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妖魔 ...

  •   “等到我上学时,已经严重超龄。我十年以来的大部分时光,都在为成为一个职业炼金术士做着学前准备,考试所需的课本知识我一无所知。我亦不具备这个年龄进入公学该有的基本素养。课堂上,一个高头大马即将发育的男孩,落座于一群五六岁的儿童中间,就像一只身形迥异的猩猩。他们给我取了一个绰号叫‘红狗’,在老师看不见的地方用石头扔我的脸。我第一次愚蠢地向老师汇报,这些精明到叫大人也望而却步的孩子早已串好口供,反过来指责我撒谎。他们在欢声笑语中,在校长室的门缝里观察我吃鞭子是怎样的神情。”

      他的脸上再一次出现宁静的神色,但那并非是痛苦的体现,而更近似一名心意已决的自杀者缓缓沉入水中的安详。我理解这种感受,回想不起来的事物不代表着会像烟雾消失在风中,它们只是在记忆的土壤里埋藏得太久,你必须扛着铁锹锄头与杂草和砾石作不停斗争,这些深陷地底的古董才有回应你的可能。他灰蓝的双眼,好像也正是透过水看见了我所看不见的过去。

      “我尊敬的朋友,如果让你会错意,那绝非是我的本意。在如今的我看来,纯真之恶无伤大雅。人会本能排除异于群体的个体,这是一种原始的防御。而在当时,是我主动要求我的曾祖父安格斯将我送到学堂上学。你很难有办法弄清一个孩子的想法,因为他们实在没有那么纯粹。

      “一个十岁的少年可能具备独立甚至深邃的思想,他会在夜间独自考虑宇宙、生命和上帝之间的联系,他会意识到死亡的恐惧,因为这时他已非常接近自我,他还会想到永生的可能与灵魂的轮回。但他的世界也可能只局限在大人的评价所构筑的规则中。他缺乏阅历,对长辈的斥责与赞美深信不疑,认为他们无所不能。就算我在学校里备受歧视,也依然不肯回到那座侯服玉食的城堡。”

      威廉斯在每个学期开学都会坐马车来到爱丁堡,他在爱丁堡公学一直待到十四岁,幸而得以进入哈罗公学,此后他可以在爱丁堡乘坐火车到伦敦。除了圣诞节以外,不必再回到伊特纳斯山庄。

      “你的家长虐待过你吗?你知道这在哪个阶层都有先例。且越接近上层,越具有权威性。”

      “恰恰相反,安格斯对我非常耐心。就算我搞错了焚烧时的元素,导致‘白化’的失败,几个月材料的搜罗与预制付之一炬,他都不会对我高声地说话。他唯一教育我的方式,就是不停地对我说:‘威尔,你是一个伟大的炼金术士。’不是未来,也不是不久的未来,而是一直。这是一个催眠我的咒誓,也麻痹着他自己。

      “可我不知原因的,就是讨厌他。他笑容古怪、长相丑陋,身高只有我的三分之二,衣服上总是带着硫磺臭,松弛干瘪的脸皮堆积在他的眼窝里和脖子上,像一只腐烂的虾蟆。我讨厌炼金术、讨厌上帝,讨厌伊特纳斯山庄、那些铺着红地毯的楼梯和那块亮如水银的湖泊。他对我说的话就像耶稣对门徒所作的预言,我对此深信不疑,又对必须成为一个炼金术士的命运深感绝望。我认为我初入学校的笨拙和同学们的疏远都是安格斯的过错。在伦敦上学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白化’是什么?”

      “是所谓‘化学婚礼’的必经之路,你可以理解为化学变化的宗教性诠释。”

      “他有没有逼迫过你,如果你不学习炼金术,就拿你怎么样?”

