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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十二月的冀州城,适逢大寒时节,城外五十余丈宽的护城河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北风肆掠,驻扎在河对岸的铁骑如猛虎下山,乌压压的汹涌而来,势如破竹。
      残阳如血,马蹄声近,箭矢如蝗。
      城墙之上,她身穿玄铁重甲,腰佩长剑,头戴亲王九旒冕,席地而坐,手抚七弦琴。
      暮色渐次浓重,圆木撞击城门声,声声在耳。
      “剿灭叛贼!屠尽余孽!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声震破天际。
      她将目光自指尖弦上收回,垂眸下看,那被万人仰慕的帝王于万千将士的拱卫中,端坐马上,纯黑的战马,纯黑的战甲,几与夜色融为一体,瞧不真切面目。
      帝王一双厉目冷然森寒,抬手止住铁骑攻城,弯弓搭箭,箭镞在红透夜空的火光下闪着白棱棱的厉光。
      她迎着厉白的光芒,缓缓闭上双眸。
      一箭破空,穿透肩胛,血溅七弦琴。
      三军沸腾:“吾皇威武!吾皇万岁!”
      她垂眸看肩胛上那枚白羽箭矢,恍惚记起,这枚箭矢,是当年十里亭她亲手所射,射在那人右胸口,那人垂眸看了许久,仰天长笑出声,震得桃林花苞簌簌飘落。
      箭矢被那人倏的拔出,顷刻血流如注,那人岿然长立,举起那白羽箭矢,遥遥的指向她,面无表情:“战无衣,好,甚好!”
      一箭还一箭,两不亏欠,如此甚好。
      失控的身子,如那帝都三月十里亭片片桃花,又似这冀州城春日里满城飞絮,自城楼飘飘坠落。
      帝王抬手止住,沸腾声灭,万籁俱寂。
      她昏昏沉沉的想,也许,下一瞬,她就要被这楼下万千军马践踏,碾落成泥,尸骨不存。如此壮烈的死法,也算是不辱她这一生年少成名的将军威名。
      如此也好,父帅战死帝郊十里亭母亲墓前,夙愿得偿。
      而她,生为冀州夜家嫡长孙,死于故土,亦算有始有终。
      父帅为她起名——战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她出生军帐,死于沙场,宿命一场。
      族中八千子弟,悉数战死,也该是轮到她。
      拼尽此生最后一滴血,护佑东宫无虞。
      她终是做到,黄泉之下,也好向父帅交差了。
      蓦地,马蹄声声,自远处黄沙道里传来,年轻的声音,自有王者威仪:“成王败寇,是杀是剐,本宫束手以待便是。夜家满门忠烈,十年教养,皇弟当真是要赶尽杀绝?”
      战无衣无力叹笑一声,到底是有辱使命,八千子弟枉死。
      玄铁重甲与那明黄色太子朝服早被人除去,肩胛的伤,亦是被军医潦草包扎了一番,战无衣仅着一袭月白色侵染了血污的棉布内袍,被人押着,跪在了营帐内,身心皆是麻木。
      她俯身磕首,语声平淡至极:“逆贼战无衣叩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帐内许久的沉默后,传来帝王无情的冷笑声:“呵,冀州夜家嫡长孙,终于肯改口唤朕一声圣上了?”
      她维持着趴伏在地的姿势,肩胛伤口撕裂,豆大的血点子一滴一滴滴落在她手背,鼻翼里满溢了血腥气,她平声道:“东宫既已看穿,逆贼战无衣又有何看不穿想不透的?”
      脚步声沉稳,一步一步迈向她,然后,阴影拢下,她的下巴被人捏起。帝王俯身逼视她,一字一句,语声冷漠,隐含寥落:“战无衣,朕尚未娶亲,何来东宫?”他的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唇畔几乎贴着她的耳廓,凉薄得很,“对,朕差点忘了,是曾有过的,如若还在,朕的东宫也该四周岁了吧,正是启蒙之龄。”
      战无衣原是麻木混沌的一颗心,忽的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捏紧了,她的眼前,恍惚看到了猩红的血水包裹的一团肉,五个多月的血水,早成了形,细长泛青的小手微微蜷着。
      她的十指紧握成拳,指尖掐入掌心,钻心的疼痛,唯有此,才能抑制住那自四肢六骸深处涌出来的痛楚与悲怆,说不得,忆不得。
      杀人于无形,字字剜心,莫过于此了!
      远处鹿山,猿声遥遥。帝王乌压压的浓眉下,眸光森然,笑意冷酷:“猿声一叫断,客泪数重痕。一生自此休。战无衣,你保了你的东宫,却害了朕的东宫。战无衣,你说,这笔账,如何算?这一生,如何休?”帝王将她往旁边案上一抵,长身瞬间倾压上来,冰冷的声音厮磨她的耳廓,“你应该知道,那个孩子,对朕而言,意味着什么。”
      少时在他身边受教十年,她如何不知?他有多冷酷,便是有多护短。
      “您是这天下至主,亦正当年,何愁子嗣不来?只要您愿意。”
      他修长的手指,毫不怜惜的按压在她那肩胛伤处,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淋漓在他的手腕处,昏暗里,他眸深似海。
      她忽觉解脱,这些年,每每噩梦惊醒,她何尝不是如此,以身体实实在在的疼痛来忘却那心底至深之痛,舍他之痛,失子之痛。
      她眉目不皱,续道:“只要您愿意,这天下愿入宫为后为妃的女子何止千万。”
      他将那鲜血淋漓的手指抬起,指尖微凉,指腹厚茧粗粝,带着千钧般的力道,划过她的眉眼唇鼻,最后抵在她锁骨处。
      她知道他要什么。
      他这般的人,冷酷无情惯了的,偏生对她,饕餮一般,食欲惊人。他是一贯精明的,想来,这便是他折辱她的手段吧。
      背着灯火,她看不清他的容色,麻木的双眼虚无的看向面前这高大威严的身姿轮廓,她的声音,在帐外肆掠的风声里,似乎也如游丝一般,飘忽虚无起来:“只要您许了萧稷一生无虞,那我,圣上请随意。”
      她自小是被当做男儿来养的,杀伐沙场,果断决绝,行事做派皆是磊落男儿做派。只这玉雕一般秀丽雅致的眉目五官,纤弱到不盈一握的身姿……
      他看着,眸光微暗,他忽的欺身而近,含糊的声音,平生几许缱倦意:“战无衣,先赔朕一个东宫。”
      外头的风声,吹得帷幕飘忽。那人是要存心弄哭她的。
      昏昏暗暗的光影里,隐约的声音,压抑亦细弱的自那牙关深处溢出,眼里隐约有了雾气,如浮光柔滟。
      魏先生说过:金刚怒目,终不及菩萨低眉。适当服软,亦不过是自保的手段罢了。
      她终于受不住,扯住他强健的臂膀,哀哀求他:“萧——焕——”
      他慢慢缓了凌迟折辱她的动作,许久,侧身将她环在臂弯里,低头去舔那沁血箭伤。
      他的声音,低缓执着:“给朕生个孩子,朕便就当一切未曾发生,亦是如你所愿,许萧稷一生无虞。”
      她这一生,随着腹中那个未成形的孩儿早逝,早没了做母亲的权力。
      她只觉喉口干涩,终是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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