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年罗曼史》慕时因

72、日曜天阶

　　汽车旅馆的客房中，墙壁上红黑色的液晶钟显示着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在这期间，叶岩除了教训了一顿杰西外，就是看着窗外发呆，最早的时候是在看这荒芜的末世景象，后来是目送那两个人的离开，而到了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

　　也许是那个偶然在窗户边发现的彩色塑料风车，它夹在窗台的某个锁眼里，她用力推开了窗，将它小心地用手勾了过来。

　　风车上积了厚厚的尘灰，叶岩用手拍了拍它，又吹了吹，它的风车叶才艰难地转动了几下。

　　“T哥，刚才的事对不起。”杰西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近乎诡异的安静。

　　叶岩摆了摆手，其实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对方多半就是个小孩子，何况事情也未得逞，她总不能跟一直个小孩子置气。

　　“你刚才说你……”叶岩顿了下，似在斟酌措辞，“你是生病了吗？”

　　毕竟那样的每天都在挨日子等死的经历，她也是有过一次的。

　　“总之是治不好的病。”杰西点点头，但并没有说具体的病名，“外面的人嫌弃我，我就只能到这里来。”

　　外面的人，指的是真实世界么？叶岩理解了下，继续：“你来这里找刺激，也不一定要跟着刀疤哥干，毕竟……”

　　“我知道，那毕竟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事。”杰西对此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他的双手撑在床上，视线不知道飘去了哪里，“这里的常用账号不是那么好申请的，分季度摇号，名额也十分有限，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叶岩眯了眯眼，没想到弄一个地下黑市的账号居然也会这么复杂。

　　“但刀疤哥却可以让我自己选。我实在不想那么快老死去，就像条臭虫一样，烂死在无人问津的街上。”杰西丧气地叹道，“我知道做坏事是不对的，但我从前也没有害过谁，老天却要我早死，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他的话让叶岩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也许是他的经历让她想起了自己的从前，但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公平的，更多的是很多人光是普普通通的生活就已经用尽了全力。

　　“我没有办法救赎你，”叶岩将手里那只旧的塑料风车递给杰西，声音低而平静，“我只知道，跪着的人是不配得到爱情的。”

　　“杰西，我希望你放过你自己。”她说。

　　.

　　窗外，穿着橙色防辐射服的两人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了视线中。

　　这时正正也醒了，他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皮，将视线转向了叶岩，安安静静的，也没说话。

　　好在他没说话，叶岩生怕她一开口，就问哥哥去了哪里？那岂不是全暴露了。尽管她与杰西经过刚才“身体力行”的交谈，已经达成了某种精神层面的共识，当然，这也不排除这只是她个人一厢情愿的想法。

　　很快，泽西就和风哥有说有笑地上了来。

　　“事情办妥了？”叶岩问。

　　泽西笃定地点头，倒是风哥大步走向她，拍了拍她的肩，表情像是个时常流连风月场所的老流氓：“你就是阿T吧，不错，不错。”

　　叶岩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指她哪里不错？于是只好回敬了一个笑，心说从前也没见泽西除了琉晖或者白景言以外和谁近亲，看来对这个风哥，他也是很上心了。

　　“走吧，”风哥说，“护送你们回去。”

　　叶岩恍然地有点恍惚，大概是一切结束得太快，总有种好像刚刚适应这里就要离开的感觉。她“嗯”了声，但转念又一想，也许这里的时间与外面的时间存在一定的换算率，也不知道外面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了。

　　“我们还要去莫亚河的自提柜一趟。”叶岩想了想，没忘在行程的最后前将这件事提了上来。

　　泽西看了眼正正点点头，杰西此时已经准备出去了，离开时手里拿着个塑料风车一直吹着，连泽西也搞不懂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T哥，我会好好留着它的。”杰西最后说。

　　于是汽车旅馆里又安静下来，泽西看看唇环少年杰西离开的背影，又看看叶岩，长长叹了口气。

　　“那小子是喜欢上你了？哼？”

　　“Sweety，别这么小气。”叶岩拉着正正的手向外走，在回头时耸了耸肩，淡淡道。

　　这个眼神和动作让他很是吃味，也是在这个片刻，泽西忽然起了某种让他难言的、许是吃醋也许是嫉妒的想法，如果叶岩真是个男人，搞不好会是比少将还受女孩子喜欢的类型，因为她内心的底色其实……很温柔。

　　但转念又一想便又很快欣慰起来，毕竟这辈子，她是没有机会了。

　　出了汽车旅馆，一路是由风哥的装甲车队护送着他们前往莫亚河，正正很乖地呆在车上，至于说取快递的事，自然也是由泽西和叶岩两人共同完成。

　　一开始，叶岩以为这里的自提柜会似现实世界一样，位于某个小卖部的旁边，两排铁柜子，扫码取件。

　　谁料泽西却是带她去了某个搭建在河面上的水屋，那简陋的水屋高出河面两米多些，需爬楼梯上去。夜色下，叶岩抓着铁扶梯边往上爬，边看着身下黑峻的泛着幽光的河面，简直难以想象自己这居然是在取快递？

