知何时长身玉立于桂树小院门口,被荀昭发现后又在她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
荀昭的感知何其敏锐?褚云安千里之遥的水境观天她都能有所察觉,但对方竟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身边,单凭这一点足以令荀昭毛骨悚然。
她最先想到的是剑宗那些仇家,但如果真是仇家,不会让她活蹦乱跳到现在……
天空一声霹雳,乌云汇聚遮蔽天日,眼看着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柳府下人顶着豆大的雨点来回奔走,急急忙忙地收拾晾晒的衣物和书籍。
荀昭躲到曲折长廊下,贴墙游走,无意间听道屋子里柳小芝弱气又亲昵的声音。
屋内墨香浓郁,柳府当代家主是一位气度风雅的女子,久居高位,雍容持重,虽然家族遭逢诡事,依旧神色从容。
“娘。”柳小芝亲亲热热地贴上去,挽住她娘亲的手臂,猫崽儿似的地蹭了蹭。
柳家主正在书案后提笔练习,被女儿一缠只得放下狼毫,无奈道:“你又往家里带了什么仙师?”
自从家里出了事,长辈们束手无策,焦头烂额,打小没心没肺只爱玩闹的柳小芝也开始慌起来,花大价钱往家里请仙师驱除邪祟,偏偏一连请到的几个要么道行浅薄,要么干脆是连修士都不是的江湖骗子。
有次偷了家里的一件老太君心爱的古董花瓶拿出去换钱,买了一堆毫无作用的符纸,她吓得家都不敢回,最后是在桥洞底下把她给捡回来的。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了我神通广大的娘亲。”柳小芝甜甜一笑,“但我这次请回来的仙师是真的厉害,之前天上掉石头就是她救了我,我还在城门口那边儿亲眼瞧见她嗖地一下变成一道金光飞了出去……”
不经意瞥见母亲鬓发间藏匿的一丝银白,柳小芝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皱起眉头,喃喃道:“娘,你怎么长白头发了?”
柳家主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笑着安慰:“娘老了,又不是仙家,当然会长白发。”
顿了顿,她叹息一声:“你啊,却总是长不大。”
柳小芝与母亲挤在一张椅子上,埋着头闷闷不乐道:“娘,我真的不想考科举。”
“不考便不考吧,娘也不逼你,只要你老老实实的,我们柳家养你一只小蛀虫还是养得起的。”
柳小芝倚在母亲肩上,声若蚊蝇:“我不是考不起,就是不想太早离开娘身边……”
人一生之中最幸福的事便是当个孩子。
窗外,荀昭靠着冰冷的墙壁神情恍惚,很久以前,也曾经有个黑黑瘦瘦的小女孩一脸天真地问:“师傅,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分开的,对不对?”
那溶溶如月的白衣女子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笑容温柔,却残忍地告诉她:“阿昭,你这一辈子不可能只有师傅的,你会慢慢长大,一个人去闯荡你梦寐以求的江湖,到时候师傅给你准备一匹小马,你骑着马,挎着剑,会踏遍千山万壑,会结交四方朋友,会路见不平,拔剑相助。”
她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一边指尖微动,用月色般动人的剑气勾勒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面,师傅牵了一匹小马送给徒弟,然后徒弟骑着马挎着剑,马蹄声嘚嘚哒哒,离站在原地的师傅越来越远……
小女孩固执地追问:“你呢?你为什么不和一起走?”
白衣女子摸了摸她的发顶:“师傅已经有自己的江湖了,你也该有属于自己的一座江湖。”
小女孩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想了半天,抬起头说:“师傅,我不想去江湖了。”
暴雨逐惊雷,好像老天爷在哭。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毫无征兆地,一声虚无缥缈的长叹从四面八方涌来。
雨水串连成线,密集如网。
荀昭环顾一圈,心逐渐沉入谷底,取下浮游狠狠掷出,曾冠绝五洲的仙剑飞掠出去,很快又无功而返,熟练地为她绾起三千烦恼丝。
啧啧,居然连仙剑浮游都捕捉不到对方的踪迹。
一场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荀昭慢悠悠地走回桂树小院,宁无虞在门口左右张望,一见到她,便慌里慌张地上前询问:“你跑哪儿去了?我就进去喝口水,出来就没看到你,你知不知道我……”
话音戛然而止。
见他突然如鲠在喉般卡住,荀昭好心问道:“你什么你?”
宁无虞目光不自然地游移了一下,欲盖弥彰似的说:“我怕你死了,没人送我回燕然!”
