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今天估计会弃文

12、禁忌

　　读书之后，她明白了三件事：
　　在这个村里，她总归是外来人，无论做什么，都融不进去。
　　人总是有私心，他们不会因为她读书读得好而喜欢她，只会因为自家孩子学得不如她好而怨恨她、贬低她。
　　世道重男轻女，她学得再好，旁人顶多说她会嫁得好，不会像夸其他孩子一样，说她有好前途。
　　昏昧不明时，撞得头破血流，渐清渐明，也只是明白，她终将撞得头破血流。
　　先生有多不喜欢她，她从前真的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可读书一事，本身就能让人欢喜，更何况先生从不让她参加考试。书中虽无颜如玉、更无黄金屋，却生生造就一方天外之境，文气流转，韵意流长，天地悠悠，须臾无穷。处事之中，观事之外，居万世一蜉蝣，遨穹宇一长舟。
　　只是她再喜欢，到了十四岁，先生无论如何都不肯点头放她进学堂，纵使她砸下再多的束修。
　　她只能随哥哥去镇上。镇上开了方圆百里唯一的一家书坊。书坊的老板叫容与，这是她第一次进书坊就知道的。老板据说曾去过都城，知道一些秘事。譬如，为什么偃师是禁忌。
　　传说周穆王时曾出过一位偃师，此后再无人声称掌握偃术。上一任皇帝在位时，有人自称偃师，奉上了一个木人，这木人能歌能舞，形同真人，同传说中一模一样。皇帝大悦，赏赐偃师高官厚禄，此后便时常命那木人表演。
　　后来皇帝生病，右手使不上力气，始终治不好。有一日他问那木人，该怎么办。他问这话自然是无心一问，未曾想，那木人认真答道，做一个手臂即可。皇帝长久地盯着木人，心中动了很多念头，最后都按捺下来。他吩咐木人把那手臂造出来，木人便老老实实造了出来。木制的手臂精巧灵活，完美契合他的手臂，如同他的外骨，心念一动，便能驱使指、臂活动自如。袍袖落下，任谁也看不出这是木手代替了人手。
　　皇帝召偃师来问，偃师说，这木人虽是由他造出来，他却无法确知这木人能做多少事。
　　从前偃师只让它表演歌舞，或打制用具。偃师进言道，让它做一个倡优便足矣。
　　此后皇帝将它锁在一间屋内，对它也似乎失去了兴趣。
　　过了几年，皇帝的腿也失去了力气，御医久治无果。皇帝想了很久，命偃师为他打造一条腿。偃师遵从。
　　皇帝已经老了，他的手脚反应迟钝，反而是木制的手脚依然十分灵活。只是他的大脑也渐渐迟钝，有时站着站着，忽然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忘了控制自己的手脚。那脚一松懈，他的身体便失去了支撑，侧着身子就往下栽。御前的太监和侍卫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时时刻刻盯着他的腿。
　　有一次，他身边只备着一个太监，又没能时刻留意，让他狠狠摔倒在地。这太监自然没了命，管事的大太监也被他赐了死刑。
　　他们死了之后，皇帝打开了那扇门。门一开，那木人就抬眼看他，似乎一直就等着他来。
　　皇帝问它，要怎么一直活下去。它说，手废了换手，脚废了换脚，五脏六腑也可以换。那头颅呢？皇帝问。它回答说，也可以。
　　怎么换？
　　将身躯造好，安在头颅下方。
　　皇帝将那间屋子牢牢锁死，思考木人说的话。木人为他讲解了如何更换。为了装上身体，皇帝的头颅要被割下来。
　　比干剖心，刑天断首，人失了心要死，失了头颅，反而有可能活着。将头颅割下来，不正是斩首？他这些年，斩首了多少人？失去了身躯，谁能活下来？那木人，不过是骗他杀了自己。
　　到时候，他的头颅便成了傀儡，百官朝拜，万人山呼，跪拜的是一个木人。
　　他召来偃师，问偃师，可有长生之法。偃师求饶道，世间并无长生之法。
　　可你的木人，却献上了一个长生之法。
　　偃师面如土色，说不出话。皇帝继续说，它要我割下自己的头颅，安装在木人身上。
　　偃师即刻伏地大拜，哀声道，万万不可，这木人不知人的身躯与木制躯体的区别，胡乱献策，陛下万万不可相信。
　　皇帝在其中听出了为木人求饶的意味。他动了杀念，但转瞬即逝。
　　他老了，虽然心中已认定木人要谋害他，也还是想看看，这个法子有没有用。
　　他命那木人造好它说的身躯，在死囚中找来几人待命。木人造好身躯后，他将人在这屋中斩首，木人将头颅安上躯体。整个过程，他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看着那死尸的头颅死不瞑目地瞪着，待装上躯体后，眼珠竟转了转，而后闭上。
　　他激动地站起身，命令那头颅说话，但那头颅不再有任何动作，他拿刀刺过去，头颅一动不动，已然是死了。
　　死囚还有很多，他要木人继续试验。死囚很快用完，他开始加重刑罚，量刑加重，尤其是死刑的标准，越来越低。朝臣死谏，他便以以下犯上的罪名赐斩首之刑，朝臣不堪受辱，触柱而亡，他怒极离朝。
　　木人的试验渐有成效，头颅存活最长时间的，已有一刻钟。他问那头颅感受，那头颅一直喊痛，说它的身躯被砍下来，脖颈剧痛。他耐着性子等那头颅呼痛声渐歇，才继续问它，谁知那头颅声音越来越弱，很快又死了过去。
　　他每一日都想杀了木人，每一日，又不舍得放弃长生的希望。他已经很老了，他打定主意，待到他将死之日，便将这木人一把火烧死。他已经拟好了圣旨，确保这木人一定会被毁。至于偃师，他一直命人严加看管。
　　但他太老了，他没有注意到，流血的朝廷人人愤怒，他的儿子已经不耐烦等他死去。
　　那一日他盯着木人安装头颅，呼喊声从外传入，他的第一反应是赐那些人斩首。待他听清楚他们呼喊的声音，才知道有人从外放了火，要把他们困在火里烧死。他身边还有两个忠心的太监，用性命护着他逃出火海。
　　他逃了出去，却发现他的儿子正带着侍卫围着火海，见一个杀一个。他大声呼喊皇儿，但他的儿子听而不闻，手下的侍卫毫不犹豫地挥刀相向。两个太监一一送了命，没人护着他，最后一刀划过他的脖子，他最终还是被割了首。临死前，他的儿子终于转过头，漠然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这座宫殿被一把火烧了干净，包括里面的木人。偃师还留在府中，很快，新皇以祸乱朝纲之名赐他死罪，宣旨的太监一杯毒酒送他上路。新皇命人追查他所有的弟子，一一杀死。
　　此后，新皇正式登基，偃师二字成为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