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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降琴魔却忆龙阳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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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占风碏说话越发大舌头起来,脸上却浑然不见醉态,说起话来底气却都硬了三分,忒也大声。原来这师徒四人也是来助他们降魔的,只见他摆摆手把几个徒弟支走了,又苦口婆心地劝岑松月饮了一杯。
岑松月见他饮酒不知节制,便出手阻拦道:“少喝些吧。”
占风碏一脸正色道:“我占风碏,千杯不醉!”说罢一口饮尽杯中佳酿,咂摸了下味儿,意犹未尽,继续满上。
岑松月听罢,缓缓点头将酒杯递了过去,不置可否,占风碏一言不发为他倒满。二人杯中轮番告罄,无言良久,面上依然如沐春风般和谐静穆。
却听岑松月开口道:“我和夜明岑真的很像吗?”
占风碏豪饮一杯,酒劲儿裹挟着眉眼皱拢,又徐徐舒展开来,半晌才回答道:“时隔许久,我已记不清他的样貌,但是看见你,这才与记忆中那张脸重叠起来……”随即又沉默了,像是在细品唇齿间酒的余味,又像是在小心揣摩这个问题。
岑松月深吸一口气,从鼻息里缓缓送出,便即喘匀了气儿,又道:“想必他们师徒二人感情很好吧?”
占风碏叹了口气,答道:“确实不错。”他思忖片刻继续道:“这孩子从小患有顽疾,恰巧他师父又是个大夫,即便夜明岑当时被逐出师门,自身难保,也和常笑寸步不离,除非是常笑忘恩负义,否则也不会找上你了。”
岑松月叹了口气,饮下一杯酒,沉默片刻后道:“你还记得什么事儿,一并给我讲了吧。”
占风碏饮罢一杯酒,哈哈大笑道:“你找我讲什么?我不过是晓得点儿皮毛,小猫妖与夜明岑朝夕相处,有什么疑惑之处找他就对了。”
岑松月蹙眉,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低头道:“我与常笑……有些问题还待你解惑,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听及此,占风碏扬手怒拍木桌,提高音量道:“他是不是怎么你了?他若是敢欺师灭祖,看我不给他抽筋剥皮!”
岑松月赶忙道:“问题在我,切莫怪罪于他。”
“这小子就没让人省心过!”
“……”
“嗐……你若想听那些陈年旧事,我便拣记得的给你说了罢。你想从哪儿听起?”
“便从他二人相遇说起吧。”
“哦,且待我细细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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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味阁坐落于山腰处,几乎是借着石壁造出的,山腰处烟环雾饶,瑞草奇葩竞相斗妍,峭壁上生着怪石、怪松。怪石者,如海中仙女倒坠,其上有长丈余之草如翩跹衣袂,或遇阴雨天气,便如坠五里雾中,令人捉摸不透;怪松者,根深蒂也固,牢牢挂在山崖之上,枝干如虬龙盘错有致。
四味阁另设有一广场,站在那处便可眺望无边的海天。此时那处只有十数名洒扫的小僮。
在四味阁劳动者皆属自愿,一般都是些零散的门生。统统束起高马尾,着黑衣黑鞋,或束起袖子,或缠个襻膊,裤脚收拢——总之是一副干练的装束。这些衣裤鞋袜都集中在存放在同一个所在——建造在四味广场的左侧,顺着一溜儿楼梯下去,七拐八拐地便到了,原来是个洗衣浆裳、公共沐浴的场所,外面的场地宽阔如四味广场,晒满了黑乎乎的工作服。旁边还有一处小房子,是拿给守夜人员休息的。
常笑换了衣服,在角落处随意拿了一把扫帚,就来到四味广场扫地了。广场上多的是落叶,几乎没什么别的秽物,这项活还算是轻松,他徐徐地有节奏地扫着,一边竖起耳朵专心听着其他小僮的谈话。
占风碏的徒众随后而至,向常笑递去一个眼神,互相心领神会后,便开始分头行动了。
这边厢,两个师父悠闲自在,一个滔滔不绝,一个拈杯谛听。
“我与夜明岑相逢时,他身边已然带着常笑,常笑是只猫妖,想必这个你很清楚。夜明岑来自何方,我实在是不清楚。夜明岑对此事严防于口,从未提及,我问过不少次,央他告知,他总说那是陈年旧事,不愿透露半个字。不过夜明岑这人靠谱,精通岐黄之术,刚开始一路上靠着义诊勉强维持生计,有个好心的村民借给他房子住,否则也不知道在哪儿歇脚。
他的医术远近闻名,人称‘桃山医仙’。当时我父亲深受呃逆之症困扰,我请他为我父亲治病,才认识了这个人。那时候夜明岑十八岁,许是没有家人,孤苦伶仃,竟然把妖怪当徒弟养在身边!