一层秋雨一层凉,雨后的风里还带来淡淡的桂花香,荀昭破天荒纠起眉头,思量半晌,一锤定音:“既然你这么想回燕然,我明天……不,我马上送你去最近的仙家码头,乘空中楼阁,最多两个月你就能到达燕然。”
宁无虞愣住了:“你、你什么意思?”
“你还没发现吗?”荀昭一摊手,“其实途中有很多仙家码头可以搭乘空中楼阁。”
“我知道啊,搭乘空中楼阁很贵,你又没钱。”宁无虞点点头,肤色白净,目光澄澈,竟显得十分乖巧。
这样的Omega就适合给她端茶倒为奴为婢!荀昭敲了敲额角,赶紧摒除杂念,轻笑道:“你脖子上这东西是拿来深思熟虑的,不是摆设,凭你我的身份,没有哪个迎来送往的仙家码头会拒绝。”
仙家码头是不少门派势力的经济来源,最是长袖善舞人情练达,曾有低贱阁奴不过随手帮了一把初入仙门的落魄女修,后来女修成了坐拥一方的大能,直接将阁奴接走,耗费巨大资源助其提升修为,成就一段佳话。
也有空中楼阁的管事看不起尚未崛起的大佬,然后被轻飘飘灭门的惨案。
一念之差,天壤之别。所以这些年经营仙家码头的门派势力是越来越谨慎小心,空中楼阁的服务也是越来越细致贴心,当然前提是——有钱。
但如果宁无虞自爆身份还真有仙家码头愿意碰碰运气,谁不知道如今的燕然城城主唐珩唐胖子人傻钱……不对,财大气粗,仅次于大琉洲的财神娘娘柴绣?
而且荀昭直觉东宁京的事不简单,宁无虞又手无缚鸡之力,她担心到时候顾不上他,宁渺城主的儿子要是在顾明月徒弟的眼皮子底下死了,荀昭自己都觉得对不起师傅。
她伸出手:“走,我马上御剑带你过去。”
“我不走!”宁无虞猛然后退。
荀昭沉声:“你发什么少爷脾气?手给我。”
宁无虞莫名其妙地火冒三丈,大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嫌弃我!觉得我体弱多病,心胸狭隘,小肚鸡肠,歹毒善妒,要不是看在我娘和你师傅的交情上,你根本不会带我一起走!你一天到晚都在想方设法地气我,恨不得我马上把我爹我姐姐叫过来带我走!你一天到晚都想撇开我!”
荀昭呃了一声,眨眨眼:“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对自己的缺点知道得一清二楚,把她的意图也摸得七七八八,不错不错,值得表扬。
宁无虞瞪她一眼,转身跑进房内,使劲摔门,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
荀昭刚准备破门而入,把人抓走,柳小芝欢欢喜喜地拎着裙摆小跑进来:“仙师姐姐,我已经跟我娘说过了,你和你的随从就先安心在这里住下。”
荀昭问道:“什么时候可以去你家祖坟看看?”
柳小芝挠挠头,不确定道:“明天天黑之后吧,仙师姐姐,我跟你说,我几天没回家,不知道我舅舅怎么就请回来一对好像是什么清霄山来的真神仙,如果邪祟让他们驱走了,你能不能不收钱?”
少女扭捏不安地绞着手指,眼巴巴地看着她,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猫崽子。
荀昭觉得好笑,但故意板着脸吓唬她,冷笑道:“听你这意思,我就是假神仙?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
柳小芝两只手连连摇晃,急得抓耳挠腮:“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之前请仙师已经把积蓄花完了,后来偷了家里的古董,又被罚了半年月钱,你要是不急的话,可以等我半年……”
她越说越没底气,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了下去。
荀昭没忍住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安慰道:“行了,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你等着看就是了。”
“那我就先预祝仙师姐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宁无虞就贴在门板上,听到荀昭前脚跟他横眉冷眼,后脚对别人言笑晏晏,简直心肝脾肺五脏六腑都要气炸了!
