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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猫妖摩罗,三辩三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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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天,夜明岑总是刻意避着常笑,早起不再叫醒猫妖儿,独自出入山中采药。在家时,任凭常笑如何翻滚着肚皮在他面前装出一副纯良可爱的模样也不为所动,与从前的他判若两人。
常笑的身形样貌,处处都令人赏心悦目。夜明岑曾经读到过一首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说那春日杏花疏影里,貌美的少年令少女心怀歆羡之意。
与词作稍显区别的是,杏花不是杏花,是桃花;少年不俗却是邪异俊俏的猫妖;对之心怀歆羡之意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何况二人还是师徒。
即使只有一弹指的心颤,夜明岑也如临大敌,立即警惕地封住心窗。只为了让自己在面对常笑时能挺直脊梁,眼神直白坦然,不让对方看透自己的怪异。
为此他甚至不惜亲自为常笑编了一只竹篾猫窝,未曾从事过篾活的他,几乎每一步都将手弄伤。
活儿不够精细,竹编窝硬邦邦地,没有床铺软和。夜明岑鼓起很大的勇气才交给常笑:“将就睡这个吧……以后别上床来。”
黑猫儿试着躺了进去,凸起的竹节未曾削平,硌得他满面愁容:“师尊,我不要睡这个!”
夜明岑心虚地在猫窝中垫了谷草,看起来也没有增添几分精致。倒是竹篾底部凹凸不平,睡起来晃悠悠的。
并且夜明岑忘记杀青,没几日,猫窝便渗出难闻的沤烂竹子的气味。常笑总是在深夜里蹑手蹑脚地爬到床尾,努力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借着棉被取暖。
常笑不解师尊的做法,这几日便不再闹腾。白日里夜明岑总不在家里,常笑也只好灰心地在弥山漫无目的地散步。
纵身跃上几丈高的桃花树枝桠上,粉红繁花将他完全隐蔽。以至于在树下浣衣的少女都没有注意到他。
常笑闭目养神之时,不料听见两个少女的对话。
“你听说了没有?那位貌美的桃山医仙好像要被官府的人带走充军了。方才我在山上看到官府的人已经走到山下村口了。”
“知道知道……听人家说他家来了个年轻人,是他表弟……本来呢,他可以不被抓去充军的。可是上回他带着那个年轻人去了东市,被妒嫉他的同行看见,愤懑不平,上报官府说他家私藏男丁……”
“那些庸医,真是坏心眼儿!听说那年轻人也很俊呢!”
常笑胸中立时间警铃大作,结起一团烧心的怒火,翻身跃到溪中,将那两个女子吓得不甚跌坐水中,失了手,衣裳也飘走了。
常笑捞起溪中漂浮过来的女子的衣裳,福至心灵地想到一个妙计,朝两个姑娘挥挥手,大喊:“我就是那个年轻人,借你们的衣服一用!”
随即立马拧身赶回家中。在墙角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常笑心中大喊谢天谢地,立马跑到夜明岑面前,将事情始末如实讲出。
常笑将手中湿衣一抖搂,素色青衣霎时间干爽。又咬破舌尖,不由分说朝衣服上喷出一口血,穿在夜明岑身上。
常笑替他绑着衣服系带,见他满面疑云,解释说:“此术法系易容之变,掩人耳目。现在你的声音容貌悉如女子……千万不能脱下来,只能维持三炷香的时间……届时我扮作他人找你看病,他们肯定不会抓走我们!”
夜明岑不料逃离家乡后还得跟女子服饰打上交道,秀眉微蹙,无奈别扭地应下,旋身坐在檐下煎药。
娉婷袅袅,姽婳娴静,自带一身绝寰出尘的清冷之态,盈胜月宫嫦娥姿貌……
常笑险些看得出神,心间微不可察地一颤,道:“委屈师尊了……”
魁梧的三个衙役披甲持刀,穿过桃林,直抵屋舍门扉。
只见一名女医端坐檐下,正为一名龙钟老叟搭脉问诊……
三人面面相觑,径直走到内中,自报家门后威声道:“夜明岑所在何处?”
老叟背对着三名衙役,金瞳窄仁透露着逼命的凛然。
夜明岑镇定自若道:“这里没有叫‘夜明岑’的人。”
衙役当机立决搜遍全屋,大喇喇地走进去一脚踢翻竹篾猫窝,乱翻一气。
见状,怒气立时间撺掇常笑遍身,五内如焚。他挺直了身,攥紧了拳,咬紧了牙,俨然不似七旬老叟龙钟之态。
那衙役撞到常笑的肩,吃痛地将他推开,不曾想这老头儿矍铄如斯……未来得及细想,三名衙役痴婪眼神交替,已将手伸到夜明岑身上。
“没找到人,叫我兄弟几人如何交差呢?小娘子……”
说罢,三人将常笑推出门外,门扉紧闭,转身贴到夜明岑身边……
夜明岑大骇,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抵挡这三个禽兽,转瞬就被拖到床榻之上,外裳青衣险些被撕破。再看那三人,俱是急不可耐,腰带落下……
一派浑然景象……
惊骇之中,夜明岑只能垂死大喊:“小酒——小酒救我!”