      “如果我感到厌烦,有意疏远他,不去实验室。他也从不做任何强迫我的事。但是你要知道,大人就是孩子的上帝。就算他什么也不做,也会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你的身体,控制你的行动。起初我只是稍有不安,渐渐的,每一个听他号令的佣人都开始对我目露凶光——也许在现在看来,他们只是如常做事,可我当时是个神经质的孩子,我会自己假想出敌人。到最后我总会心怀恐惧地回到他的房间,静静等候下一轮的授课。”

      “可惜我的曾祖父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死了,”我有些惆怅地想到了许多,说得自己略为动容,“我所不解的是,那个没心没肺地认为衰老的至亲十分恶心的人会是你。如果我有一个这样能叫我随心所欲又不乏鼓励的曾祖父,他在我的回忆里一定和蔼可亲。”

      “你只是还没认识到我是一个肤浅愚昧的无知之人。”

      “尽管我耻于承认。但在我眼里,你是一个医生,又是一个哲学家,你这样的人近乎神明*。”

      威廉斯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持续的抽着烟,随后他把烟掐灭,又不紧不慢地点上一根,室内又变回烟雾缭绕的模样,他才迟迟开口:“你总有一天要为你所说的话付出代价。”

      我轻快地笑了,这话简直莫名其妙、没有缘由,“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如果说一开始我对安格斯的厌恶毫无缘由,等到我上了学,接触到家仆以外的人后,我就认定这种亲情一定别有所图。终于我迎来了十六岁,母亲安妮从利物浦来到伦敦和我一起生活。我们与伊特纳斯彻底断绝了联系。”

      我无比明白,人们倾向于格外宽容地对待天才,而天才对他人却万分苛刻。天才是一种可怕的精神疾病,他们自儿时就因此备受折磨,负担与痛苦都是双向的。

      “而我的曾祖父恐怕会惹我厌烦,甚至不敢自山庄寄钱过来,他先把钱邮寄往伯明翰,再由我舅舅的名义把钱汇给我母亲。我从柏林大学毕业后,回到哈罗公学看望我当时的恩师,他告诉我安格斯多次有三次从爱丁堡来到公学门口,但都没有进来。”

      “你开始让我嫉妒你了。”

      威廉斯别有深意地盯着我的眼睛。他又是那副势在必得的模样,看你故意犯错而不揭穿。直到事情真相大白,才开始对你无情地嘲笑。每当他脸上出现这种表情,我都想往他脸上打一拳。

      “老人总是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倾诉欲,他们能感受到长日将尽,所以像一个濒死的溺水者,竭力想要在水面留下痕迹。他们滔滔不绝,翻来覆去地讲同一件事。这种不想被世人遗忘的渴望,会让你在厌烦乏味里感到一种悲凉。等到这么一天,我们也苍老得面目可憎,就会把一件他人毫不在意的事情,不知疲倦地叙述给每一个人听。可安格斯不是这样,他从不与我分享任何故事。我对他的过去,家庭的历史和曾经每一个与不曾接触我的亲人都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跟我说过那样一段话。‘我的家族出自佐西莫斯后代中的一支。’”

      威廉斯笑着弹了弹烟,又迟疑着把剩下大半的纸烟搁在桌上。他从回忆里脱离出来,意识到谈话的对象是我时,才不至于阴沉得像个死物。

      “是的。我十七岁那一年发现,是他杀死了我父亲。”

      在我看来,威廉斯拥有一种其他人所没有的特质,这也是为什么我认为他属于哲学家的一员。叙事或议论中,他秉持反常的理性,以近乎刻薄的方式就事论事。或许也有人会自吹自擂,认为置身事外是自己的拿手好戏。往往正是这样的人,总是陷于“当局者迷”的漩涡里,或浑然不觉,或自欺欺人。厚此薄彼,实在是一种人的天性。

      一个人的身上如若还残留着作为一个人的温存与感情,那么他应当恰如其分也堂而皇之地我是他非、阳奉阴违。但现在就在我眼前的这个人,一个真正审判人间的大法官,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谈及一场仿佛属于他人的家庭悲剧。这简直叫你火冒三丈。

      “我对我父亲没有什么感情,在我有‘父亲’这一概念时,他就已经去世了。可今天我要说的故事不是这个。”

