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风流》诃梨

1、第一章

　　1

　　我和爷相遇那天，正是数九寒冬。

　　苍茫的大雪一如盐沫子落了满地，冻得我满手生疮。

　　可偏生就是这样的天气，我正被爷娘拖到镇上的花楼去卖，以换取弟弟娶媳妇的银钱。

　　一条贱命，五两银子。

　　我自小吃了太多的苦，被打被骂乃是常事，饥寒交迫更是家常便饭。以至于到了这样的关头，我竟然连逃跑的勇气也无，竟然也就麻木地任由他们拖着去了。

　　我和爷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的。

　　只不过那时候我是待价而沽的货物，他是偎红倚翠的风流公子，云泥之别。

　　也就是在这样的关头，爷出来说要买我。

　　是的，穿着破烂的草鞋，手指脚趾通红满是冻疮的我。

　　虽说他们为了让我能卖个好点的价钱，给我换了一身还算整洁的衣物，但真要出什么大本钱，他们可是不愿的。

　　后来爷同我说，他那时一心想着救风尘，事后其实有些后悔。但不论如何，我都十分感激他当时的一腔意气，只因这几乎改变了我接下来的一生。

　　2

　　爷的容貌，我怎么都不能违心地说出个不好来。

　　初见时逆着光撞入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眉眼，那样的倜傥风流，是我从前在地里刨食，在灶边生火怎么都没有见过的丰神俊朗。

　　但我却也是怎么都不敢有什么肖想的。被爷丢在这院子里十余日，只是将他的院子里收拾得妥妥贴贴，我终于在一日午后迎上了他那摇摇晃晃的身影。

　　或许是没有料到院子里还有旁人，亦或许是被院内整整齐齐的模样所震慑，爷望向我的目光茫然了一瞬，思忖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地合上扇子道：“五两银子，你还没走？”

　　也是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爷根本连我的模样都没有记住，就买下了我。

　　我有些局促，忽然觉得手里的笤帚都有些烫手。埋着头满脸写满了难堪，我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同自己讲的第一句，竟然是要赶自己走。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是的，在被爷娘卖出去的那一刻，我就没有了家，没有反抗，只是为了还他们的生恩。可这并不代表我愿意被他们多卖一次。

　　低着头等着爷发落，我的身子忍不住颤抖。头顶被一双温热的手覆上，我听到他闷闷地说了一句：“进来陪我喝点酒。”

　　爷平日里不见人影，这院子大多是吴叔在管。

　　然而吴叔毕竟老了，也没有女子那般细致，不可能那么周全地顾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故而这些日子我勤勤恳恳，这才让他看向我的目光略微正常了一点。

　　我知道，他或许以为我是爷在楼里找回来的什么新相好。

　　可我心下明白，人贵有自知之明。譬如我这条贱命，从前被打骂压榨得劳碌惯了，现下就是清闲都容易让我恐慌。

　　我从未见过有人这样饮酒，一碗接一碗，仿佛灌下去的是水，我甚至能看到酒液从他的嘴角一直落入领口。

　　乡里人连饱腹也难，并非家里主要劳力的我，向来只能吃个半饱。像酒这种需要耗费许多粮食的东西，更是我从前基本上见不到的稀罕物。可眼下，爷却是这样一碗接一碗地饮，着实让我心疼极了。

　　不是心疼他，是心疼这许多的粮食。

　　“翠柳，你来了。”也不知爷是不是喝多了，把我认作了旁人，他一把把我拉到了他的腿上。

　　其实我本是想挣扎的，可或许是他的表情太哀恸，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不该让他清醒。

　　唇齿相依，是浓烈的酒味，我颤了颤睫毛闭目，只觉天旋又地转。

　　或许不仅是爷醉了，我也醉了。

　　不然我何以这般荒唐，做了他的翠柳。

　　3

　　后来我才知道，翠柳是千金楼的头牌，不仅人长得明艳动人，有着一口婉转悠扬的嗓音，更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风花雪月信手拈来。

　　我自然是连人家的一根头发丝也不如的。

　　毕竟我连大字也不识，毛发枯黄，又瘦又干瘪，指节粗砺写满了生活的苦难，怎么都和那样神仙一样的人物联系不到一起去，以至于后来我知晓后还自卑了一段时日。

　　幸而爷也不记得那日酒后的事。

　　约莫是见惯了花一样的美人，我注意到，他看向我时，眉宇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直到一日清晨醒来望见床头堆叠了几套衣物，我才意识到，原来爷那日皱着眉头和吴叔说的是这件事。

　　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次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衣物。从前，我只配穿他们剩下改了以后的，能够蔽体便已然是幸事，更逞提保暖，棉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可真当这摆在我眼前时，我却迟疑了。

