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42人妖殊途,阴阳相克 ...
-
常芙求道之处在辛秀城的天权岛,离不系舟隔了若干路程,起码要经过三道连接岛与岛之间的索桥。桥上总是寒寒凄凄地刮着海风,一摇一晃像是有人在荡秋千——素荣这样跟常芙形容过,每次看到晃动的索桥都不敢踏上去,前后各有一只手将她拽在原地一样,惧怕得要命,非赖着要素荣与她一道走才肯上桥。
故而总是要人接与送。这个活计自然落到了“始作俑者”身上,素荣还当她是垂髫稚童,眼下天天见面却不见得能及时发现她的变化。
常芙待在七星屿的时候,与常笑自然多亲近了些,正因这“亲近”的缘故,如花草汲水,不紧不慢地拔高了个儿。起初她模样可爱讨喜,两颊秋梨儿一般白得嫩得掐得出水。转眼的功夫,肌肤紧致如茭白,双眼比常笑的略浅一层,愈发亮如映江皓月,一颦一笑牵动眼中俱是动人的波澜。
只仍旧身量不高,乍看如十岁的小囡囡,细看却娉婷袅袅十三余……
尤其那张脸,说是自夜明岑脸上拓印下来的也不为过。
夜明岑与常笑自接了素荣的活儿,傍晚时赶来天权岛。
常芙冲夜明岑甜甜地叫了一声“师父父”,听得夜明岑如获至宝,不自觉将声音紧了,软糯糯地“嗳”了一声。仿佛她叫的不是略带调皮意味的“师父父”,而是如呼唤常笑为“爹亲”那般呼唤自己。
一瞬间他的眼睛湿濡,酸涩冲破五内,直朝着眼眶涌出来。
天地不仁,刍虐万物。阴阳相隔的二百余载,居然所剩一个常芙。夜明岑如同透过阴暗潮湿的罅隙中窥见一缕光,光芒柔和,恰似初春景。
常笑忙从身后搂住他的双臂,免得他高兴过头站不住。
离第一座索桥尚有百余步,常芙眼中晶亮着闪过一丝狸奴的警觉,忽然顿住了脚步,翻着挎包里乱作一团的符咒,惊叫道:“糟了!我忘东西了!爹亲你们就在这里等等我!”
说罢如遭狗撵,撒腿跑没了形儿。常芙原身也是黑猫,胸腹四爪齐白,有好猫者雅称其为“踏雪寻梅”,说来也是身手矫健,寻常人家认为最为避水。
冬日里天黑得紧,再多消磨一会儿,回了不系舟天便黑透了。常笑思及夜明岑在古战场往生楼受过罪,故而怕黑,转而赶上去催促常芙。
方才见到西墙一片砖,却见常芙手里鬼鬼祟祟地捏了一封信,奔着瑶光岛的方向去了——瑶光与天权隔了两座岛,之间三道索桥,常笑原本不想窥探女儿私欲,忙唤她名字,却叫得迟了。常芙化做“踏雪寻梅”,闪身没了踪影,身形矫捷不输常笑,大有青胜于蓝之意。
常笑心道不好,亦化了“衔蝉”之相追了上去。
直追到山口牌楼前,常笑心说这丫头该不会琢磨着出岛去耍?他躲在丛里,却见常芙化了人乖囡囡的样子,四下里东张西望,按下心中疑虑后直奔山门而去。
“不好!这鬼灵精!”常笑大以为她要偷偷溜出岛去,忙蹑手蹑脚跟了上去。
常芙理了理装束,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叩了三声门响。
只听得朱红漆门“叽——呀”一声开了,只见一名戴了幕帘的女子接过那信,衣着淡雅,粉衫黄裙,正是占风碏钦点守山门的弟子。
常笑只觉得她乍眼熟,一时间不大能想起她的事情来,只依稀记得她是一只兔妖。
那女子容颜最是叫人怜惜,短面而五官盈盈,肤白凝脂,声声是述不尽的泪,痛心捧信,喋喋唤着一人的名字:“落碧蒂——阿落……她还好么?”
常芙显然知道她的名字,却总见她疯疯地喊自己名字,再一次不厌其烦地提醒道:“落碧蒂不是你是谁?”