　　“你确定没带我来错地方？”叶岩的声音从楼梯下方送上来，泽西脚步没停，三下五除二就已经到了水屋的门口。

　　“你上来了就知道了。”他拍拍手，接着向她递来了一只胳膊。

　　叶岩没客气，很快也上了来。

　　水屋门口笼着一片橘色的灯光，在霭霭的霾灰中朦胧看不真切。叶岩眯着眼适应了下，这才和泽西一起掀开了那黑色的布帘。

　　.

　　一条幽深的索道呈现在眼前的山洞深处，山洞的内壁上挂着个铁牌：日曜天阶。

　　叶岩一瞬间有些懵，回头又向后看了看，确定自己确实是在一间实打实的水屋上，这才道：“我还以为这就是个普通的水屋，就像柬埔寨的那些一样。”

　　“以前我也这么以为。”泽西走向前，拉开了索道下停着的某间座舱的舱门，那座舱是橙色，像是一颗椭圆形的胶囊，舱门则有些陈旧，与滑道摩擦发出吱吱的钝声。

　　“这里的很多水屋其实都是空间门。”他让叶岩先上去，自己这才上去，“不过也有一些不是，就是普通的水屋，如果你有机会进去的话，就会发现那里面的人不是在讨论着某个刺杀计划，就是在打牌赌钱或者是在……”

　　话到这，他忽然停下来，座舱也开始徐徐地向着幽暗处攀升，周围一片漆黑，这座舱没有玻璃，风从外面吹起来，能听到索道轻微的晃动声。

　　“在干什么？”叶岩皱皱眉，以为话题要向某个奇怪的方向去，没想到泽西却是道：

　　“在看电影，不然还能干什么。”他顿了下，手轻轻搭上了叶岩的胳膊，“你也想看电影吗？”

　　叶岩想象了一下两个人关在水屋里看专场VIP电影的场景，一时间很是佩服他的脑回路，只好说：“我都可以。”

　　“那我们看《泰坦尼克号》好不好？我还没有看过。”泽西提议。

　　“在这里？”

　　“在这里。”

　　于是座舱中真的就出现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全息屏幕，它亮在夜色中，听着101岁的Rose诉说着那个关于蓝色海洋之心项链的故事，辉煌的配乐声响起，而他们的座舱下方是一片黑不见底的深渊，和极偶尔闪烁的灯光。

　　一时间，竟也有种吊诡至极的浪漫。

　　“我们需要在这里呆这么久吗？”叶岩问，心思并不全在这个她刷过两遍的电影上，只觉这部分的取快递桥段简直是一段设计好的注水情节。

　　但此时泽西已然向后靠向了座椅，他的身体离她很近，看着屏幕的目光却很认真，“你觉得这个故事最伟大的地方在哪里？我知道你们有一些网站专门评价这些电影，但我不想看，就想听你说。”

　　叶岩轻叹了口气，心说泽西可能是和正正在一起待久了，居然也开始变得幼稚。她想说这艘号称永不沉没的巨轮象征着人类钢铁工业时代的骄傲，她也想说这部悲剧爱情电影曾经创造了全球电影史上的最高票房，而它的票房纪录最终被它的导演亲自打破……

　　但最后话到了嘴边，却成了：“伟大见于细微，悲剧能放大爱情，也能放大人性，大俗即大雅。”

　　泽西：“嗯，听不懂。”

　　叶岩：“……”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中，叶岩感觉泽西那毛茸茸的脑袋又靠过来了，她本想推开，谁料他竟得寸进尺地趁机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他吸了吸鼻子，也不知是不是在抹眼泪：

　　“这真是个伤感的电影，”他呜咽咽地发出一句评价，“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让我心爱的人用一辈子去想我，这太残忍了。”

　　叶岩屏息没说话，心中忽而一动。

　　“你为什么不问我，我是怎么想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

　　“人生一定会有很多遗憾，但我绝不会让我的爱情和我的爱人遗憾，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我是未来的王。”

　　“毕竟那个人是我最最喜欢的。”他坚决地补充说。

　　幼稚、中二、神经！

　　叶岩闻言迅速移开身体，只听夜色中泽西一声吃痛的惨叫。

　　.

