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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六百零六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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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我在家中医馆醒来,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我叫了一声“娘”,娘却哭了,她说很久没有听见我这样叫她了。她身边站着一个鹤发童颜的道人,是我心境里拜的师父,教我习剑,教我忘记一切。
他说:“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谁的师父,不再是劳什子岛主,你只是你,你叫夜明岑。”
我不用忘记,我原本就不记得一切了。只记得那天,有一个俊朗的少年一直盯着我,看了我很久,看他的样子好像马上就要哭了。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耳朵热热地,摸了摸,烫得要命!可奇怪的是,我好像戴着跟他一样的耳坠子,只有我们两个都穿得像是要成亲一样。
真是奇怪!
师父带我回了万古经川,万古经川是一座依山而建的书楼,站在山脚下,仰得头昏脑涨才能看穿它的尽头。每天,我都要轮番打扫书楼中的灰尘,这些书囊括天上地下所有的未知。
灰尘积得很厚,一年都决计打扫不完!这些书也是好几辈子都看不完的!可师父他老人家居然从头到尾全都看过,真是个怪人。
我身边跟着一只一肚子白毛的黑猫,《相猫经》里雅称其花色为“踏雪寻梅”。
师父说它叫“小芙娘”。
小芙娘很调皮,很可爱,每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和我待在一起看书写字,跳到我的腿上睡觉,我练剑的时候它会躲很远。
这样的日子太清闲了,我问师父,也没有需要我去做的事情。
师父总是回答我一个字:等。
等什么?
等来等去,等到春花落尽,秋花又开,我还是在等。
终于有一天,师父收到了一封信,信中所言却不肯给我看。他掸了掸我肩上的灰,对我说道:“去收拾你的行囊,过几天有个人会带你下山。”
我知道师父的脾气,如果我问是谁要带我走,他肯定叫我别问。我刚要开口答应,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把你的猫一起带走。”
我的东西很少,很快就全收起来了。真有点舍不得这里,我问师父:“真的要走吗?”
师父翻了个白眼,问我:“你在这里待得不无聊吗?总是问我等什么,你等的人来了。”
怪老头,我怎么知道我在等谁?不是你让我等的吗?
来接我的是一位俊俏的少年郎,隔了三百年我还是记得他,就是看着我快要哭的那位。为什么隔了这么久仍然记得呢?在这三百年里,我几乎没有见过别的任何人,对于他,我是记得很清楚的,他相貌生得最好看。
但他不告诉我他的名字,穿了一身俏皮的红衣,独戴了一只极为眼熟的玉双胜耳坠。
属于我的那一枚玉双胜,藏在行囊中,我不爱戴这些东西。
他声音沉稳好听,轻声问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无聊已极,浑浑噩噩,不过终日与书为伴,神思畅游四海,日子却也不见得难熬。这都是我的心里话,我与他第一天相识,自然拘谨些,只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
听完,少年郎低下头去,笑了起来,又问道:“嗯,你想我没有?”
“啊?那个……”我脸上热辣辣地,背上冒出热汗,心里疑惑,我们才第一天认识,我怎么会想你啊?
谁知道他问的是小芙娘……他和小芙娘好像认识,这只猫从来不认生,任谁都能抱。
眼前少年抱起小芙娘,直起腰,对我笑着说:“是我唐突了,我们走吧。”
说完,眼前出现一顶八抬大轿,轿夫个个孔武健壮。我寻思着,这不是书里常说的娶亲用的八抬大轿么?装龙饰凤,瓜瓞连绵纹,万字纹,统统都是趋吉避害的喜庆的阵仗。
我不敢上去。
谁知道他直接将我抱了进去!
我的心跳地极快,毫无征兆地,脸像是揭了一层皮一样,热辣辣地,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肯定很红。
小芙娘不见了踪影,眼前少年将手指比划,口中说道:“起,归——雾海七星屿。”
雾海七星屿?好耳熟的地方!
他坐得离我很远,中间都能再坐两个人,他问我:“你知道我来接你,是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期待他的回答。
“我是来娶你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衣角险些被我戳个洞出来——这陈旧的衣裳,浆洗了几百遍,脆弱不堪,就像我现在的境况一样。他穿的那样鲜艳夺目,我穿得勉强能算作人模狗样,我开始有些摸不着边际,说:“这、这……好吧,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娶我?”
是娃娃亲?还是另有说法?
他笑着,不像是在开玩笑:“是你说的,要和我结为道侣。我不想等了,就来迎娶你了。”
“嗷——”我记忆错乱了么?我喝醉酒乱跟别人议亲了?我反复斟酌,确无此事啊!谁知道他笑得更厉害了,有什么好笑的!
他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而纤长,替我拨开脸颊边的碎发,说道:“你好像瘦了,我想,抱抱你。”
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不行!太奇怪了!”