衙役不由分说一掌挥到夜明岑脸上,满脸横肉唾沫横飞:“小九?爷还小八呢……”
说罢,三人期身而上,夜明岑紧闭双目。就在此时,乍闻破门之声!周身施压之力撤尽,他从床上惊坐而起,抓紧胸口衣衫。
眼前一条丈高的黑影,双手提住三人脖颈如抓着院子里的鸡。
兽耳、九条黑尾、指尖如利刃,死死地掐住三名衙役的喉咙,个个憋臊着红紫的脸,手抓脚踢,不得解脱。
夜明岑下床抓住常笑的手臂,急道:“常笑!不要杀人!”
常笑转头看向夜明岑,他这才看清猫妖的脸,惊骇地跌坐在地……
森罗金纹黑面,白森森的手指那么长的尖牙,瞳仁中满是草菅人命的凛然,开口声音浑似地狱摩罗,将三人丢出门外:“滚!”
丈高之处落下,摔得他三人瘸腿折臂,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弥山……
常笑收了摩罗本相,朝着三人追念着咒语,言毕,才解释道:“等他们出了弥山,就会忘记刚才的事情。”
夜明岑惊魂未定,扶着门框捧心大喘。
常笑一如往昔那般是个清隽少年,忙上前愧问道:“师尊……我的本相是不是很吓人?”
夜明岑急忙摆手摇头,鬓上银花步摇不止地颤动,几度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常笑将他扶进屋内休憩,收拾起残局。
素色青衣解下,法术化解,夜明岑悉如男儿。好容易得了解脱,将衣服洗净,交给常笑让他还回去。
常笑却不知上哪儿去找两个姑娘,来到浣衣的溪边,人影也没有。
回到家时,隔着门扉却见家中多了几个陌生女子的背影。见夜明岑与她们相谈甚欢,脸上挂着恰到分寸的笑容,却不像是来看诊的。常笑便站在墙下细听起他们的对话……
一个稍显年纪的女人声声夸赞道:“她们两个啊,是我们村最勤快的女孩儿啦!年方二八,生得又水灵……洗衣做饭啥都会,到时候再给你添个一儿半女的,一家人多热闹啊!”
两名少女嬉笑,扭头间,常笑一眼认出是那日浣衣的少女。却不大能听懂他们的对话,什么嫁娶啊生子啊……心下奇道:她们来要衣裳的?做什么这么大阵仗?
夜明岑温蕴答道:“能得两位姑娘青睐,不才喜不自胜,先替舍弟谢过。但……舍弟已有家室……不才醉心于医道,无心于私情……”
女人皮笑肉不笑地起身,佯装扶鬓边花钗,嘴角一扯,说道:“走吧,两位姑奶奶,人家看不上咱们……”
姑娘们气馁地推开门扉,一步三回头,心下频频感慨夜明岑的无情……抬头又撞见常笑,喜笑颜开。囫囵接过对方搪塞而来的衣裳,见他转身将门扉紧闭……
常笑进门就问:“她们是来做什么的呀?聊得那么开心。”
夜明岑了解常笑的憨直,不懂人道常情,无心责怪,调侃道:“乱点鸳鸯谱的。”
“我只听见什么生得水灵,要给你洗衣做饭生孩子?”常笑好奇地盯着夜明岑的脸,夜明岑却叹了一口气,不想回答。
常笑心中忽地生出自己将被取而代之的忧怖,一个劲儿问道:“那姑娘生得有多水灵?她们真的要给你生孩子?你要娶她们?”
夜明岑正色道:“不娶。”
“求师尊赐教,如果要娶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夜明岑思量片刻,沉吟开口道:“意思就是……要跟那个人相互扶持生活,一直到老到死都不抛弃对方。”
常笑得了解惑,理直气壮道:“那你怎么不娶我?”
夜明岑险些将茶水倒在自己手上,弹了常笑一记脑瓜崩,道:“说什么傻话?”
常笑揉着眉,若有所思道:“不行啊?那换我娶你吧。师尊难道不想跟我一起到老到死吗?”
夜明岑将茶杯搁置在几案上,威然不怒:“不行!我不能娶你,你也不能娶我……”
猫妖儿简直被搅浑不清了,胆大起身直逼夜明岑面前:“师尊……你……你可以亲我,我不能亲你,这是为什么?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我说要娶你,就是要娶你!”
夜明岑眉头紧蹙,刚想将这悖德之言驳回,却不想常笑贴近而来含住了自己的嘴唇……
他的手紧紧攥住夜明岑的肩头,唇齿依偎,挣脱不得。情盛之时难以自持,逐渐显露森罗本相,双手变成利刃般的爪子,抓破夜明岑的衣肩,刺破他的肌肤……
夜明岑吃痛奋力将他推开,在常笑脸上落下响亮的一记巴掌……
登时间,周遭静如子夜,连自己骨头咯吱作响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
夜明岑气得耳鸣口燥,怒道:“混账!你给我走!以后少出现在我面前!”
