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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日月凌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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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州战败的消息传来时,傅意怜正在捣药,听到消息,险些砸了手里的药盏。
天色灰蒙蒙的,前夜竟然又落了雪。那时她便该有所预警,这太不寻常。
邹云珂也是同样震惊,只有宋禹安,面如寻常,看不出丝毫波澜。
强自稳定心绪,傅意怜心道:裴都督和余鸿鉴都被逼到了绝境,他们一定会殊死搏杀,虽然阿南在她心目中所向披靡,也并非战无不胜。
傅意怜声音都在发抖,问来报信的十三:“那阿南呢?可曾受伤?”
十三道:“二嫂放心,二哥没事,兄弟们已经回撤了,大约两日便可到达宛州。”
邹云珂道:“那便好,老三老四他们也没事吧?”
十三便又转向邹云珂,恭敬回道:“云姨,他们也没事,只不过荣家军这次损失惨重。”
竹林内外,瞬间沉寂得可怕。连同来等消息的凌日峰族人都不说话了。
默了默,傅意怜把十三拉到一旁,小声说道:“你们去的这段时间,有个北厥人无意中被我救了,杏儿和尘一监视着,你看这要怎么处理?”
十三点点头:“二嫂,这事我有所耳闻,眼下恐怕要先把他软禁,等二哥回来发落。”
傅意怜颔首,等到日落,没回家,反倒去了校场,将二楼那间卧房收拾出来,搬来好多日用物什。
她知道,荣山南要在校场多留几日了,自己索性来陪他。
一日,两日……明日阿南就要回来了。
傅意怜再回家一趟,去北屋拿了些思康的东西。上次他走得急,只拿了过冬的东西,气温有所回升了,该拿几件薄衫替换。
她收拾了东西正要往外走,忽然十三带着一队人马,将院子围了起来。
傅意怜吃了一惊,目光向后望去,思康正大步走来,随即又放下心来。
“思康,这是怎么了?”
思康走进来,看到她捧着他的外衫,眸中晦暗神色浅灭几分,声调也柔和了些:“委屈嫂嫂几日,寨中出了事,嫂嫂先不要出门了。”
“出了什么事?你哥哥呢?”
“哥哥没事,这次平州之败,并非偶然。”思康讳莫如深地看了她一眼。
这种打量观察的眼神,自从思康忆起前尘,便总是浮现。傅意怜有些恼了:“你们疑我?我是让你们去软禁那个北厥人,怎的倒软禁了我?我要见阿南。”
十三跨上一步,站在二人中间:“二嫂,时候到了自会让你见的。此事非同小可,二哥也很难做。”
思康抬手,十三便不说话了:“嫂嫂,委屈你了。我替族人向你赔罪,只是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
他转身,吩咐手下在院外排好,自己也站在门口。
凌日峰校场议事厅,巨大的牛角油灯沿壁亮起,照着整个大厅煌煌通明。
凌日峰不论主峰小峰,各族宗主尽皆在列,除了高长老、宋禹安等人,连常年不出席议事的几位人丁稀少的部族都有长老前来。与会诸人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暗有了计较。
凌日峰各族相安无事已有百余年,然而如今白家初掌权柄,便闹出了大事。
白元觉垂着头坐在侧边,没了昔日的张扬傲气。
吃了败仗,谁都兴奋不起来。荣山南靠坐主位,居高临下看着众人。身前孕肚再难以遮掩,只是身形仍旧笔直。有许多只是听说,从没见过他孕相的长老初次一见,都有些震惊。
难以想象年仅二十一岁的少年郎君,拖着这样的身体,仍能驰骋疆场、把持大局,心里不由暗暗称赞。
高长老率先发问:“损失如何?”
魏云平将起身,将情况一一说明。少了平州,宛州向外各项生意连通,处处掣肘,牵一发而动全身。
虽早知此次战事不会太顺,但结果这般糟,众人面色皆一沉。
高长老之子正是年轻气盛,忍不住越众而出言辞振振道:“平州不但是陆路险要,也是码头所在,我凌日峰上海运装船今后如何出行?明年荔枝鲜果单子又年前便定
了,如何调拨,还请荣二哥教我!”
白元觉忍不住回他:“二哥年前方才打通了黑山押镖那条路,怎就行不得?说得好像凌日峰今后就不存在一般,下次,二哥再把平州夺回来便是。”
“下次?什么时候?”他瞥了眼荣山南的肚子。
白元觉转了话头:”如今大家正在商议,怎么,就你一家受损?”
白元觉本是五大家族之后,地位原在荣山南家族之上,偏生他只服他的好二哥,处处听从。高家原是看不上荣山南兄弟的,尤其是思康,后来荣氏发迹,他们又无子侄与荣山南是拜把子兄弟,便更想把他们拉下神坛。
十三和思康来得晚,此刻坐在最后。荣山南却仍能看清十三的神情,对方才高家所言毫无反应,眼观鼻鼻观心,显然说中的也是他的心思。
高长老索性起身,不疾不徐道:“平州,所谓的边市,交易的对象除了汉人,还有北厥。凌日峰与他们交往多年,祖上甚至有过血脉上的牵连,比起汉人来放心也安心得多。”
众人暗自点头,高长老继续:“我看此事,极有可能是汉人透的底,不知山南有没有听说什么?”
荣山南眉心微蹙,淡淡道:“不曾。”
“哦?你娘子是宛州商户之女,又与余鸿鉴过从甚密,她也无所知?此项事关寨中安危……”
话还未完,便叫那青年凌厉目光摄住。
宋禹安嗤笑道,"高老说笑了,我那徒弟娇气得很,生来千金体贵,哪里需要晓得这些计谋。”
宋禹安一开口,再无人敢接茬。
却听有人冷声道,"我族损失十三户二十九人,如何说法?傅意怜兄妹都是汉人,余鸿鉴与朝廷有关,受的都是那套忠君报国的思想,两军对垒,为何会帮助我们?”