他的笑容好像收敛了一瞬,手指藏在袖中不知道在比划什么。谁知道我刚说完这话,轿子就朝着旁边倾斜着剧烈抖了一番,我径直跌到了他的身上,抓住他的衣裳。好险,差点就摔了个狗啃泥巴。
这少年手脚颇不老实,捏了捏我的肩膀,顺着我的胳膊又摸到我的后背。许是摸到我身上确实不大有什么肉,眼神有些落寞,像是看着路边一只可怜的小狗一样看着我,说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叫我……”
夫郎?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名字?我狐疑地问道:“真叫这个?”
他点了点头,眼神清澈,不像是骗人的。好吧,信你一回。
轿撵落了地,忽然从屋子里钻出好多人,我简直是被他们拥着进去那个叫“不系舟”的地方。他们一人一言,说着各自的名字,又替我换上一套崭新的红衣。
这个与我一样白发的少年,一身白衣,叫素荣。
这个眉毛斜飞入鬓,看起来吊儿郎当的青年,叫占风碏。他说看我成亲必须用这个年轻的皮相。
这个不苟言笑,一身橘红色衣裳的,叫瞿胤飞。
……
恕我直言——压根儿记不住。
雪髻金莲冠,金线绣红衣,甚至连皎月纱都换成了红色。看着镜子里的我,十分陌生,又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这样的我,仿佛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模样。
我悄悄问那个白衣少年,似乎是叫素荣:“与我成亲那位,是叫夫郎吗?”
他微微张着嘴巴,像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随即眼睛眨了眨,像是天上的满月,笑盈盈地点了点头说:“是,是叫这个名字。”
他身畔不知何时跟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孩,人人都叫她“小芙娘”,好巧,和我的小猫一个名字。我问她:“你也叫小芙娘?”
她点点头:“对呀!这是我的小名,大名叫常芙。”
噢——常芙,笑起来眼睛圆圆的,跟我的猫很像。
诶?我的猫好像不见了?忽然,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此芙娘与彼芙娘,貌似就是同一位吧?
她是猫妖!
我的猫纯良无害,即便是猫妖又如何?绝对是只会除鼠害的好妖。
我与夫郎拜堂,高堂上坐着我的母亲,另外一边坐着一位面生的男人,瞳仁与外貌特别明显能看出,他也是猫妖,有人管他叫“三师弟”。
后来经人提醒,我才得知夫郎的父亲原来经历坎坷——据说三百年前,举族皆化为锦灰堆,不知经由哪路神仙提点,巧得了一盏能起死人肉白骨的青铜炉,将那族人都一一复活了。
这一切都奇异无比,简直像是做了一场热烈的梦,梦醒后仍然会将每一个人的笑颜都记得一清二楚。可这不是梦!我被夫郎抱着睡了一夜,醒来后便被人称作“岛主”。
这不是最离奇的,最离奇的是,我听见有人管夫郎叫做“冷面衔蝶奴”,或是“笑千岁”,就是没有人直接叫他本名。
他的本名,究竟是不是叫“夫郎”?
我越想越觉得被他捉弄了,这分明是诓我满足他的恶趣味啊!
虽名义上是道侣,他却对我相敬如宾,从来不会让我做奇怪的事情,除了让我叫他“夫郎”。
我们成婚后除却第一晚,之后都是分开睡的。我住的那间屋子十分宽敞,养了许多的花,其中荷花开得最是品貌端正,极是赏心悦目。
他在家的时日不多,早出晚归,问他,只说是处理要事。这偌大的不系舟,还住着一位姑娘,叫离蓝烟,系夫郎的亲侄女,她和小芙娘偶尔来找我解闷。
说实话,每天都见不到什么人,比在万古经川还要无聊——万古经川起码可以偷懒儿看会书,一天一晃就过去了。
在这里我每天像是一块“望夫石”,翘首期盼着夫郎回家。没错,名副其实的“望夫石”!
不过,夫郎应该是喜欢我的。
我从来不知道他回来后会先来我住的屋子里看我,每次我都睡得很香,根本不知道他来过。某一天,也是这样晚的时候,我感觉有个人脚步很轻地走到了我的床边,我醒着,但闭上了眼,佯装睡着了。
他吻了我,很轻,生怕把我弄醒了。而后替我整理了被子,掩门而出。
我的心简直跳到了嗓子眼儿!他居然吻了我!
我知道是他,只有他才会这么小心翼翼地靠近我……
之后的每天夜晚,我都睡不着觉,我知道他会来,我盼望他的一吻。
所以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愫呢?
他爱我么?可我谈不上不爱他,爱如果只靠单方面付出的话,得多累呀!