常笑听清了这个名字,乍然想起关于她的一切。
这事过去已经许久了,那时常笑还不能明确自己对夜明岑的心意……这事就连夜明岑也参与其中……
不知思绪被牵扯了多远,常笑远远地听见一声“爹亲”,这才回过神来。
常芙一见行踪暴露,神色忙慌道:“爹亲,你怎么在这里?”
常笑正了正神色,单手拎鸡崽子一样把常芙拽到身前,详细盘问道:“你给谁送信?”
常芙谨记得辛秀城的话,此事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是两位岛主……急得她眼珠子吓得溜圆,满眼黑洞洞的看不见一点儿余色。
常芙缄口不言,终究没有问出个水落石出。
好在这事情猜来也不难……常笑琢磨着当年发生的事情,越发觉得心里起霜发寒,此事涉及到七星屿第一条门规——人妖不得相恋。
彼时,辛秀城初入七星门,拜入占风碏门下,崭露头角。他品学兼优,形容绝色,很快便擢升一代弟子首位。占风碏又亲封他为天权岛碧落宫宫主,准他收徒。
便是这碧落宫中,住着一位“原住民”,正是兔妖落碧蒂。她是上任宫主的侍女,前宫主在七星汐月之争中战死,伙伴们也相继离去,留她独守旧居。她原有资质做占风碏的弟子,却无心求道,安心守着碧落宫和旧时伙伴的遗物。
不知是何缘故,辛秀城待她对别样女子不同,很长一段时间里将她视作知心知热之人,新学了神秘招式的符箓必要写给她演示一番。落碧蒂是个聪慧的女孩儿,领略符箓之道迅速,辛秀城想收她为徒。
那时二人早已互生情愫,落碧蒂心思细腻,不愿牵扯上劳什子师徒。
落碧蒂拨浪鼓似的摇着头,那之后,辛秀城便也没有收徒的心思了。
寒来暑往,朝朝暮暮,渐渐二人感情甚笃。
辛秀城与落碧蒂一起面见占风碏,说明来意。此来是为求占风碏成全二人情事。
占风碏却与夜明岑一个鼻孔出气似的,搬出旧时第一任岛主颁布的门规:人妖殊途,阴阳相克,不得相恋,不得互通。
二人自此便被迫分开了,据说在祖师面前起誓,死生不复相见……
归了家,常笑浑浑噩噩思及此,筛糠似的止不住地浑身发抖,只身躲在千顷浪的屋内。他竭力将自己缩成一团,钻进几案边最逼仄的角落里,仿佛一只触了异物的蜗牛迅速缩回自己的壳。
胸中疑窦,肚里纳罕,究竟是对是错?爱上师尊究竟是对是错?人妖相恋究竟是对是错?他喋喋不休地在心里问自己,对错难分。
既凡九窍者皆可修道,为何修不得情之一道?
很快脑中便有一个声音对他说:他和夜明岑举止不端,狎昵越轨,就是在败坏这里的门楣风气,是在给七星屿抹黑。
七星屿在外界名声并不大好,被人说护着一众妖徒,是为邪修……可七星屿的妖徒只为求一个一视同仁的机缘,已然知足,专心研道,并不踏足外界。
如若此事被传出,七星屿人尽皆知当年第一道门规的利害,岂非立夜明岑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常笑愈加思忖,心中愈是烦闷无解,如堕五里雾中,被缚在一张又粘又密的网上,挣扎无果,提心吊胆等着被暗中魔物蚕食……
门外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夜明岑夜半无眠,轻声唤他:“小酒,睡了么?”
常笑将自己裹在暗中,闻声赶紧吹灭了一旁的烛火,不敢应声。
眼中像是叫人揉了一把粗粝的沙子,刺得不敢睁眼。
接连几日,常笑都睡不大好,进进出出的时候总要有人作伴,或素荣,或常芙,总归绝对避免让自己独自一人与夜明岑相处……夜明岑不是木头,早在那夜叩门后见到烛火灭了,便察觉到常笑的刻意疏远。
起初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只道那夜常笑是累了,正好下榻睡了去。孰料之后几天,常笑与自己说话时总是眼神疾闪,要是换了以前,他巴不得将眼珠子扣下粘在夜明岑身上!