他这辈子果然最讨厌的就是荀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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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暮色里,荀昭吃过了柳府准备晚饭,还被柳小芝拉着出去游园赏景,至于宁无虞,始终待在屋子里没有响动。
夜深人静,荀昭难得有些困意,放弃打坐或演武,而是选择躺在床上盖着被褥好好睡一觉,临睡之前,她把浮游化作的木簪放在枕边摆好,又给它半搭了一方小帕子,让它陪她一起睡。
一缕皎洁银白的月色从大开的窗户溜了进来,在地板上分割出一块光斑,以此为中心能够模糊看到其它家具的轮廓。
夜风柔柔吹拂着桂花的淡香,一抹窈窕婀娜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荀昭床前。
刹那间,荀昭眼睫微颤即将苏醒,来人闪电般出手点在她眉心,荀昭顿时仿佛被噩梦魇住似的,神情挣扎痛苦不堪。
浮游悬空,簪尖一点寒芒,剑气勃发。
那人却似是笑了笑,嗓音清冷:“好久不见。”
紧接着,来者转过身容颜暴露在泠泠月光之下,一张被荀昭评为九等美貌的脸庞,肌肤消融,血肉退却,只剩下森寒白骨,两排牙齿僵硬地开阖了两下,发出厉鬼索命般阴冷骇人的声音。
“顾明月,你骗了我。”
阴风阵阵,院子里枝叶婆娑,像是想要诉说一个悲伤的故事。
荀昭久违地又做起了那个噩梦。
【剑宗,卖剑山。
高高在上的苍穹风异象跌起,漆黑如墨的乌云不断堆叠压低,仿佛有天魔倾身,俯瞰人间。
偌大的白玉广场不知何故化作一个暗红不详的漩涡、不、确切来说那是一张恐怖血盆大口,吞天噬地。
白玉广场外围,三男两女各自施法镇压。
狂风猎猎,那娥眉横翠粉面生春的女子咬牙大喊:“大师姐,还要多久才好?我手都举麻了。”
“二、二……师姐,坚、坚持一、一一下。”面相不怒自威的男人一开口却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结巴。
背负双剑的少年没好气地训斥:“二师姐喊的是大师姐,你瞎回答个什么劲儿?想篡位你问过我了吗?”
梳着麻花辫,脸颊圆润的清秀女子好脾气道:“小河,你别说嵇师弟了。”
“四师姐,说好的不要叫我小河!!!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给我镇——”少年气急败坏,浑身光芒大盛,清越的鸾凤鸣声冲天而起。
突然间,齐眉勒着玉额带的年轻女子素来沉静的面容惊慌失色,厉声道:“不好,他想冲出来!”
可她话音尚未落下,漩涡暴涨,灵力几近枯竭的三男两女齐齐被吸入其中,雷霆大作,狂风呼啸,末日般恐怖的威能笼罩在剑宗之上。
千钧一发之际,暗红漩涡却退潮般倏地收束,逐渐露出四分五裂的焦土,最后归于那一袭墨发乱舞的猎猎青衫。
而他脚边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白衣女子。】
画面忽然一变——
【那是山清水秀的山野之地。
方才还蹦蹦跳跳追逐蝴蝶的小女孩毫无征兆地突然倒下,满地打滚:“啊啊啊!师傅,师傅,我好痛!我好痛!!!”
痛!痛!痛!
太痛了!!!
好像把她放在熊熊烈焰上炙烤,狠狠敲碎每一块骨头,再硬生生抽出她的经络血脉……那种痛来自灵魂,想晕都晕不过去,只会永无止境地折磨着她。
“阿昭。”白衣女子闻声急急赶来,抱起小女孩不自觉颤抖痉挛的身体。
小女孩黑瘦的脸上泪流如雨,痛不欲生地乞求着:“师傅!你杀了我,杀了我吧!我真的好痛啊!!!”
得是有多痛才能让一个小孩子说出这样的话?
顾明月只是摇头,一手按在小女孩的眉心,皎洁如月色的白光便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身体。
另一个白衣戴面具的女子从天而降,冷声道:“顾明月,我知道你下不了手,把她交给我。”
“交给你让你杀了她吗?她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她死?”
“顾明月,你亲眼看到的,她在沉渊邪气中得道化形,就是魔物!”
“她不是!”顾明月斩钉截铁。
白光大盛,小女孩坠入茫茫月色,大梦一场。】
荀昭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浮游迅速飞到她面前,晃来晃去,传递着它的担忧。
当今世上也就只有这把剑知道,她日日夜夜都承受着灵魂灼烈的痛苦。
“我没事,早就已经习惯了。”荀昭喘息着摇了摇头,抹掉额头上的冷汗,惊疑不定地问道:“是不是要有人来过?”
浮游摇头。
荀昭追问:“鬼呢?”
浮游还是摇头。
荀昭白它一眼:“要你何用?”