今天,我决定跟他一块儿出去,看看他一整天都在外面做什么。夫郎的耳畔挂着一只金蝉坠,十分衬他,他取出一枚通透的翡翠玉叶佩系在我的腰上,说道:“这是我族中一对传家的宝物,今日,将此佩予你。”
这个礼物看起来十分贵重,拿在手里沉甸甸地,莫名感到一阵心痛。我在心里默默想着:只戴今天一天好了,平日里收起来为好。
随后,我们来到幽鹤阁,这是一个祠堂,上面摆放了众多看不清名字的灵位,夫郎便在此间开始了一整天的诵经祈福。
他说,他的族人死于一场自己酿成的祸端,唯有此法能让他们生还。
原来他每日都要做的事情,就是来这里虔诚祈祷、忏悔。
过几天,间或由他的亲侄女离蓝烟来替他,两位都于那场祸事中幸免于难。由此,已经将一半的族人都复活了,剩下的,还要夜以继日地不断祈祷。
窗外一道昏黄的余晖照在他身上,我看着他跪得笔直的背影,恍惚觉得我们已经这样相处过许久的时日了,可我们才成亲不到半年。
虽然我的记忆有所空缺,但我十分笃定,我们在这里见过。
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我将心里的想法告诉他:“我好像不是刚认识你,对吧?”
他大抵能看出来我并没有想起任何有用的回忆,漫不经心地走在我的身边,稀松平常地说出一句沉重的话:“这是我爱你的第六百零六年。”
我惊讶地接不上话,只会重复说:“六百……零六年……”
夫郎继续轻声说道:“第六百零六年,我们终于成亲了。现在很好,不像以前,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说完,他笑着看着我。
此时此刻,我心下朦胧地想着,我与他,似乎有着很深的羁绊,牵连着三生三世那么长。听他说完,我反思:我以前是这样一个人吗?什么都不肯跟他说?却又如何说出要与他成亲这种话呢?
于是我抖落一身疑虑,壮起胆子问道:“我以前爱你,像你爱我一样吗?”这种话果然只适合在心里发发牢骚,一旦说出来,后果就是面红耳赤。
孰料,这狡猾的夫郎问我:“你现在不爱我吗?”
我怎么知道呢?爱或不爱地,我们已经成亲了呀……我紧闭着嘴,像一只临危的蚌紧紧收住自己的壳,任何人也撬不开。
我听见他在我耳畔呢喃:“你会重新爱上我的,或者,我会让你记起你曾爱我……”他说话轻飘飘地,像一阵风吹过耳畔,捉弄地痒痒。不知怎么地,听起来却很舒服,像是哄睡觉的摇篮曲。
的确,是哄我睡觉的。
哄我与他睡了一觉,令人想起就不禁脸红的,那样的一觉。
屋里灯火通明,我浑身每一处都得不到松懈,紧紧抓着身上仅剩的单衣不放,我小声地祈求道:“把灯灭了吧……”
他那浅笑让我联想到高傲的猫,完全忽视我的央求,他继续哄我:“你以前最爱在床头点一盏极亮的灯……”
说到这里,他伸手过来捏住我的脖颈,不由分说地让我接住他的深吻。我慌张地紧紧抓住他溜光的臂膀,吻得我喘不上来气儿。
他的手指沿着我的下颌棱角滑到脸颊上来,捏住我的双颊,使我合不拢嘴。
他温柔地唤我的名字:“明岑,你怕不怕?”却又贪婪地给我敲响警钟,“舌头,伸出来。”
我索性闭上眼,照他说的将舌尖吐露出去,随即,他报我以更加激烈的一吻。
他的吻是热切的,与他本人温柔中带着狡黠的性格很像,起初他只是含住我的唇舌,没有冒犯的意思。随即就食髓知味地探出他的舌包裹住我的口腔,引我与他共赴巫山。
他所做的一切都令我无所适从,纵然我阅书千万卷,少不得明白不少猎奇的房事。可我于实践上只是一张白纸——或许我曾经在这纸上留下过什么痕迹,可如今也全然忘记了。
更要命的是,他咬我!咬我的手、我的胸膛、我的一切他能吻到的地方,毫无章法地留下一片片彻夜难消的吻痕。
他引我抵达闻所未闻的高处的幻境,又沉沉地落回他的怀中,原来这就是书中所说的“颠鸾倒凤”,羞煞人也!
……
第二天早上,我被他搂着,将醒未醒时,听到他与门外的人说话。门外在说什么根本没听清,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以及朝门外说了一句:“蓝烟,你要替我顶一阵子啦!”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犯了忏悔戒——为族人祈祷时,要求身清无欲,否则一年不能再踏入幽鹤阁。
我不知为何,头昏脑沉,脱口而出:“常笑,现在什么时辰了?”
常笑眼神一抖,臂膀僵直,几乎不假思索,道:“师尊,你醒了?”
诶?我好像想起来了——我就说怎么会有人叫“夫郎”这样的名字?这也太占人便宜了。
常笑这小子,愈发没个正形!竟敢骗到我的头上!
“师尊,还早呢,再睡会儿。”说罢,这混小子立刻拢过被子将我压在身下,毫无章法地吻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