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文合集》佟至

1、血色玫瑰

　　那天仙乐门很热闹，来了许多贵客，衣香鬓影，挽肩靠背，调笑亲昵，满堂亮如白昼，纸醉金迷，无愧之“不夜城”的名号。

　　林蔓枝被闹得头疼，捏着高脚酒杯，摇摇晃晃地出了人堆。

　　“蔓蔓姐，六姨问你在哪，那边有客人点你跳舞呢。”

　　一个矮瘦的小丫头片子挤过来，跟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嘻嘻笑作一团又溜走了。

　　她生得好，柳眉杏眼，粉脂敷面，一张俏生生的好皮相，又下功夫学了好些舞，在仙乐门里吃得开，点她座儿的也多。

　　林蔓枝叹了口气，点了根烟，将火机摆弄得啪嗒作响。

　　“借个火。”

　　林蔓枝抬眼去看。

　　一个面容艳丽、穿红旗袍的女人施施然落座在一旁，她嘴里也衔着根细细的烟，用两根手指夹下来，掀掀眼皮朝她看一眼。

　　隔着薄薄的烟雾，她的眸光也像蒙了层雾，又仿佛深不见底的幽幽寒潭，叫人心尖发颤。林蔓枝的心果然跟着动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手已经朝前递了过去。

　　女人接过，手上翻了个漂亮的花招，啪嗒一声点燃了火机。“多谢了。”她勾唇一笑，眉眼明艳秾丽，宛若挂着露珠的玫瑰，活色生香。

　　“不客气。”

　　伴着微醺的烟草味，林蔓枝好奇地打量起她。

　　在仙乐门出现的漂亮女人有三类，一是林蔓枝这样的舞女，二是达官贵人带来的交际花小姐们，三便是……

　　她垂下头，吐出口烟雾。

　　三便是来捉奸的太太了，这事儿不常有，林蔓枝也只见过一次，闹得天翻地覆，六姨还为此歇了两天业。

　　“今天这样热闹？”女人细眉一扬，主动搭起讪。

　　“是什么洋节。”林蔓枝答，她不大认字，没记清是什么节日。

　　女人点点头。

　　“里头有一位姓胡的先生没有？”

　　林蔓枝悚然一惊，心道果然。

　　“天天来来去去的客人很多，我不记得是哪一个。”

　　“他啊。”女人猛吸了两口，哑着嗓子，像只猫般慵懒地转了个身，点点星火燃至半截，被她捏在红染的指尖，明明灭灭。

　　“他是手眼通天的勋贵人物，你见过就不会忘的。”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按灭半截香烟，将头顶的黑纱放下来，遮住一双缱绻多情的猫眼。

　　她灵巧地扭了个身，伸手捞起一旁靠在桌旁的黑雨伞。

　　林蔓枝瞧着她的动作，疑惑地想：这两天天气不错，怎么还带着伞来？

　　“人来了。”

　　她又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那女人已经袅袅娜娜地步入舞池，眨眼便湮没在人群里。

　　“林小姐。”

　　一个戴着绅士帽的男人立定在身前，微微弯着腰，朝她递出一只手。

　　“鄙人姓胡，胡某听六太太说，仙乐门只有林小姐会跳伦巴。”

　　林蔓枝眨了眨眼睛，掩嘴噗嗤一下笑了，觉得这事儿过分巧了。刚刚那女人才问有没有胡先生，一转眼，那人就站在自己对面，可惜……

　　她不着声色地瞥了眼舞池中放浪形骸的男男女女，没瞧见那个女人，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惜什么。

　　“不知林小姐肯否赏脸。”

　　“谢谢先生抬爱，只不过……”林蔓枝迟疑起来，直觉不想和这个男人纠缠太多。

　　“今天这样好的日子，林小姐在犹豫什么。”

　　胡先生是当上位者当惯了，言语动作间隐含着淡淡的威压。林蔓枝无奈地想，他确实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她娇笑着，挽着他的臂膀，一个旋身，已经置身在舞池中，台上换了首曲子，男人的手搭在她腰上，她顺从乖巧地贴着他。

　　伦巴浪漫缠绵，她不常与人跳，一是会的人不多，二是这么缠绵的舞，难免要被揩油。

　　“林小姐，我上个月才从国外回来，还以为找不到会跳伦巴的女孩子了呢。

　　“让胡先生见笑了。”林蔓枝一侧脸，避开他的气息。

　　“你跳得不错。”男人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

　　……

　　不知过了多久，林蔓枝的额上都沁出薄汗，穿着高跟鞋的脚踝酸疼无比，那位胡先生才放开她。

　　“林小姐，我下回还……”

　　他面色大变，旁边一个不长眼的人将一大杯酒泼在他的西装上，淡黄色的酒液染深一大片，这一套定制的上好西服就这么毁了。

　　“你！”

　　那人点头哈腰地道歉。

　　他顾忌着身边还有佳人，不好发作，脸上红白夹杂了一会儿，最后淡淡道：“我会直接让秘书来找你。”

　　“胡先生，我去给你找一套先换上吧，夜深了，外面凉。”

　　胡先生面色稍霁，点点头。

　　仙乐门有专门的衣帽间，里面有几套六姨置办的上好行头，给客人们救急。林蔓枝随手拿了件，却不想这么快赶回去。她慢腾腾地在房间门口喘了两回气，心上舒服了，才沿着走廊慢慢地走着。

　　还没走到长廊出口，头顶的亮灯啪地一下灭了，一片漆黑中，她听见前头传来一声短促尖锐的惊叫，哭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一个踩着高跟鞋的舞女噔噔地朝她的方向冲过来，一头撞上了林蔓枝。

　　“玥玥？”林蔓枝借着微弱的光看清来人，“这是怎么回事？”

　　“死人了，死人了。”

　　唤作玥玥的女人顾不上衣裳不整，鬓发散乱，一股脑地爬起来，要往里走。

　　死人了？

　　林蔓枝扣紧手里的衣服，一阵心悸，不知怎地想到那个猫似的女人。她下意识地也想往大厅里去，闯入一片混乱的人群中，她才发现情况比预料地要糟。

　　难怪玥玥要跑。

　　电灯不知是坏了还是怎地，一直没亮。

　　她愣愣地站在人堆里，被身后的人猛地推搡一把，跌倒在地。她的后腰猝然被一双有力的手托住了，她被托着，踉跄着站起来。

　　“送给你了。”

　　一道轻飘飘的女音落在耳后。

　　林蔓枝的瞳孔骤然收缩，头皮一下绷紧了，有双手灵活地拨开她的乌发，将什么插在她的鬓边上。

　　身边的温度渐渐消逝，她双腿一软，又跪倒在地。

　　仙乐门的灯暗了又亮。

　　大厅一角有一摊鲜血，鲜血沿着人身蜿蜒而流，很快就积聚成溪般。

　　在大厅不引人注目的另一角，一个女人失魂落魄地趴伏在地，鬓角有一朵鲜艳欲滴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