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岁月》文筱馨

82、按捺不住

　　人是矛盾的综合体，没有的时候总是盼望着，一旦获得了就不以为然了。穆首阳自叹自己也成了难伺候的主儿，工作的时候想着休息，可一旦休息了却又想着工作，一天一天的没着没落，在家里四处游荡着，总是魂不守舍的。
　　当妈妈的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知道女儿的心烦意乱，她试探着问道：“阳阳？不出去逛逛了？”穆首阳正将头靠在沙发上，头发散乱在脸上，听到妈妈的声音，她挣扎着坐起来，但并不整理自己的仪容，一双眼睛从发丝中看向妈妈，笑着答道：“逛什么呀？谁有那么多时间陪着我这个大闲人啊！唉，真是有钱没时间，有时间没钱呐。”
　　妈妈劝道：“才停工几天呀，先歇歇吧。”
　　穆首阳将头发扎起来，说道：“可不是，我先歇段日子。想起那个事儿，头疼心慌。”
　　妈妈道：“不想了不想了，先歇歇。吃个苹果吧，没虫子。”
　　穆首阳接过苹果，问道：“我爸呢？”
　　妈妈拿起一块抹布擦着桌子，头也不抬的说道：“和老朋友出去玩儿了呗。”
　　穆首阳住在娘家快一个月了，不管穆首阳的心里急不急，当爸妈的心里可是真急了。照妈妈的说法是离婚咱不怕，但是不能稀里糊涂的就让女儿领了离婚证啊，有些事咱得把话说开了，别都藏着掖着的，咱也得掰扯掰扯。按爸爸的想法是儿女们都大了，各有各的想法和过法，咱既不能一味的劝和，也不能盲目的劝离，最好啊是大家都坐下来聊一聊。
　　妈妈自告奋勇打头阵：“为了女儿的幸福，我先去找他们谈谈。”
　　可是爸爸拦下了：“还是我先去吧，我先找老黎聊聊，男人嘛，比较理性。他老伴儿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厂里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坐了几年办公室，虽说人不坏，可是这天生的性格再加上后天的职业病，难改呀。还是我们男人先出面吧。”老两口一合计，先让男人们和解了再说，就决定今天让俩爸爸借着钓鱼的工夫慢慢说。临睡前，当妈的埋怨了一句：“黎韬这小子也真是有意思，自己老婆跑了，也不带着急的。小时候看着可机灵着呢。早知道啊，就不催着阳阳早早结婚了，还把咱阳阳耽误了，要不然都是大主持人了。”
　　“哎呀，哪有那么多早知道，上什么山唱什么歌。睡吧。”
　　睡醒了，这边的爸爸就约了那边的爸爸，你情我愿，两个爸爸都没意见，钓鱼嘛，这事儿啊不错。
　　但是那边爸爸的老伴儿就不乐意了，一边擦着地一边没好气的说：“钓鱼？刮着风去钓鱼啊？那鱼不都得让风刮走啊！再冻感冒了怎么办！谁叫你去的？早不约晚不约，临时约啊？这么没有礼数！不去！就呆家里！让那老东西自己挨冻去吧！”
　　“哎呀，老朋友嘛。一会儿就回来了。”
　　“老朋友？哪个老朋友这么没礼数啊？临时约人还必须得去？刮大风去钓鱼？亏他想得出来。”
　　老头子不说话，却是着急忙慌的穿衣穿鞋，老伴儿不乐意了：“你真去呀？”老头子换好了鞋，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当然得去了。我回趟家拿东西，从家走。”随即开门走了出去。老伴儿看着关闭的大门，忿忿的说道：“小的不在家，老的也出去了，中不溜的整天神出鬼没的，没一个人能安心呆着！”
　　靠海的城市，初冬的风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嗖嗖的刮着人的脸。