话说自从有了这个小子,就没太平过。他经常犯病,轻则胸闷气短,重则七窍流血!即便夜明岑是个药修也无可奈何。最后,为了找寻医治小子的法子,我送他俩东渡寻医。谁料海上天气难以预料,当天风雨雷电俱在,船翻了,醒来后已然在七星屿的海岸上了。这里原本还有一些魔修,幸好贫道会一些三脚猫的功夫,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那些魔众,从此在七星屿落地生根了。”
岑松月听完,唏嘘不已,道:“原来如此,唉……他……是怎么走的?”
“在去给常笑寻趁手兵器的路上,遭到了魔物攻击,那个魔附身其上,他的魂就此丢了,不知道是转世了还是怎样……”占风碏借着酒劲儿一哂,继续道:“他命硬,品端臻纯,命里却有一桃花,桃花带煞,文人称其‘桃花劫’。其命承受不起,故殒命于此。”
“所以,那个桃花是?”
占风碏耸耸肩,笑说:“你猜猜看?后来那个魔物附上了夜明岑的身,竟然回来加害常笑!他在常笑身边潜伏了半月,终于有一朝被常笑识破,给那魔物立马逃脱了,从此常笑心下大恸,不顾阻拦,硬是出岛找他师父去了。”
岑松月所有所思道:“如此说来,他能肯定夜明岑还活着了?”
“不知道。小猫妖一向自负,谁知道他心底在想什么?或许只是太难接受事实,想出去散散心。”说罢,他饮下一杯酒,抿了抿嘴巴,解释道:“那个魔只在言语上刺激他,未曾伤他皮毛,否则为何不直接取常笑性命?只是自从这个魔出现后,常笑就再也没有犯过病了。”
岑松月听罢,蹙眉道:“我有疑惑——第一,你们如何知晓夜明岑是采药时遇害的?又是如何确定回来的不是夜明岑本人?第二,常笑如何有朝一日忽然识破那个魔的身份?第三,今日要擒的‘琴魔’,是否与多年前夜明岑的死亡有关?”
“别心急,我慢慢讲。夜明岑遇害详情乃是魔物穿帮之后自述的,此事暂且不谈,琴魔才是重点。”
“哦?”
“那年常笑正好成年,夜明岑作为师父,自然想要为徒弟置办个像样的礼物,便出发找寻一种叫做‘祁水梧桐’的东西。梧桐做琴最为合适,我估计他已经做成了琴,是在回来的路上遇害的,因为那个魔也把琴带回来了。只是我不知何种缘由,祁水梧桐竟会成精,并且是个疯疯癫癫的精怪,整日弹奏《广陵散》,任谁靠近都会被他伤到。那个魔自作主张将琴魔关押在一个隐秘的所在,说是兵器作废了。后来魔消失不见了,琴魔肆无忌惮,但是却不伤害任何人,逃出生天后也未曾离开过七星屿,一入夜就弹奏《广陵散》。”
“原来如此……”岑松月思忖了片刻,继续道:“还有一事,常芙的母亲是谁?”
