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记·繁华清梦》云水那边

2、第 2 章

　　富查府上刚接到喜报不久，世家交好便均闻到信息，贺礼便也跟着过来，一时府门前车水马龙竟是比节下还热闹三分，来者不是当家奶奶便是管事的主子爷，谁都想来见见这一鸣惊人的富查家二公子。
　　八旗子弟里立战功者有之，通文墨者亦不少，但宗族子弟都遵循老祖宗马背上讨生活的祖训，均热衷于军队里历练以建军功为荣，俱都不过是认几个字不做睁眼盲罢了，能取功名的，鲜有未闻。初时纳兰家独树一帜，明珠三榜进士，位列公相，但自纳兰容若盛年伤逝之后，八旗间，便再少找文风出类拔萃者。听闻富查家二公子自幼体弱，不喜见人，因生的一幅好模样，自小被老太太养在跟前，一幅清冷贞静的孤性子，与宗族子弟间甚少交往，常常有人笑富查家二公子连弓都握不住，一些别有企图心思龌龊者，甚至有打听来那公子是否有断袖之癖，丢了汗巾手绢来求相好。令富查家兄弟很无面子，是以跟世轩感情不十分亲热。
　　今世轩高中桂榜，明眼人均知，以富查家身份地位，接下来的殿试，少不得三甲里留一个位子给他。当今万岁鼓励满汉修好，头一条便是修习汉族文化经典，这世轩身在宗室，又刚好投了万岁爷的性子，岂有不重用的道理。是以，于公于私，想巴结的都把着机会来了。
　　至晚间郡王府里好生热闹了一番，临时的席宴也从知礼院开到风明居，还不包括福源堂侧梨香亭专为女眷开的几席。
　　一个晚上，富查家老太太的嘴巴就没合上过，大福晋灒泪的帕子换了好几条。