常笑趔趄往后退去,攥紧拳头,抬眼间金眸闪烁,可怖金纹爬上黑面,怒显摩罗本相……
见状,夜明岑抓起案上杯具砸向地面,碎了个满地狼藉,借此威喝道:“无耻妖徒!给我滚!”
常笑转身化了原型,一只黑猫儿头也不回地朝着桃林深处奔去……
夤夜,圆满血月当空……
夜明岑辗转反侧,不得安寝,胸中一团怒火,将他理智焚个烟消云散。
自从那日险险见到常笑的凶煞本相后,他就再也不敢对常笑抱有任何轻视的态度。总有养虎为患之忧,萦萦心头,从此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从前视他为顽皮可爱的狸奴,不料狸奴终成邪异摩罗猫妖。
如以身饲虎……
言教不听、大逆不道,管教失心……
如何能继续以平衡之道相处?
夜明岑苦思冥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再者,自己不论如何韬光养晦,医术盛名仍广传人口,前些日子的变故已成前车之鉴……村寨里的人们大多已药到病除,他想,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届时与常笑作别,一路义诊去罢……
窗外微弱红影映照,夜明岑这才察觉今夜出现鲜少血月。他起身爇烛,豆灯一盏。
夜明岑心头莫名不安,终是不忍,推门寻猫妖而去。
寻寻觅觅,跌跌撞撞,空谷中回荡着自己的呼喊,久久不曾听闻应答。
夜明岑痴问自己:“他该不会……离开弥山了吧?”又心生嫌恶自作多情,旋身来到溪边。
月色下,他敏锐地嗅到一阵血腥气味,心下惊疑不定,冷风乍起,倏倏一阵落英……他定睛瞧着浅溪边一条横躺的人影,正是常笑!
夜明岑忙扑将过去将他捞起,探知鼻息微弱,夜明岑直摸到一手温热鲜血,黑衣夜色掩了伤口,难辨伤在何处。
夜明岑大骇,急忙将人背回家中,解衣视察,却见他浑身完好无损,血都是从七窍中溢出的……
夜明岑不寒而栗,七窍流血之状如此骇人,颤颤心疼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施针煎药,一夜忙乱,直到天亮,常笑才沉沉还魂醒来。
常笑见夜明岑一身素白衣裳,肩头染了不少血腥,自己心下如被人攥紧,一呼一吸间,疼得冷汗直冒……
他气若游丝地,轻唤道:“师……尊……”
夜明岑正煎煮药汤,头也不回道:“躺好,别动!”
常笑乖乖躺着,一动不动,以为夜明岑还在生自己的气,盯着茅草的房梁屋顶,胸口传来一阵阵汹涌恶痛。
那晚,他兀自坐在溪边打着水漂散心,忽而被一阵罡风踉跄卷入溪中,一团寒热交替的白气不由分说从自己七窍钻入,胸口便如有千斤坠之,疼得他七窍生烟,双眼不断冒出血泪,口中喷出大口鲜血,直到七窍俱是血流,五感渐失,浑然倒在溪中……
夜明岑虽心疼有余,却坚持己见。本想寻到猫妖后二人作别,又添变故……三日后,七窍终于止血,夜明岑焦头烂额地翻着医书,迟迟不敢落下诊断——从脉象看来,常笑完全没有任何异相。可一连三日他都吃不下饭,昏睡之时口中老喊自己胸口疼。
夜明岑细察之后,无奈问道:“你是不是装的?”
常笑百口莫辩,脸都皱成苦瓜了:“师尊……疼……”
夜明岑频频摇头——一筹莫展,焦头烂额……
又七日,疼痛症状减轻了些许。夜明岑为常笑准备了药浴,每日都要泡上半个时辰。
眼见得有好转,夜明岑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对常笑说:“等你病好之后……我会离开这里。”
常笑趴在浴桶边缘打盹,闻言竖起耳朵,浑然不察其中酸楚深意,问道:“师尊要去哪里呢?”
“不知道,随便去哪里吧……”夜明岑答道,沉默片刻,见常笑不再回答,继续说道:“人和妖是不能生活在一起的。我走了,你别再跟着我。”
常笑一听,警觉支起身子来:“不要!我说过要跟着师尊一直到老到死的!”
夜明岑兀自切着新鲜草药,置若罔闻:“你应该去找你的同伴,而非与我一介凡人蹉跎百年……”
常笑转身将自己没入苦涩浴汤中,沉闷着说:“可我说过要娶你……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夜明岑不知如何与这懵懂妖儿解释明白,将切好的碎药材往浴汤中一撒,正视着常笑说道:“……人妖殊途、同为男子,你我冠以师徒名分,你要如何娶我?”
常笑胸中郁结的疼痛再度袭来,他颤声道:“人妖之异、男身之同,同异即可相消,不能殊途同归吗?”
夜明岑眼见地辩不过口舌伶俐的猫妖,难掩愠色:“你是想我现在就走,不管你的死活了吗?”
“师尊不要生气……”
“给我闭嘴!”说罢,心中忽生婉转一计,温言道:“你若从此不再说这些浑话,我或可留你在身边。”
常笑忙不迭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