浮游不服气似的,嗖地绕至荀昭脑后,三两下便帮她绾好长发,自觉插入发髻间,还微微颤抖,大概是在说我梳得了青丝,刮得了胡子,挑得起大山,明明是全天下最好用的仙剑!
荀昭“嘁”了一声。
浮游愤愤不平,嗖嗖两下拿出当年纵横仙门捞遍大能的风姿,飞快地又给荀昭换了一个绾发样式。
荀昭又“哼”了一下。
于是,浮游多年积累的十八般武艺,齐齐上阵,折腾完荀昭的头发,又开始用剑气幻化成动物或人的形象逗她开心,先是一只胖乎乎的鹏鸟跳进海里,然后就变成了一只胖乎乎的鲲;还有就是呆头呆脑的小猴子捡了西瓜,丢了芝麻,丢了西瓜,捡了玉米,捡来捡去没完没了,小猴子都累瘫了……
明明都是小时候看过很多遍的东西了,荀昭还是聚精会神,咯咯直笑。
清脆的敲门声打断了浮游的臭屁炫技,荀昭收敛了笑容,拍拍脸颊,起身去打开门。
门外是辗转反侧了大半夜的宁无虞,他眼角还红着,在迷滂夜色中,乍一看还以为是狐妖出世,要吸人精气。
“进来吧。”荀昭面无表情,转身坐在桌子边自顾自倒了一杯冷茶。
宁无虞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今夜做了噩梦,荀昭心情不佳,将茶杯重重磕在桌面上,冷漠道:“再阴阳怪气的就给我滚出去。”
宁无虞一噎,五脏六腑差点又要气炸了!亏他三更半夜不睡觉,帮她突然赶他走想了各种各样的理由,结果她就这个态度?!
他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神情格外认真,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急着送我离开?是不是这个柳府的事情很棘手?”
沉默了一下,荀昭点头:“对,我可能顾不上你。”
“那我还是要留下来。”宁无虞高傲地仰起下颌,白皙的脖颈衬着那条纯黑丝帛点缀珠宝的额带,一看就很好掐。
她抬头望着屋顶,来个眼不见心不烦,问道:“你这么怕死,留下来万一真的死了呢?”
宁无虞胸有成竹地一笑:“顾明月的弟子会看着我死在她面前吗?”
荀昭低下头,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新奇地打量着他,宁无虞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好像皮肉骨骼甚至三魂七魄都在她眼中无所遁形。
她却只是粲然地笑了笑:“行吧,这波算我的,你的激将法用得很成功。”
宁无虞满意地起身,准备回房睡觉,刚一跨出门槛,他突然转身,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眸光盈盈,问道:“荀昭,你有没有发现如今的我和你刚认识的我,有哪里不一样了吗?”
荀昭:“……”
她眨了眨眼,宁无虞好像没什么大变化吧?
她试探着回答:“精神头更好了?”
宁无虞倏地沉下脸,甩门而出,大声骂道:“经过这么几个月的跋山涉水,我变强壮了!混|蛋——”
荀昭:“???”
她破天荒一脸震惊,好家伙,摔门就算了,居然还敢骂她?!
**********
翌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黄昏时分,荀昭带着宁无虞来到柳家修在城外的墓园,大户人家都是不一样,墓园都修建得格外精致,松柏长青,墓碑林立。
柳府安排三波仙师在一座翘角飞檐的凉亭内汇合,各施所长,驱邪除祟。
而荀昭可总算见到那位来自清霄山的真神仙了,那是一个头戴五岳冠相貌堂堂的年轻男人,他打了一个道教稽首,微笑道:“贫道孙季,自清霄山而来,这是贫道的徒儿,穆秀丹。”
荀昭挑起眉梢,更多的目光自然是在那容色娟好,明眸皓齿的姑娘身上,后者也是一个稽首,但笑起来一双点漆般的眼珠,潋滟流转。
荀昭心情转好,便江湖气十足地一抱拳:“我叫朝暮,朝生暮死的朝暮,一介散修,无门无派。”
宁无虞都等着她介绍完自己,就大方地施舍一个笑,算是给她点面子,结果……就没了?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荀昭身后,不着痕迹地拿眼角余光狠狠剜她。
游侠耿仇姗姗来迟,不同的是背上挂了一把鲨皮鞘的长剑,隔着老远就挥手招呼道:“孙道长,朝暮姑娘,好久不见。”
孙季一板一眼地纠正道:“耿道友,此言差矣,不过一日不见。”
耿仇三步并作两步迈上凉亭,嬉皮笑脸道:“可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对不对?穆仙姑。”
孙季见状不喜,有意将两人隔开,语气微沉道:“耿道友是难得一见的风流人物,天涯何处无芳草,就莫要招惹我这资质愚鲁的徒儿了。”
“我虽然不是道教中人,但也晓得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孙道长如此作为,可就不太自然了。”
“耿道友有意撩拨也不太自然。”
那边争辩不休,这边荀昭注意到宁无虞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难看,就拉着他离开凉亭,低声道:“这里阴气极重,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可以先出去。”
宁无虞嘴硬:“我没事。”
荀昭难得退了一步:“我有事,行了吧?”