“常芙的母亲……其实常芙未必有母亲,这是常笑凭本事自己生的。”说罢他哈哈大笑,借酒解笑。
“啊?天下间竟真有男子生娃娃的离奇事儿?”
“诶——此生非彼生,他只是断了一截尾巴,落地就变成婴孩了,着实给众人骇了一跳,但是终归还是养了这个孩子不是吗?更离奇的还在后面呢!常芙已经两百七十八岁了,你见过她了吧?是什么样?”
岑松月越发觉得古怪,常芙无论如何看都是个五六岁的幼童,难不成就因为她是妖怪,故而生长的格外不同吗?思及此,他啧啧称奇:“怪事……”
占风碏却乍问道:“他不会是没给你验吧?”
岑松月纳闷道:“验?验什么?”
占风碏伸手比划道:“他手里有一枚银戒,那是他与夜明岑的契戒,如若不是他要找的人,那戒指必然会斥之,怎么,他没给你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那日在木桥上,常笑扔掉的不就是这枚戒指吗?岑松月赶忙告了别,火急火燎地回到不系舟。
不系舟下河水湍急,靠岸处有一座小码头,掩盖在芦苇丛间,周遭开满了蓝莲,岑松月此时站在码头之上却犯了难——这该如何寻起?银戒是个小物件儿,水流如此湍急,早不知被水卷携去哪个角落了。他心下道:这里的水还算清澈,我便在岸边摸索一阵,寻不到的话,恩公不知还要在我身上费多少功夫。
水清冽凊骨,加之斗篷宽大,水流借着此物驱着岑松月的腿,便似有人借之推劲,好几次险些站不稳,只好作罢,撑着码头爬上了岸。他双脚悬于水中,拧着衣服上的水,正沮丧间,忽然感觉脚底板奇痒难忍,低头一看,竟有几尾锦鲤簇拥着他的脚,鱼群中慢慢浮现出一只老龟,龟背上闪着指甲大的银白色异光,堪称奇景。岑松月弯腰取过龟背上的物件,正是一枚银戒!他惊喜之余,又担心银戒若斥逐自己,不知会发生何种意外,便小心谨慎地包好,向水中鱼龟道了谢,匆匆捞起伞离去了。
岑松月回到四味阁,扬手问占风碏:“你说的银戒可是这个?”
占风碏接过来一看:银戒雕刻着古朴的莲花纹样,确是夜明岑那枚不假,便道:“如何?试过了吗?”
“那倒不曾。”
“嗯,谨慎细微些好,契戒若斥人,不知会削掉手指还是直接断人手臂。”
岑松月听完,无奈笑了两声以示答复,心下暗自庆幸。
就在这时,他的手忽然不可名状地疼痛以及抽搐起来,面上冷汗直冒,宽袖掩盖下,双臂经脉大乱!占风碏见势不对,当即运劲直指岑松月双臂曲池穴,可惜见效甚微,岑松月双手攀住桌沿,碗筷陡然打翻,他勉力抬起头,对占风碏说道:“先别管我,左手第一个门出去擒他!”
闻及此,占风碏翻身夺出门外,手执一条宽大的玄色布袋,朝着一条白色人影狂追。此处就餐的门生见状也纷纷行动起来,前前后后将琴魔围住。只见布袋纳风膨胀,朝着琴魔飞去,未及占风碏施展开拳脚,琴魔已然翻身越过人墙,飞踏着众人的头肩避开风势。随后只见他足尖一点,借着气力飞身上梁,腿蹬瓦碎,逃上房顶,瞬间便遁形。
占风碏啧啧两声,收好布袋,像是缠一条腰带似的将其缠在腰间,随即朝门内走去。这边厢,岑松月大汗直下,缓缓起身,忽地被人从后面扶住了,他把银戒小心地藏进袖中,不假思索地道了一声“恩公”。
常笑紧锁眉头,搀扶着他坐下,殷切问道:“你伤着哪儿没有?”