魏云平也听不下去了:“二嫂既然嫁到山中,自然便算是荣家的人,是景锡族的人。”
“只怕她自己,也不知该做汉人,还是景锡人。那位小娘子自打上了山,可没有一日是情愿的。”
荣山南冷冷目光扫过众人:“照长老的说法,我腹中孩儿,若出生之后,也不知该做汉人,还是景锡人。”
“我、我没这个意思。”
思康本来隐在暗中,此刻突然发声:“不可能是嫂嫂。”
他人微言轻,没几个人会信。
荣山南深深望过去,不由想起临行前他背着傅意怜下山一事。
老四开口:“他是荣家人,自然该避险。二嫂虽说不适应山中生活,可料想她还不至于坑害二哥。”
这番话引得老三、老五、老九几人,频频侧目。若是以前,别说这般立场,他一定比高家还会落井下石。
高家长子止住乱纷纷几人,又拿出另一样证据:“想必这件事,荣二哥必定深有体会。思康为何突然好转,必然是上天施恩,然而上天不但能恩泽我辈,亦可示警。”
已近春分,前夜竟然还下了好大一场雪,这般异常,寨里早就人心惶惶。
又一人接了他的眼神,道,“高峰主所虑,我也有所耳闻。从前,道君曾有谶言——日月凌空,大家想想,这是什么?”
一提道君,连宋禹安也吹了吹胡子。他们俩争斗一生,更是被那道君言中,他此生无后,一时更加气闷。
众人纷纷小声议论,片刻,忽然有人喊:“瞾!是武氏!”
“女子当权,妖人祸国,李唐自有先例!寨主,难道不知缘故吗?!”
白元觉大怒,断喝道,“一派胡言!嚷嚷沸沸成何体统!”
元莺的确主事,这次为右先锋,数人遭难,自然难辞其咎。
元莺虽为女子,却比白元觉稳重聪慧,极为得白家看重,甚至隐隐有继承家主之势。白家家风向来立贤不立长,没有男女之分。白元觉也一向看重这个妹妹,只是寨中其他人却不这么想。若二十年内凌日峰有变故,荣山南有变故,白元莺还将执掌整座山脉,对方如此发难,不亚于断白家根脉。
傅意怜不在场,唯一在场的女子便只有元莺。对于荣二哥家这位汉人娘子,她总有种特殊的感觉。不单单是她的身份,不同的背景,不同的习俗,那种遥远却切近的关联,恰恰是她们同为女子。
元莺向来眼光极高,除了荣二哥,没人能入得了她的眼。可此刻,竟有些羡慕起傅意怜来。她有荣山南给她撑腰,又有宋禹安替她说话,寨中人再怎么样,也不敢得罪这二位。可再瞧她自己哥哥呢,功劳大,祸事也大。
她还记得少时要在夜里偷偷把脏了的亵裤装在一个小包袱里,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才处理掉。
那几天没事人一样也去校场练剑,晚饭时,她发现多了一碗红糖水。
六哥冲她笑。
元莺实在想不通:“你是怎么知道的?”
“没有,我今早看你神情猜到的。”
元莺第一次觉得自己整张脸通红,不敢抬头看他:“那、那对不起啊……”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说起来应该是我说对不起,让你难为情了。”
“我不是指这个,而是——许多人都觉得男子碰到那个会不吉利。那些脏污的东西,最是为阳刚之身所忌,仿佛看到了这些便要遭霉运。”
她有几次替二哥给思康拿药,在宋先生那儿便遇到过两位月事不调的女子,每次都会哭哭啼啼地对云姨道:她们因为来了这个被夫家看不起,每次来的时候总是像要避着瘟神一样地避着她们。
有一次一位夫人早来了几天,忘了在脸上点上红点,她的丈夫又喝多了酒,晚上一定要到她的房中去,无意之间看到在床上的几点梅花,立刻变了脸,怒气代替了酒气,当场掌掴了她两巴掌。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那之后他的确赔了两笔买卖,从此之后夫妻便更加生分,如今听说他的丈夫在外面包了两个小妾,那夫人说到此早已是泪如雨下。
见元莺有些出神,武子瑜替她吹了吹红糖水上的热气,将碗捧到她的面前:“趁热喝吧,凉了就喝不得了。”
元莺暖暖地喝下肚,从没有过的舒展畅快。这般体贴,便是哥哥也不曾有过。
武子瑜放低了声音问道:“会疼吗?”
元莺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我身体底子好,又懂医术,自己会调理,所以都没什么感觉的。”她指了指红糖水,“不过这个还是谢谢了。”
他与荣山南相比,到底文弱了些。
顿了顿,元莺还是很好奇问道:“莫非你也懂医术?”
武子瑜道:“我不懂医术的,不过从前戏班子里姐妹多,就知道了。”
元莺有些想笑,可又不想拆穿他,便问道:“你也不怕忌讳。”
“为什么要忌讳?人们总是对于自己越不懂的东西忌讳越多,其实没什么,难道他们自己就都干净得很吗?”
元莺不禁想起,因为她从小没有娘亲告诉自己,所以第一次来月事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还以为是自己的腿破了。那时候整个校场都是男人,她找白元觉给她往腿上的伤口敷药的时候,白元觉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元莺闭了闭眼睛,心底泛起阵阵笑意。
高家人仍毫不退缩:“女子掌权!惹怒上天!寨主何以为一家之私,放眼整座凌日峰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