　　在公园的河边，两个钓鱼人正坐在马扎子上垂钓。帽子、围巾、厚大衣，依然裹不住侵入身体的冷风。鱼，自然是有的，上钩的鱼，不见得一定就有。钓鱼人虽说是钓鱼，但更多的钓的是心情吧！
　　其中一个开了口：“你觉得今天能钓到鱼吗？”河面上微波粼粼，那是风掠过水面的痕迹。
　　另一个更显泰然：“谁知道呢！钓着看呗！”
　　前一个明显有心事，直接偏过了头：“我说……”围巾挡住了口鼻，话说不清楚，索性扯下围巾，刚要出口成文，一阵风迎面过来，话没说出来，风倒是吸入了不少，一阵咳嗽一阵喘息。另一个看着直乐，帮忙整理好围巾，说道：“今天风大，咱就少说话，安心钓鱼吧！”
　　半晌，两个钓鱼人再无人开口，愣愣的直视着各自的鱼漂，风阵阵吹来，俩人各自裹紧了各自的衣物，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两双阅历丰富的眼睛互相看着彼此，透着难以捉摸的笑意，不约而同的收起了钓竿，向着对方道一声走吧。

　　爸爸回到家时，正赶上吃午饭，妈妈忙着摆碗筷，和刚进门的爸爸对视了一眼，穆首阳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招呼着爸爸：“我爸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回来正好吃上热乎饭。爸，洗洗手吃饭。外面风大吧？也真是的，前几日那么暖和的日子不去钓鱼，偏选在今天刮大风，怪冷的。”夫妻俩互相挤眉弄眼，爸爸悄悄做了个摆手的动作，妈妈猜到了八九分，皱着眉埋怨爸爸办事不得力。全然不知的穆首阳还在招呼着爸妈：“来呀，快来吃口热乎饭。”
　　饭是丰盛的！荤素搭配，汤菜俱全。一个月的工夫，穆首阳不再是干巴巴的瘦，而是有了健康的肉感。这边的饭菜对于夫妻俩是寡然无味，那边的夫妻俩倒是开怀大笑。老伴儿早就猜出电话里另一端是谁，这会儿正絮叨着呢：“我就知道是姓穆的两口子商量好的，先是老头儿露脸打头阵，然后就是老婆子出面当和事佬。年轻的时候在厂里不就是这样的！两口子看起来不言不语识大体，其实心眼儿比谁都多呢！老头子你这次做得对，就不让他开口，憋着他。”
　　“我那哪是不让他开口啊，他一开口就呛了风。”
　　“哼，我能让他们抢了头里去！走，咱这就去他们家。甭管他说没说出来话，今天这姿态也算是求着咱了，咱呀勉为其难就给他们个台阶下。”
　　“人家给咱台阶下还差不多。这都一个月了，咱黎韬连句话都没有，连个人影都不见。”
　　“不管谁给谁台阶下。我得给我孙女把妈找回来，我得把我的尊严找回来。”

　　饭没吃几口，门铃响的一声紧似一声，噎住了正喝紫菜汤的穆首阳。饭桌前的夫妇俩互相看了一眼，立时猜出了八九分，都稳坐泰山，让门铃再响一会儿吧，让那老两口在门外多吃几口闭门羹吧——午饭时间了，不是吗？！
　　穆首阳咳了几声，擦了嘴，问道：“这谁这么讨厌，饭点儿来串门？”说着便要起身去开门，妈妈一把按下了：“先吃饭。”穆首阳奇怪道：“怎么了？”妈妈道：“没事儿，咱吃咱的。”穆首阳心下奇怪，看了看坦然吃饭的爸爸，似乎是明白了爸爸上午的动向，自己没有了吃饭的心思：“我去开吧！别让人家说咱没有礼数。”脸立时耷拉下来，起身就往门口走，妈妈一步抢先：“你吃饭吧，我来开。”
　　门开了，映入两张脸。一张似牡丹花开，一张如淳风和雨。
　　黎家老两口没等让门，便一前一后迈进了穆家的门。老太太打头阵，满面笑容，似是进了无人之地；老头子满脸堆笑，亦步亦趋跟随其后。穆妈妈调整了自己的面部肌肉，轻轻关上门，转过脸来招呼道：“快暖和一下吧，冷风侵人啊。”穆爸爸站在饭桌前让道：“过来吃点儿垫垫肚子？”筷子还拿在手里没有放下，嘴里嚼着饭。穆首阳没了胃口，这会儿正抱着双臂，面无表情的倚着椅子的靠背。