　　座舱升高到一定的高度终于停了下来，电影的全息画面也在瞬间定格，幽幽的光线下，座舱的窗框外出现了一面青黑色的陡峭绝壁。

　　泽西在此时站起身来，并拿出了“眼影盘”比对了一下发送来的数字，开口说：“到了。”

　　“你不会告诉我，我们要取的快递就在这上面吧？”叶岩指着峭壁正中内嵌着的一排铁箱子说。

　　泽西回了她一个“不然呢”的表情。

　　叶岩心思猛地一沉，只好说：“我，恐高。”

　　泽西在黑暗中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手向不远处的脚下指了指，于是叶岩终于发现了一段非常狭窄的漆黑山道。

　　“所以我们要通过它上去，找到那个自提柜，然后才能拿到我们要的东西？”叶岩理了下思路，她顿了下，还是道：“那这里还有什么别的安全措施么？”

　　泽西摇摇头，拍了拍座舱的扶手，“等下我们下去以后，座舱就会马上离开。”

　　“那我们要怎么回去？”叶岩不由吃惊道。

　　“谁说是原路返回了。”泽西递给她一只手，“这里你不熟，你牵着我，我带你过去。”

　　叶岩这时也没扭捏，将手递了过去。

　　被泽西的猫女郎的小手紧紧牵着她这个冷面礼服俊男的大手，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她拧眉，决定不再思考这个问题。

　　他们前脚刚上了山道，后脚就听见索道传来座舱颤巍巍地下降的声音，以及一块小石头从鞋底滚落万丈深渊的声音。

　　“我还以为取快递会是我们这一程最简单的事。”叶岩深吸了口气，决定说些什么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倒是随着她话语落下，一盏老式的煤矿灯已然出现在了泽西的右手上。

　　摇曳的橘光照亮了前行的路，也照亮了在这站在万丈深渊前的彼此。

　　“敢来这个地方交易，光是有钱还不行，”泽西与她的目光相视，“更重要的是要有豁出去的勇气。”

　　“那你之前也没说我们要来这个鬼地方取货啊。”叶岩抿紧唇，与他一起边极小心地在山道里挪动着，边抬头核对着头顶上方的铁柜的号码。

　　“我说了你就不来了吗？”泽西停了一下，反问。

　　他的话问住了她，是啊，哪怕之前早知道中间的过程会是这样，她难道就不会如此选择了吗？就像明知道救下正正会给她带来麻烦，难道就不去做了吗？

　　想到这，她摇了摇头，看向泽西，“你说得对，人往往只是看似有很多选择，但其实并没有。因为哪怕重来一次，人最后也会选择自认为对的那个。”

　　“就像是无形中的定数一样。”她最后说。

　　“别这么悲观，你不是还有我嘛。”到头来还是泽西拍了拍她的肩，又顿了一下，他忽然说：“到了。”

　　叶岩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就见泽西将那个煤矿灯递到了她的手里，接着从腰包中拿出了“眼影盒”，打开它，向着铁盒上隐蔽的晶体切面扫了一下。

　　很快，铁盒门弹开，一个被密封得非常细致的小纸盒便呈现眼前，只见泽西小心地将它放进腰包里，并没有立刻拆开。

　　叶岩眯了眼，以为泽西就此会顺手关上铁盒门，谁料他紧接着又从里面抽出几条拇指粗细的疑似弹力绳的绳索，他抬起腿，将它们分别绑在了自己的脚踝上。

　　“到你了。”他说着，将绳索递给了她。

　　飘忽的煤矿灯下，叶岩满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却听他叹了口气，道：“好吧，我来帮你。”

　　“什么意思？”叶岩的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就是你想象到的那层意思，”他的手向下一指，“从这里跳下去，就像蹦极一样。”

　　语毕，他手上的绳索熟练地缠绕过她的脚踝，用力锁紧了，又躬身检查了一遍彼此的，异色的双眼在黑暗中看定她，“你要是害怕的话，我们可以把灯放在这里。”

　　于是他真的拿过了她手上的灯，将它轻轻放在了那狭窄的山道上。

　　“亲，我可是去梦幻谷都不敢坐大摆锤的人。”叶岩的脸色有些发白，“跳楼机更是从来不敢尝试。”

　　尼玛就这样你就敢让我蹦极？还是双人跳？叶岩的言下之意很明显。

　　“没事，凡事都有第一次。”泽西摸摸她的头，接着很用力地揽住了叶岩的腰，“有像我这样的一个人陪你一块死，小仙女，你赚了。”

　　说完，他双腿骤然一发力，在叶岩变形的惊呼声中，抱着她向无尽的深渊俯冲去。

　　“You jump，I jump.”

　　飒飒的夜风中，忽如其来的强烈失重感里，那句《泰坦尼克号》里最经典的台词从泽西口中说出。此时此刻，在这幽暗如地府的天地之间，唯一看见的是山道上那越发缩小的亮点，唯一感受到的彼此紧紧缠绕的臂弯，唯一听到的是彼此胸膛间如鸣擂鼓的心跳声。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晰和深刻，它是如此的具象又是如此的虚无，仿佛生与死，今生与前尘，真的就发生在这一瞬之间，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