　　我打了水认认真真地擦洗了一下身子，我拿起梳篦仔仔细细地梳了头发，拿红绳扎了起来，我颤抖着将它穿在身上，手忙脚乱地系上绳扣，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包裹了我的全身。

　　暖的。

　　不知怎么的，我捂紧嘴无声地落泪了。

　　从前我饿得头晕眼花，只能往肚子里灌井水时，我没有哭；从前我蜷在炉灶里的草垛上，被虫咬时，我没有哭；从前我被打着骂着去干活时，我没有哭。

　　可在此时，我却是一时之间悲从心来，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这是我十余年来从未体会过的温暖，美好而遥远，却终有一日落到了我身上。

　　4

　　自那日后，我干活愈加卖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偿还爷对我的恩情。

　　吴叔对我的态度也愈加和善，在听了我的那些过往后，更是充满了同情，连给我的饭食都比往日多了不少。

　　而我也在这样的光景下，脸颊略微有了些肉，变得白净了不少。

　　然而好景不长，家里的经济状况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蓦然变得困窘起来。

　　爷给一个妓子赎了身，花了整整一千两银子。

　　新来的姑娘名叫春桃，我没有听爷说起过，香腮如雪，明媚得像三月的桃李，那姿容便是我一个女子看着都眼热，果真是配得上一千两的身价。

　　只有一点让我感到有些郁闷，那便是一千两的她似乎对五两的我充满了敌意。

　　不过她自以为的那些刁难，比之从前我在家中时受到的那些实在轻了太多，以至于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她是爷花大价钱赎回来的，我们从身价上看，本就不对等。

　　那日我正在院子里给她栽桃树，挖坑挖得灰头土脸，爷正好回来了。

　　约莫是觉得有些稀奇，他随口问了一句：“这是在做什么？”

　　“种桃树，过几年就可以有果子吃了。”这话刚说完，我便听爷笑了起来。

　　那时候我还有些不解，不懂他在笑什么，但后来我思来想去，在被春桃好生数落了一通才知道，她想要的是开花的树，美得如烟似云。

　　也就是从小到大饿惯了的我，会听信那人的鬼话，图它便宜能结果，买了这么一棵不怎么好看，还歪歪扭扭的树。

　　5

　　然而爷并没有因为春桃，就在家中久留，依然是十余天见不到人影。

　　这日午后，春桃罕见地对我和颜悦色，看向我的目光满是复杂。

　　“我要走了。”

　　这句话着实让人猝不及防，以至于我的心骤然疼痛了一下，不为别的，只为那一千两银子。

　　“过几日，我就要嫁给同心布庄的张员外。这是我还他的赎金，你帮我给他。”

　　一千两银票很轻，可此刻在我手心，却沉甸甸的压手。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自己可以交得起赎金，却偏偏要让爷来给。

　　但我能够感受到，她话语中的悲伤。

　　“好。”我郑重地点了头，将她送到门口。

　　我看到她欲言又止，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

　　“你……喜欢他吗？”

　　他？我有些茫然。

　　她是问，我喜不喜欢爷么？

　　我以为我是不喜欢的。可真到这时，我却是抑制不住地面红耳赤起来。结巴着开口，我底气有些不足：“不，不喜欢。”

　　爷那样玉一样的人儿，岂是我这样的泥腿子能够肖想的。

　　我不能，也不配喜欢。

　　我想她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小心思的，但她没有拆穿，只是定定地看了我片刻，对我露出了同情的目光：“如此自然最好。他那样的人，像风一样不知来处，亦飘忽不见归途，你喜欢他会后悔的。”

　　那时候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或许情根在许久以前便深种了的，虽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6

　　春桃出嫁那日，我就在街角望着。

　　没有锣鼓喧天，没有红彤彤的热闹，只有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地抬进侧门。

　　为人女子的命运，便是这样轻飘飘一如树叶的。一千两身价的名妓尚且如此，我又岂敢有所奢求？

　　连忙回了院子，一如往日开始清扫，在一日夜色阑珊之时，我终于等到了爷的归来。

　　我以为爷会为此感到惊讶或者如何。

　　可当我把银票放在他手上的时候，他只是微微一顿，朝我点了点头，连具体是什么情形都没有问。

　　我看到，他又在饮酒。

　　是了，平日里我鲜少在家中见到他，便是见到也十有八九在饮酒。

　　我知道，我劝不住他。

　　默然在桌案边放上一碗醒酒汤，我本想离开，却是没想到被爷叫住了。

　　烛火幽微，爷那漆黑的眸子里跳跃着明亮的色彩。

　　被他那俊朗的星目瞧着有些不自在，我不由微红了脸。

　　“春桃走了，你呢？什么时候走。”

　　这话轻飘飘的，可却重重砸在了我的心上，砸得我头晕眼花，我忽然觉得有些站不稳身子。

　　或许是没有等到我的回答，爷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又灌了口酒：“既然你不说，那我也不逼你。至于那卖身契，我早便撕了，你想走时不必通知我。”