　　黎妈妈自顾自的落了座，爽利的答道：“不用了，我们不饿，你们吃吧。”她的眼睛扫过眼前的茶几，上面摆着各色水果和即时零食，不远处的餐桌上一荤一素一汤一主食，量不多但菜式均衡，再看环臂而坐的儿媳妇，瘦是瘦，但不是干巴巴的竹竿儿样，臂膀长了肉，脸上也泛了红晕，整个人有了精神头。她心道：日子不错啊！脸上依旧是笑容满面：“你们吃饭吧，饭凉了可不入口，伤胃伤身。”
　　穆妈妈招呼黎爸爸入座，黎爸爸很有礼貌的道谢，这引得黎妈妈不满——气势矮下去了嘛！她厉声道：“赶紧坐下吧，真是磨蹭。一家人还谢来谢去的，多生分啊。”黎爸爸尴尬的落了座，用怨怼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老伴儿。
　　黎妈妈倒也不理会，笑着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就开门见山的说吧，今天我们来就是为了孩子的事。吵归吵闹归闹，终究是关起门来自己家的事。国际大事都要先开个圆桌会议，哪怕是走过场呢，谈一谈总是要有的。孩子们年轻气盛，抹不下脸来，我们可都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什么风雨没经历过。我这做老的先出这个面。”
　　穆首阳沉不住气，虽未开口，但先侧头看向婆婆，穆妈妈站在旁边看着自己女儿，并不接话，却转头对自己老头子说道：“你和老哥哥去下盘棋？”俩老头子一听，连声说好，可哪里有心思下棋，其实是进了屋子躲着太太们的唇枪舌剑。两个人关上卧室的门，看着对方呵呵直乐。
　　打发了两个老头子，穆妈妈又对女儿说：“你收拾收拾这饭桌，去厨房洗刷洗刷。”穆首阳回正头来，干脆利落的收拾好了饭桌，躲进了厨房。婆婆看着手脚麻利的儿媳妇，嘴上不免酸溜溜：“还是女儿好，体贴人呐，是爸妈的小棉袄，这手里的活儿利落着呢。”
　　穆妈妈笑着坐下来：“吃个苹果？”黎妈妈摇头：“我哪有那好胃口啊。”穆妈妈将手中的苹果放回原处：“行了，咱老姐俩就像你说的，开门见山，别端着了。”
　　这一说，黎妈妈果真不端着了，但嘴里还犟着：“我哪端着了，我就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穆妈妈看着摇头晃脑的黎妈妈，笑了：“可不是嘛。咱四个人在一个厂里工作，虽说你后来去坐了办公室，但不还是常常见着吗？又做了十几年的邻居，中途分开了，又因为拆迁迁到一处了。俩孩子小学初中一个学校，毕业不见了几年又结了婚，咱两家兜兜转转结了秦晋之好。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缘分呐。”
　　黎妈妈睨着穆妈妈：“秦晋之好？这词是这么用的吗？那句子通顺吗？”
　　穆妈妈笑道：“通不通顺就是那么个意思——我肯定没有你的学问高啦——你可是咱厂里的宣传骨干呐，哪一份宣传栏不是你写的！哪一次文艺汇演不是你排的？哎哟，我要是哪句话说错了，你可别笑我。”
　　黎妈妈也笑了，拍着亲家的手说：“那都是年轻的事了，现在可是老了哦。”
　　“可不是！退休这都许多年了，年轻的事啊一晃就过去了。”
　　“一转眼，孙女儿都这么大了。再一转眼啊，都不敢想。”
　　穆妈妈拉着亲家的手，笑道：“就不再动动心思了？跳跳舞唱唱歌，旅个游什么的，老哥儿喜欢钓鱼，你别总管着他。”