      或许在威廉斯的眼中,我是一个被感情牵制的世俗之人,我不自觉攥紧的拳头他不可能看不清楚,却一言不发地替我满上酒。

      “自我父亲去世,我的母亲就一直留在利物浦,从未回过伊特纳斯。她隐约知道什么,与我曾祖父有很深的间隙,圣诞也不回到山庄。我十六岁的圣诞却发生了一件事,促成我离开伊特纳斯的决心。在那个没有下雪的冬夜,我不知道怎么的,没有任何胃口,独自一人走进了东风。我当时是跟安格斯吵了架还是别的原因,原谅我记不太清楚。

      “天空像一块纯净的玻璃,所有的群星是萤火。伊特纳斯湖宛如巨人的身体,在宁谧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吸。我一定身处在伊甸,自然的惊骇与浩大,五味陈杂地充盈在我的胸膛。星光下那仿佛被赐予生命的湖水,让我领略到了无与伦比的美丽与恐惧。空洞无边的银镜里仿佛生出一双独属于母亲的臂,环住我的脖颈。

      “那个时候,我真真切切地相信,我的母亲就在水里。这个既要我活又要我死的女人,很快也将拥我入怀。那个唯一叫我眷恋的人,我多么渴望与她一起长眠于湖底。可到头来,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壁,像悲叹河那样把我们分开。我怀着少年自怨自艾的悲壮,决绝地踏上湖面。然后,我见到冰层下藏着一张女人的脸。”

      我给惊了一跳,情绪虽未外露,可心里猛地一突。威廉斯立刻把酒杯推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手背。

      “喝点吧。”

      这人实在古怪之至,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劝酒的方式。他是不是在里面调和了氯-仿所以才笃定地把喝酒作为一种控制他人情绪的方法?除了我之外,他对别人这么干过吗?莫非这就是催眠术近来大行其道的真相?

      可就像伊特纳斯湖之于威廉斯,威廉斯的话好像也有种魔力,使我乖乖屈从。我把酒杯拿起,一饮而尽,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慢慢沉了下去。

      “那张与雪一般惨白的脸,好像拥有着会发光的神奇,每一根毛发都那样清晰可数。我在原地注视那张脸久久无所动作,时至今日即便我记不住那张脸的长相,也忘不了我当时的感觉。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说不上来。在它面前,我就像一个手无寸铁的原始人,既无从反抗,也没有秘密。你一览无余的是一种未知又神秘的绝对力量。它无所动作,也会使你感到恐惧。它一定是可怕的,就像自然呈现在我们眼前的那样,它们没有自己的意志,也就无法在乎你的意志。可又有那么一瞬间,我也生出了对死亡的迷恋。”

      我应该意识到,威廉斯的性格并不是天然如此,他的性格可能正是组成这个家族秘密的一部分。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那是一张人的语言所无法形容的脸,”他注视着我的眼睛,却意不在我,“如果海伦在世俗有具体的形象,这张脸就应该属于这位古老的主人。”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的脑海里只有一张为迷雾缭绕的脸的轮廓,而迷雾里藏着随时随地夺人魂灵的妖魔,同时这妖魔又十分善解人意,生怕取你性命时叫你受折磨。我不敢想得太深,以至自己也受恐惧的侵袭,我是一个怕黑的人。

      “这是一个醉人的怪物,它美丽的脸庞连着长满瘤子与吸盘的海怪的躯体,这个庞然大物盘踞着整片湖泊,原来夜空下湖泊里深不可见的并不是湖水,而都是它身体的片段。我一直在原地一动未动,深陷在那种古怪的情绪里,甚至不知何时起已经忘记了自我。曾祖父找到我时,我蜷缩在湖边的灌木中。天上下起了雨,我浑身冰凉,双臂冻成了紫色。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救活的。

      “后来,我从柏林回来,是四年前的夏天。晴空万里的六月,我站在伊特纳斯外圈的麦田上,眺望那潭湖泊,它远在天边,像一个小小的水潭。有一个路过的农民问我在看什么。

      “我和他聊了两句,他对我说:‘这怎么可能,我还从来没见过那个湖结过冰呢。’

      “我问他,‘您来伊特纳斯有多久了。’