夜明岑总是找不到与常笑单独说些知心话的机会,二人便如此彼此冷静了几天,见了面总有他人在场,颇不方便。
窗外又下了雪,红梅兀自那么傲人地立在风雪中,枝干上累了一尺高的寒雪。雪彻夜不歇地下了三日,常芙在衔蝉宗只见过春日,从未见过雪,又在书上读到堆雪人这样在寒天里相映成趣的乐事,便拉上常笑和素荣疾叩响了夜闻涛的门:“师父父,别在屋子里闷着啦!一起来堆雪人么?”
夜明岑果真应声出门,披了那身许久不见他穿过的黑袍,衬得他如一道瘦长薄影,面色愈加淡了,白得几乎要与雪景融为一体。
直看得常笑心中咯噔一声,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另做他想。
夜明岑只用余光乜斜了一眼常笑的衣角,牵着常芙来到红梅树下团着雪。
素荣自始至终明白,他二人早已心意相通,压低嗓音说道:“你平日里恨不得粘在他身上,这几日怎么了?想是受戒了么?”
常笑并不朝着夜明岑身边靠近,可是目光仍滞在他身上,心不在焉地说:“你懂什么。”
素荣并肩与常笑站在一处,二人黑衣白裳两道影,孑孓对立:“我虽草木之根,无情无欲,可我知道……知道主人从一开始就喜欢你。你干什么作践他?”
闻言,常笑背过身去,眼底映出雪白的倒影,自嘲似的说:“心障,是非,你来告诉我怎么选?”
顿了顿,他又说道:“假如你喜欢一个凡人,人魔之别,悖德毁道,终至遭人众口铄金……你会选择不爱他,保护他,还是继续以爱的名义伤害他,引他走上绝路?”
素荣宽解道:“你既说是心障,一定是你穷思竭虑,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了。三思而后行,再,斯可矣……”
常笑道:“少给我掉书袋,只需要回答我你选择爱或不爱。”
素荣的脸不知是被寒风吹得僵了,还是愀然,只道:“前者固然稳住大局,可稳得住你的心吗?”
常笑似乎终于从那网上挣脱下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碎发叫寒风吹起:“风大迷我眼,可迷不了我的心……爱而不爱,这就是我的答案。”
忽然,不远处传来常芙急切的呼唤:“爹亲!素荣哥哥!师父父他晕倒了!”
常笑闻声立即拧身乱踏碎琼,一个箭步闪身来到夜明岑近前,急切喊了几声“师尊”,却不见他醒,满面愁云得将人抱回屋内了。
素荣跟在身后,摇头轻声叹息:“你如何能稳得住心啊?”
屋内烘了炉子,常笑将人放到榻上,整齐仔细地掖好了被子,起身又将窗掩上。
自被子下握住那双冰凉的手,常笑急道:“小芙娘,再添些炭!”
常芙乖乖应了声,却被素荣拦到一边去了,担心她被火炙到,兀自将添炭的家伙什接过去,勤勤恳恳地将屋子烧得暖了。常芙便乖乖蹲在素荣身畔,活像是煨灶的猫儿。
夜明岑被子下的手轻轻回握了一点力道,常笑如踩进烧红的岩浆内,登时撒了手,作势要离开这间屋子。
夜明岑尚未睁眼,先是急切的叫了声“小酒”,而后睁眼定睛瞧着那门口的身影,说道:“不要走!”
素荣很明白这二人需要独处的机会,立即带着常芙出了门去,顺带将门轻轻关严实了。
上一次的雪天里,也是这样一间屋子,在这张床上,二人亲密无间。转眼间如两岛之间的索桥断了,夜明岑猜不透他的心思了。夜明岑起身半倚在床上,招了招手:“这边暖和些。”
常笑混像个做错了事情、即将挨揍的小孩儿,迈着艰难的步子朝夜明岑挪了过去,怯怯地问道:“师尊,好些了么?”
夜明岑面色凝重,如窗外的雪捉摸不定阴晴,难掩愠色道:“还记得我说过的么?在外人眼里和你我眼里,我们有什么区别?”