　　黎妈妈也搭上了手：“唱歌跳舞去旅游？想归想，可不是还有孩子们嘛！俩小的上学上幼儿园，不说学别的费钱，就是这接送也是个问题啊。俩大的上班，哪有时间洗衣买菜做家务，不得咱当老的帮衬着嘛。咱老的一撒手，这家里不就乱了套吗？”说着，用力拍了拍穆妈妈的手，仿佛是施了魔法。
　　穆妈妈反手也拍上了黎妈妈的手：“可不是！你说的可真在理。”
　　“对吧？我说的都对吧？现在这社会给人的压力大着呢！顾着家就失了工作，顾着工作就撇了家。咱这种家庭算是好的，不愁吃不愁穿，双方老人都有退休金，家里房子也都有，连给小辈儿的都富余。不说那些外地人，就是咱本地的也少有。”她的手颇有力道的拍打在亲家的手背上：“邻里街坊说闲话，就是眼气妒忌。”话锋又一转：“只要咱自己过得好，咱小家和睦了，管他们说什么呢！”说着，捂着嘴大笑起来。
　　穆妈妈趁机抽出了手，不疼但是发酸，她若无其事的甩了甩手：“亏我是个女儿，要是我有个儿子啊，我可做不到你这样。”黎妈妈止住了笑：“还是女儿好啊，看我那两个小孙女儿，哎哟，真是让人疼让人亲哦。”
　　“想象不出她们长大的样子，哦？”
　　“是哦，长大是一转眼的事啊。一想到她们长大，这心里真是惆怅啊。”黎妈妈的五官夸张的拧成了一团。
　　“孩子们总归是要长大成人的，咱做老的总得放手啊。”
　　黎妈妈心里一惊，刚才得意忘了形，失了分寸，现在话头被亲家夺了去，“反客为主”了，不对，本来人家就是“主”，只不过是给了自己颜面，让自己占了一会儿“巢”。她脸色立马变了严肃，只听亲家娓娓道来：“韬韬和阳阳也都长大成人了，不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凡事非得有个依靠，少了爸妈就生活不能自理了。他们也是为人父母的人，也得为这个家尽心尽力，为自己的孩子做榜样。他们22岁就进入婚姻了，想起来那时候什么事都是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也着实好笑。就是现在，我也是担心他们，也想什么事都得顾着他们，替他们一家四口打算着。可是，这得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黎妈妈看着亲家，一脸严肃的说道：“我必须得事事经手才算是放下了心。我也不是拿钱买他们的心，也不是想惯坏孩子，就是不放心啊。唉，老头子说我是职业病，年轻时候在厂里管人管习惯了。”她笑了一下，叹气道：“可是，管别人和管自己的孩子，心情和精力还是不一样的。”
　　“我理解。你就试着放放手吧。他们要是过得不好，你再出手，理就在你这边了。”
　　黎妈妈低头笑了，又抬起头道：“不过话说回来，阳阳也是强势，那天还赶我走呢——这事你知道吗？”
　　穆妈妈笑道：“我女儿什么都告诉我们了。”
　　黎妈妈抢话道：“我可不道歉啊！”
　　“阳阳说话不礼貌，这是她的错。”穆妈妈拍了拍亲家的肩膀：“行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要不然我也不会把女儿嫁到你们家去呀！吃个苹果？”
　　黎妈妈接了苹果，又放回到亲家的手里，指着水果盘说：“还是吃橘子吧！”穆妈妈故意白了她一眼，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厨房里的穆首阳一边刷着盘子，一边侧耳倾听，听着两个老太太的笑声，自己却是长叹一口气。卧室里的爸爸们摇着头笑了，黎爸爸说：“这家务事儿啊，还得女人出马。”穆爸爸说：“这得分什么事儿了，要是你儿子先动的手，我可不会像现在这样。”黎爸爸手指在空中虚点着穆爸爸，两个人也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