岑松月仔细拿开他的手,道:“我没事。”说罢转向占风碏,殷切道:“抓住了吗?”
占风碏坐下悻悻道:“人多杂乱,不好大展拳脚,让他给逃了。不过这魔物既是冲着你来的,想必暂时不会离开四味阁,你得多加小心才是。”
岑松月道:“他一旦出现在我周围,我的手就很疼,除此之外,却无其他伤害。”
常笑道:“师尊放心,今晚定将他擒住。”
岑松月笑说:“有劳恩公。”
六人一直待到傍晚,食倾,商量出对策,常岑师徒留驻四味阁广场守夜,占及之徒众分散监工,形成里应外合之势,下的是瓮中捉鳖的棋。
是夜星光熠熠,借不着光,常笑索性唤出两头明兽,然而道路逼仄,时而下台阶,时而踩上青苔,海风轻啸,凿壁的通道中传来呜呜的和鸣。岑松月有些心悸,明兽只能照亮脚边的路,照不清面前的人,黑暗中只能窥见常笑起伏的衣摆。
转眼间,二人见到了广场上的灯光,还有很多人进进出出,料是来此沐浴的门生。沐浴场所大门敞开,其中宽敞明亮,暖黄色的灯光映照着中央大汤池氤氲的雾气,往来的门生脸上写满惬意。
二人来到工作的地方,甫一进门,一股难言的恶臭便扑鼻而来。原来这个洗衣房与沐浴房没什么两样——都建着几个大池子,前者堆满脏衣服,后者挤满了人。相较沐浴的场所,这里显得更加宽敞,也更加闷热。人们把换下的衣服放在旁边的池子里,池子里的翻滚着沸水,污秽以及汗臭全都融于一体,再由人捞起,换洗池子里的污水,用清水“煮”一遍。
进进出出的人赶着离开这个闷热之地,把衣服随便扔进池子就了事,无暇关心这洗衣服的人是谁。
常笑跟岑松月避让至角落处,待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热得不耐烦了,不得已只好来到外面透气。
常笑以手做扇,兀自扇了半天,没见暑气消散,于是冲岑松月望了一眼,小声道:“我可以脱衣服吗?”
岑松月不知在想什么,反应及其反常,吃惊道:“啊?”
常笑耳根子有些红了,黑暗中却无人知晓,于是解释道:“师尊是不怕热的,可是我热得难受。”
岑松月后知后觉,回答道:“哦,恩公请自便罢。”
常笑这才解了那紧缠着的腰带,迅速除去上衣,光着膀子吹了会儿夜风。岑松月站在他身侧,一种奇妙的压迫感顿时占据了他的五感,他只用余光小心地瞧了一眼,连头都没偏一下,却感觉拂面微风都燥热了几番。二人不约而同地想:今晚算不得凉快……
常笑忽打破僵局道:“待会儿把脏活累活都留给我罢,师尊在一旁等候便是。”
岑松月反问道:“那如何行得通?我难道帮不上忙吗?”
“师尊……”
不及常笑讲明白,岑松月先行发话:“我不想成为什么人的负累,又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为什么总是……护着我?”
常笑一时语塞,像一只做错事等着被饲主教训的猫,半晌才说道:“你不是任何人的负累。”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是什么傻话,我就你一个师尊,我不对你好,我对谁好?难道你想看我对别人好么?”
“你对别人好,或者对我好,都是一样的,都很好……”
“那根本不一样!”这话掷地有声,像一道惊雷炸在岑松月耳边,连常笑都吓了一跳。
岑松月克制住胡思乱想,轻声道:“恩公,走吧,早些干完活儿,还得抓琴魔呢。”常笑悻悻地跟在他身后,殊不知,岑松月现在满脑子都在想到底哪里不一样。
他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那本叫《异草奇花录》的书的扉页,以及常笑写了满纸的“夜明岑”。他心下揣摩着,这二人的关系,一定不是明面儿上看起来那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