常笑忽然像是锯了嘴的葫芦,“恋人”二字如同浆糊一般将他的嘴粘了个严丝合缝,咬着下唇,双眼怔怔看着火炉子。
夜明岑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不也是这般让人随意消遣亵玩了一番,而后弃之不顾么?夜明岑嗔怒已极,早已无法思量其中细则,怒目一睁,咬牙切齿,声音陡然大了几分:“你当我是你随意消遣的人么?那你可打错了算盘。”
常笑立即双膝跪地,以头抢地,竭力保持自己的清醒,不做解释道:“启上尊师!弟子不肖,甘愿受罚!”
“你起来……”夜明岑不置可否地命令道,只见常笑直起上半身,双膝仍屈在地上。
常笑不敢看夜明岑的眼睛,他想,按照师尊的性子,一定红了眼眶,他低头道:“尊师在上,弟子甘愿领罚……”
夜明岑气极反笑,阴郁的脸,像盛放的花淋了一场暴雨一般狼狈,他道:“甘愿被罚也不愿意承认我们的关系么?这么喜欢被罚,就罚你这辈子不许做我的徒弟!”
说罢,夜明岑掀了被子,兀自下床一一地穿好鞋袜。见他绝无收回气话的可能,常笑胆颤地就要起身,忙问道:“师尊、师尊,你去哪儿?”
夜明岑背对着站在他身前,侧面厉声道:“跪下!我做不了你师尊,请另寻他人做你的师父吧。”
常笑绝不敢忤逆他的话,愚忠之贞作祟,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嗫嚅道:“师尊……”
夜明岑却一步走作三步,及沉的步子,加之病体未愈,却也走得十分坚定。
他心下忽地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使他步子更缓:若他追上来不让我走,我或可消了气与他好好算笔账。
古人云: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眼见他推开门,寒风一股脑地倒灌进来,冻得夜明岑的心更冷了。忽然,身后伸出一双手将他牢牢锁住,常笑竭力压制体内的无端的洪水猛兽,借力将门重新掩上。
常笑紧紧将口鼻埋在他冰凉的颈间,说话间渡去热气,将夜明岑的心暖了几分:“你若走出此门,我又该往何处寻你?”
夜明岑乍然想起自己杳无音信的两百年,浑身冒起鸡皮疙瘩,心里终于拾拣起一丝理智,道:“既知我行踪无定,不该轻言离我弃我。”夜明岑知道,他的心不像自己的空落落硬邦邦。
“师尊,我错了,我不该说这些话气你!”
“你真的知错了?”
“错极了。”常笑将他身子掰正,面对着面。夜明岑已经几多时日未正视那双金瞳了,枣核一线而已——狸奴的眼睛不会骗人,若紧张、兴奋,双眼便如龙眼核;若坦然、惬意,双眼便稍比针眼大些。
夜明岑深怕他看穿自己眼底的怜悯,忙推开他道:“无端惹得为师发怒,我还是要罚你。”
话尤未完,忽地双脚腾地而起,竟被常笑就地抄抱而起,放到床上。常笑却并没有下去的意思,贴近了夜明岑的身,眼波流转在他面颊上……
“师尊若不嫌弟子鲁莽,弟子愿自罚三吻……”
闻言,夜明岑心中怒火全然被这话压下去,转而迸发出滚烫的沸血。
“废话多……”
二人此番何止三吻?六吻、九吻,直吻得满脑空白,双唇发麻,磕破了彼此的唇舌,仍不罢休……
常笑终于气定神闲地开口讲出自己的忧虑:“我见到了一个人,想必师尊也记得她……此人名叫落碧蒂,曾经与大师兄恩爱如眷侣。可是……”
夜明岑心下雪亮,此事他早已思虑到,接过常笑的话茬说道:“可是,他们因为门规第一条,分开了是么?”
常笑小动作颇多,歪着头靠在夜明岑肩上,捏着夜明岑的手,轻声解释道:“就是这遭往事,让我觉得更加难以接受跟师尊以恋人身份相处……”
“这件事,说起来也有我的过错,不过别担心,我和你占师叔已有对策。届时,将会还他们一张完整的鸳鸯谱。你不必自责……师尊刚刚说了气话,对不住……”
“哪有师尊对不起徒弟的?不过,你倒是可以亲……”
常笑话未说完,夜明岑早已明了他的心思,偏过脸去吻了他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