      “‘那时候我多年轻,肌肉紧实,人也长得漂亮,头发乌黑油亮。’

      “‘您现在也很精神。’

      “他红色的圆脸堆满了笑容:‘四十五要不四十一年。’

      “‘没结过冰?’‘一次也没有。要不然我们怎么喊它活湖呢。’这下子,轮到我不知所措。

      “我们何不更坦诚一些。这些事是怎样出现在我的头脑里,我现在已毫无头绪。等我想到去深掘源头时,记忆这条长路的前方是一片浓雾,什么也看不清。说来也奇怪,这些过去的影像如此色彩艳丽又深刻细腻,纵使经过十年,我仍然能感受到那晚冻耳的寒风,记得它微微卷起的睫毛上挂着冰晶,那名农民生着鹰钩鼻,有一对棕色的凸眼睛。记忆能达到这种境地吗?还是我在下意识的想象里,把整个故事打磨得恰到好处,巧妙得能让我坐在这里为你娓娓道来?”

      他红色的眉毛跳动,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

      “我无数次想,我是不是根本没有存在过。”

      “你不能否认这点,这是笛卡尔对怀疑论的胜利。”

      “可现实是很奇妙的,就算满腹经纶,对种种奥义如数家珍,好像整个宇宙的规律都尽在掌控之下。对于生活在一个魔法都真实存在的世界中的人,现实的哲学根本毫无意义。对于一个哲学家,哲学能够正确地解决身外之事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

      “可你还是做了一个炼金术士。”

      “说不定我的曾祖父真的有审判的本领。”他看着画像中的自己。

      “你们长得很像吗?”

      “我不知道。”他踌躇再三,还是把纸烟夹在手里。丝绸状的烟雾给他的脸庞罩上了一层亦真亦假的哀伤。

      “命运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主观上我们质疑它,抵抗它,身体力行地证实它的荒谬,却在这样那样的偶然里,又走入相同的结局。自那时起极端抗拒炼金术和与之相关一切的我,忽然在某个时候得了灵通,要我把这手艺重新拾起。我想那大概是我有所经历后的唯一通路。

      “那时我已明白,曾经的我也迷失在这日新月异、价值至上的现代文化里。我满腔热血、不计后果地想要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好叫那些一事无成的迂腐之辈给新生力量让位,却从未想过自己也是无数历史轮回中的一环。我以为旧时代会终结于我这一代,名为科学的巨人终会取代西西弗斯将宙斯的巨石推下悬崖。我怀着崇高的憧憬等待新时代的莅临,在一切革命的狂热里,为工具理性蒙蔽了双目,以至于看不见别的更重要的东西。

      “而炼金也是一种艺术。亲爱的朋友,我们害怕死亡,所以才有了艺术。这世上的人,伟大的,渺小的,高尚的,邪恶的,卑怯的,刚烈的,被这社会照出原型,又或是依靠伪装隐匿在人海的,这些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些家庭关系中不可或缺的轴心,这些人是悲惨的也好,幸福的也罢。总是在花开花落之间,悄无声息地来了又走。日子这么长久,却从未能有两片相同的灵魂降临到这大地。艺术家是别无选择的,他们意识到自己必须将这些千奇百怪独一无二的灵魂,固定在语言、画布、雕塑、诗歌中。生命以一种最伟大的形式,永远留在这无尽的无序中。”

      “这就是你的人生哲学吗?”

      “我的人生没什么哲学。我只想过得更快乐一点。”

      “物理是这样一位顶级又缜密的摧毁者,总有一天,你所谓的‘生命的艺术形式’也会不复存在。”我说。

      “等到艺术作品无法再刻入思想的那一天,人类的命运也就走向了终结。”

      “如果不死药真的能让人的生命和宇宙一样永恒,人类的命运就不会走向终结。”

      “克劳修斯认为,人作为高度秩序化的组织,最终都要毁灭。”

      “炼金术符合物理学的范畴吗?”

      他静静地看着我,仿佛在等待我提出更多地疑问。可我什么都没说,最后他先开了口。

      “作为造物的人,究竟触犯了什么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妖魔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