　　世轩喝了几杯酒，渐觉身上发热，推脱不胜酒力，辞了出来。他素来不喜热闹，以为这秋闱考过了，阿玛便不会再骂自己无用，额娘便不会再哭诉阿玛冷落于她。但并无想到还要有这样虚假盛大的人情来敷衍。是以稍稍父兄前应付了一遭，便要梓潼冒了老太太的名领了出来。
　　捡了人少的路回他住的修林院，梓潼跌跌撞撞跟在他后边，这小子真被志荣着人灌好些酒，刚领自己时还有个人样，这会子放松了，走平路都走出好几个趔趄来。索性打发他自己回去睡去，自己慢慢朝回走。
　　月色隔着高墙的影子落下来，起起伏伏，在脚底下，明明灭灭，似跳动的白色的火，世轩脚步有些快了，觉的那火有些妖异。
　　突然听见人语声，细细的说，“不是城斋无月，隔一林修竹。”
　　接着便听见见梅诧异的声音，“曳眸，快接着二爷，似喝醉了。”
　　果然，世轩看见两个曳眸朝自己走过来，影影绰绰，一只手搀住了自己，曳眸嗔怪道，“梓潼又躲懒，爷喝多了，也不着人送一送。”
　　“是我打发他走了，不过被风吹了头，隔会儿便好。”世轩微微的笑着，对这些女孩子们，世轩是乐意多给些笑容和疼惜，她们不似外边的那些，被名利熏了心。另一个影子还在那里，不是世轩看花了眼，是胭脂，不语轻立在那儿。
　　世轩开口问，“适才那词，是你念的了？”
　　“胭脂不知二爷回来，在您跟前献丑了。”胭脂回身，和见梅并肩站了，见梅便笑着说，“文绉绉的不知说些什么。老太太那里派过来的几样新鲜玩意儿，要二爷瞧瞧，叫我和胭脂送过来，刚夸今儿月亮牙儿好，听见胭脂吟了这么一句，央她教我来着，可巧被二爷听到了。”
　　世轩一笑，“那回头代我谢过老太太，今儿喝多了，就不去她老人家那里叨扰，明儿起早给老太太请安去。”
　　“好哩！曳眸姐姐我们也帮不上甚忙，那我们就回了啊！”见梅拉了胭脂的手就要走。身后曳眸噗哧一笑，“见梅傻了不是，你们俩三婆子送了礼堆在门前儿，可教我们怎么抬的进去，少不得帮我搬进院子里才是。”见梅听见哈的一声笑，忙呼漏想了，自己细心捧了一套瓷器先进了院子叫小丫头，胭脂也想动手时，曳眸却道，“胭脂你生手，等我去吧，烦请你帮我照看着二爷，我吩咐她们去就好。”
　　胭脂只得讪讪的住了手，走到世轩跟前，眼瞧着曳眸把世轩的胳膊朝她手里递了，温热的陌生男人的气息，胭脂不自主的抖了一下。世轩发觉，轻笑着抽出自己胳膊，“不适应不是？我自己能走的好。”人便朝院子里走，走了两步回头看胭脂，道，“你不跟上？”胭脂慌忙跟上了，听见世轩问，“观你气质，原不该到我家里来做这差使，家道败落么？”许久不闻人语，以为是人又落下了，转过身去便见昏黄月色里一双晶莹眸子，惊道，“是我唐突了！”胭脂低声笑了笑，“怎敢让二爷说唐突，胭脂卖身郡王府为奴，即使要了胭脂的命去，也是应该。只是适才二爷所问，竟不知如何回答，确实不曾有人问过，胭脂为何沦落成奴，就连买我进门的李嬷嬷也只是问，吃不吃得苦。”
　　“他们是人情练达的，什么事都经过，不问也不稀奇。”世轩笑道，自己进了书房，见曳眸忙忙碌碌的带人搬运东西，便朝胭脂道，“劳烦你找人倒杯茶水给我，真是渴了。”刚说完，就有小丫头门外叫，“曳眸姐姐早备下的解酒汤，劳烦姑娘给二爷。”胭脂心知这丫头必是不能进主子房的，便径直走出去接了，端回来就要捧给世轩时，世轩自己过来端起喝了两口，搁下碗，看了胭脂一眼道，“不知为何，使唤你，让我心虚。”
　　胭脂拧身一笑，“二爷说笑呢，胭脂本是郡王府使唤的丫头。”
　　“你，不像。”世轩坐在书桌前玩弄显然刚摆下的文房四宝，笔架上几支狼毫笔，灯光下之看色泽，便知不是寻常之物。
　　“像与不像，俱都是了。”胭脂规矩的立着，微微低着头，看不仔细表情，额前刘海暗影将上半张连遮的模糊，烛火动一动，那影子便动一动。
　　“这胭脂可是你本名？”世家贵族府里，为着使唤方便或是主子高兴，都有为下人重新取名字的习惯，梓潼和曳眸均是他自己给取的，这胭脂一名用在女子身上，虽是最适合不过，但世轩觉的用在胭脂身上，究竟是俗了。
　　“我本名静好，叔父两年前改的胭脂，说是小户人家儿取那名字，薄命。”胭脂说这话时语气淡然，但那暗影却显得人有些哀伤。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你父母，是恩爱的吧。”世轩道。
　　“从前的事了，如今他们相亲地下，确也算好。”胭脂道。
　　“以后你还叫静好吧，这名字好，我让见梅同老太太说。”世轩闭眼在塌上斜靠了会儿，突然问，“静好，到我身边来可好？”
　　话刚一落音，曳眸突然大笑着进来，“二爷，快拧见梅的嘴，又胡吣乱说呢。”
　　见梅也跟着过来，嚷嚷，“渴了，渴了，曳眸你备的茶呢，帮你们这么大忙，茶都没得一口。”
　　二人说完，才发现房间气氛异样，无心者无意，有心的曳眸第一时间嗅出了某种暧昧。二爷放松的姿势，只在最亲熟的人前这样，除了老太太和大福晋，就是曳眸跟前，除他们，就算是谨姑娘前面，二爷也是一幅正襟危坐的模样。曳眸凌厉的眼光把胭脂吓了一跳，世轩却开口说，“曳眸，你回去跟老太太说，我把胭脂要到修林院来，以后叫静好。”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见梅吐了吐舌头，看看三个人，看见曳眸眼中的泪光时，恍然明白发生了何事，忙傻傻一笑道，“二爷果然读书多的，取个名字也这么雅致，见梅也爱雅致的东西，二爷不如连见梅一并要了过来，见梅粗手笨脚，给二爷打扫庭院，闲时闻闻书墨味道，想是人也会文雅些了。”
　　世轩开颜一笑，从榻上坐正了，“你跟曳眸打打商量，看她派你什么活计，我也一并把你讨来。”
　　“多谢二爷抬爱，胭脂进府本来填的就是福源堂的缺，修林院里曳眸姐姐打理的井井有条，胭脂笨拙，还是不跟二爷这里添乱了。静好名字虽好，可是命薄。”
　　曳眸哧的一笑，“二爷开口要的人，哪还有推三阻四不来的，满郡王府的姑娘们，谁不巴巴的想来咱修林院当差，知道二爷是最体恤下人的。胭脂姑娘快休推辞，我这就和李嬷嬷说去，先把那边事安排妥当了，老太太那里回一声就可。”
　　世轩盈盈笑看着有些发急的胭脂，倒比她镇定时的模样可人，十几岁的女孩子，本是该如此喜怒现于形的，太过克制，反倒不可爱。
　　胭脂还待要辞时，却听世轩说，“就这样吧，曳眸你回了老太太就赶紧回来，我这里就歇下了。”
　　见梅拉了胭脂出门，曳眸吩咐了一旁的思雨梦露伺候二爷歇息，自己则跟着见梅胭脂一同福源堂去了。

　　老太太此刻还未歇下，听锡兰一说，便招了胭脂进去，看看模样手脚，知道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点了点头，道，“难得轩哥儿开口要人，他这么大年纪，是该有个身边人了。”
　　锡兰一旁提醒了一嗓子，老太太看着胭脂羞红了脸，便笑起来，“这孩子脸皮薄的，这样儿好，不能我这些家生子，骂几句都又是犟又是笑的。”
　　“老太太宽厚仁慈，家下人才放任自如。”胭脂恭顺答道。
　　“听说是读过书的？”老太太闭了半天眼睛，突然张口问道。
　　“家父原是私塾先生，些许认得几个字。”胭脂只觉的那双半闭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光，比正午的太阳光还刺眼，看似随和的一瞥，便将她里外看了个遍，骨头里的东西都被她看去了。胭脂觉的有些冷。
　　“怪不得轩哥儿急着要你，我这府里的丫头，都是些愚钝无才的。”老太太的语气闷下来，像小孩子无端生谁的气。
　　胭脂立着不动，迟了半刻，才轻回，“胭脂本是粗野人家女儿，叔父婶子一时难困，才卖了胭脂进府，临来嘱咐道，过几年光景好了，便赎的奴婢出去。小人家的闺女，不懂得大家规矩，主子们宅心仁厚愿意给口饭吃，莫要给主子家添了麻烦。”
　　许久，老太太点点头道，“嗯，到底是读书人家，还是识礼的。”
　　再许久，老太太向锡兰道，“明儿轩哥儿那里，就说庄下缺了个管事的，已经跟志荣交待好了，要胭脂去。他那里，我另派了人去。”
　　“明儿个，你去庄上吧，也不远，城西头，风景好看的很！”
　　这句话，是说给胭脂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