“好吧,那我回去等你。”宁无虞答应得不情不愿,走出几步,他又回头别扭地嘟囔了一句,“你要记住,我这可是为了你着想。”
荀昭气笑了,扯开嘴角:“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宁无虞转身离开,一道符光悄无声息地粘在背后,少年纤长单薄的身形很快便消失在深青浅黛的树影中,荀昭没有急着回凉亭,而是好整以暇地待在原地,等着猎物自己上钩。
符能驱邪,亦能招鬼。
既然选择留下,那就乖乖发挥应有的作用。
“啊——”意料之中,凄厉惊恐的惨叫声划破墓园的寂静。
第一个跳出来的是那位自称来自清霄山的年轻道士,大喝一声:“妖孽,贫道在此,还不速速伏法!”
他瞬间身形辗转腾挪,手中挥出一柄雪白拂尘,破空声呼啸呼啸如风雷,而他每一次挥动拂尘,就会有一根由某种妖兽尾须制成的丝线,脱落下来,激射而去。
拂尘丝线甫一腾空便化作一条粗如手臂的雷电,一路噼里啪啦游走,快若流星。
荀昭抿起唇角,似笑非笑,默念了一声“浮游”。
一道璀璨至极的剑光后发制人,刺散群蛇狂舞似的雷电,黄昏日暮,唯有那一道剑光,照见四方。
年轻道人心中激荡不已:“竟是一把——仙剑!”
有荀昭在,宁无虞自然出不了事,但惊吓过度加上阴气入体昏迷了过去,只能把他带回桂树小院修养。
而另一边的独立院落中,灯火摇曳,黑影婆娑。
那施展了一手不俗雷法的年轻道人有些恼怒:“耿仇,你找我做局杀人,可从来没告诉我她是一个剑仙!”
“现如今这天下谁都能叫剑仙的吗?那剑仙也太不值钱了。”耿仇轻轻一笑,不知为何此刻他的笑容没了爽朗明快,反而有种温润的雅致。
孙季眉目冷漠:“我不与你联手了。”
“我看你是想独吞吧。”耿仇处之泰然,不急不徐,“我找你是知道你修为不俗,家底深厚,但你最好还是与我联手,反正我只要她的命和……尸骨。”
他笑了笑,偏头目光清凌地看向站在孙季背后默不作声的年轻道姑,淡然道:“我如果没看错的话,穆仙姑是个极好的先天剑胚,正缺一把好剑,杀了朝暮,你不仅可以得到柳家那件明珠蒙尘的三清铃,还可以收获一把仙剑,何乐而不为?”
穆秀丹低下头,脸上白里透红,女儿家的羞态着实可爱。
耿仇笑容不变,继续道:“朝暮不是剑仙,也不是剑修,她的那把剑也并未认主,不过是强行役使,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对付的。”
沉默半晌,孙季再度抬眼,确认道:“我观此剑,气象非凡,她当真没有名门师承?”
耿仇坐在桌边,腰背挺拔如松,缓缓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我们为了一星半点的机缘拼死拼活,她们坐拥法财侣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孙老哥,你说气人不气人?”
一直娴静如昙花的穆秀丹幽幽叹息,眉目忧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我们是散修呢。”
耿仇颔首:“山野散修,杀人夺宝,天经地义。”
孙季回眸看她一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头目光幽暗道:“明晚,明晚我一定杀了她。”
耿仇笑意加深,不是因为孙季,而是因为他看到孙季背后的穆秀丹勾起唇角,像一朵淬炼了剧毒又柔弱纯白的妖异藤花,只有紧紧攀附在粗壮树干上,缠绕绞索,夺取生机,才能活下去。
可惜了孙季一个清霄山前途无量的嫡传,怎么就栽在了这么个一无是处的黄毛丫头身上?为她叛出道统,沦为无根浮萍似的散修,就因为……爱?