　　“不，不是的，我不走。”急得差点哭出来，我从来没觉得那般不知所措过。

　　我见过爷在楼里倚红偎翠时，恣意快活的样子，几乎耀眼得要发光。

　　可此时，我却觉得他满身浓重的疲惫，眼里是化不开的悲伤。

　　我知道，这是因为翠柳姑娘。

　　我知道，这不全是为了翠柳姑娘。

　　快要春闱了。

　　7

　　后来的大半年，我再也没见过爷。

　　吴叔说，爷去京都投奔友人，考会试去了。

　　我虽是有些不明觉厉，却也觉得他厉害。毕竟在我这些年少得可怜的见识里，从前村头那位张秀才便已经是了不得的人物。像爷这样的举人，于我，已经算是文曲星下凡了。

　　我狠了狠心，哆嗦着将这些日子攒的些银钱一分一分地数出来，全部拿去给爷烧了庙里最高最粗的状元香。

　　那日我还和往常一样，扫着庭院，收拾着屋子，偶尔靠在门口发呆，恍惚间似是看到爷和从前一样摇着扇子朝我走来了。

　　是那种冬天也要强行挥舞着折扇的风流，表面镇静自若，私下里却冻得龇牙咧嘴。还记得那日被我撞见时，他很是窘迫地朝我笑了下。

　　“在看什么？”直到发顶被覆上一抹温热，我才猛然回神。

　　我忽得意识到，原来这并不是幻觉。

　　“看您。”脱口而出，我恨不得让时光倒流，捂住自己的嘴。

　　“净是胡说。”声音是浓浓的疲倦，带着扑面而来的酒气和脂粉味，爷越过我朝屋里走去。

　　我这才注意到，爷的脚步有些虚浮。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8

　　后来我从人嘴里知道，爷落榜了。

　　也是那时，翠柳跟了一个京城的才子，听说便是这一届考上的。

　　爷对翠柳的喜欢所有人有目共睹。这事发生以后，没少有好事者去他面前掺和一嘴。

　　每当这时，爷只是不说话。

　　可我却注意到，每当这时，爷的酒喝的更多了。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

　　但我这不知吟风弄月，只识五谷杂粮的粗人，却依旧去劝了。

　　还记得那晚爷眼睛亮得似火，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热烈，一身白衣如雪，飒沓风流，一如我初见他的那日。

　　我看到，他哭了。

　　我从未见过爷如此脆弱的模样，仿佛脆得像一层薄薄窗户纸，一戳就要破。

　　他们嘲笑爷没当成进士老爷，还被人截了胡抢了女人。

　　他们笑爷一辈子风流，竟然折在一个女人身上。

　　他们笑爷钱财散尽，连嫖资都要支付不起。

　　不过最后一个我觉得或许也不尽然，毕竟以爷的姿容，应当还是有许多人愿意倒贴的。

　　9

　　当我听到爷死了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是怎么都不敢相信的。

　　有人说，爷是喝多了酒，跑到河边看花船时失足坠入了河里。

　　可我却只剩下无尽的茫然。

　　我怎么也想不到，爷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死了。

　　可我不得不信，当有人把他的尸体捞出来抬到家门口的时候，我那颗心终是坠入了谷底。

　　我从未见过爷这般狼狈的样子，被水泡得浑身浮肿几乎看不出人形，让我险些没能认得出来。

　　可当看到他手里那把握得紧紧的折扇时，我终是忍不住落泪了。

　　爷生前最爱体面，若是他知晓自己离去时是这般不堪的面目，或许会愤怒地从掀开白布爬起来吧。

　　可他终究没有，他爬不起来了。

　　吴叔沉默着用尽家里最后的银钱给爷筹备了丧事，终是选择了回家带孙子孙女。

　　吴叔说，卖身契什么的，当年爷已经撕了，我随时可以走。

　　可我终究没有，我继续留在了那座院子里日夜打扫。

　　10

　　那日大雨倾盆，爷去了已经有三年，我冒着雨爬到山上，给爷扫墓，潦草的墓碑边上早已覆盖了丛生的野草。

　　我低着头一点一点地把草拔除，我拿着布就着这倾盆的大雨擦拭墓碑，我从包裹里拿出三个桃子摆上，那是我当年为春桃种下的。

　　我知道，爷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么些年，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以至于最后被卖到青楼，都没有想过选择死亡。

　　可现在，我却是突然想了。

　　或许有些喜欢在初见时就已经是注定了的，只是那时候我不敢也不愿正视。

　　笑着把早已准备好的刀拿出来割破了脖子，我仰面躺在地上静候着死亡。

　　大雨滂沱，仿若不似人间的喧嚣。

　　我想，我大概是真的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