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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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无虞一觉睡到天亮,暖溶的阳光洒在眼皮上晕出一片温红,他缓缓睁开眼睛,就看到荀昭靠在他身边的床柱上闭眼休憩,脸庞如白玉无暇,呼吸清浅,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露出如此人畜无害的模样。
一瞬间他有点恍惚,神思飘得很远,不知道终点在何处。
“醒了就起来。”荀昭冷不丁开口,率先站起来活动了几下有些僵硬的肩颈,偏头,眉眼略显冷淡地问:“昨天你有看清那个邪祟长什么样子吗?”
宁无虞抱着被褥坐在床上,明显心有余悸,摇了摇头:“没有,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雾。”
“雾?”荀昭皱眉,“你可真没用。”
大清早就被嫌弃,宁无虞恼火地摔掉被褥,不服道:“今晚我再去一趟柳家墓园就是了。”
荀昭应对自如:“跑那么远干嘛?真想死的话,柳府有一方荷塘,跳进去一了百了,尸体还能喂鱼养花,也算积德。”
“你……”宁无虞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我?我说得真好,简直是大道之音圣人教诲!”荀昭又是一阵能噎死人的抢白。
宁无虞苍白着脸,愤懑不平:“我不想跟你吵,反正那些妖魔鬼怪就想吃我几块肉,我明晚继续去墓园待着,不信它能忍着不出来。”
“行!反正是你自愿的。”荀昭摘下浮游递给他,“这个给你。”
宁无虞一愣,他又不傻相处这么久,多少知道这簪子的厉害,用来刮胡子又锋利又不会伤到人,迟疑道:“你给我了,你怎么办?”
“借给你而已。”荀昭掰了掰手指,老神在在,“我本来也不是剑修。”
她真的觉得好烦啊,师傅留给她的外物太强,她都没办法发挥出自己本来的实力。
**********
夕阳逐渐消失,黑夜来临,笼罩大地。
荀昭携宁无虞姗姗来迟,耿仇在凉亭里挥手,热情洋溢地招呼道:“朝暮剑仙,快过来快过来,我们可就等你了。”
凉亭的石桌上摆了几坛子世俗好酒,在人家墓园里喝酒也亏他能想得出来,荀昭落座后也不客气拿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耿仇热络地为她添酒,笑容爽朗:“想不到我耿仇这辈子能跟剑仙同桌喝酒,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荀昭抬手按了按,装模作样地谦虚了一下:“耿道友谬赞了,瑶祖有言在先:剑仙者,逍遥自在天地间,半是剑客半是仙。我哪里算什么剑仙,剑客而已,剑客而已。”
宁无虞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
孙季和穆秀丹这对道教师徒也只是笑而不语。
耿仇举杯:“仙气内敛,侠气纵横,还说你不是剑仙?咱再走一个,哪有剑仙不饮酒的?”
荀昭想了想,她认识或者知道的剑仙里面还真没有不喝酒的,有个臭不要脸的玩意儿经常念叨:剑客醉酒,天下我有。细细想来还是有点道理的。
少年初试酒,如磨刀开锋;
暮年总贪酒,如倦客贪枕;
唯剑仙饮酒,属绝代风流。
夜雾弥漫,墓园幽静,如水的月光穿过树荫,漏下了一地斑驳凌乱的碎玉。
穆秀丹羞怯似的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一刻不离对面的荀昭,她是机缘巧合之下才踏入仙道的修士,虽然有剑修资质,先天剑丸品佚低下,大宗门看不上她,小宗门养不起她,先是在清霄山混了一个杂役的身份,攀上无情道一脉的孙季一路走到现在。
清霄山无情道一脉讲究断情绝爱,孙季对她动了情,自然而然就被逐出了清霄山,她也被连累着赶下山,两人一开始没想过做那些杀人夺宝的勾当,但散修的日子实在是太穷困潦倒了,孙季天资卓越没什么影响,她却不行,没有天材地宝的帮助,她的境界就是没办法突破,而剑修的先天剑丸要打磨成剑形,以自身修为慢慢磨砺太费时费力,也就需要各种灵矿做成的磨剑石。
法财侣地,她什么都缺,什么都想要!大道无情,善恶根本算不上什么,只要能让她变强,供她往上爬,她都会去做!
荀昭饮过酒,莞尔一笑:“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