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靛花巷》大妮鸽鸽

1、伤寒

　　“你的病总算没白得。”黄雯下了课赶去叶菀住所，进门将手里托着的一个小小的包袱放在门口的鞋柜顶，呼了呼两手烫红了的指尖：“你的夏老师今天下课专门找我问起你，问怎么好些日子没见。”
　　“这有什么？班里总共二十号人，忽然有一个，半月都不来上课，也不交作业，多明显？我还奇怪他为啥这么迟才发现呢。”说是这么说，但叶菀一身浅蓝色棉布睡衣躺在床上，眼睛弯成月牙，唇角一个劲儿地上扬，笑意都从话音里溢出来了。“他除了问我，还说什么了？”她故意用一种状似漫不经心的语气追问道。
　　“他听说你得了伤寒，担心得不得了，问你情况如何。我说好多了。又怕你功课落下了，说如果有需要，可以找他安排补课，他随时有空。”
　　“还有呢？”
　　“你欠交的作业，可以等病好了慢慢补交。”
　　“还有没有？”
　　“随堂小测验和期末大考也可以等你病好了安排你单人考，你的夏老师去替你向教导主任打报告——就这些，没了。”
　　黄雯将包袱里圆柱形的搪瓷饭盒取出来，搭扣掰开，一揭盖，热腾腾的白雾。
　　“真香。”叶菀闻见味儿，披散着长发从床上坐起来：“菌菇汤？”
　　“终于有食欲了？”黄雯笑道：“看来你的夏老师还有开胃的功效。”
　　叶菀挠着头皮红了脸：“一口一个‘你的夏老师’，好像他是我一个人的。难道不是你的夏老师？”
　　黄雯正用勺子将汤舀进一只青花瓷碗里，快言快语笑道：“我可不想要。我看班上，大家烦他烦透了，就只有你想要，可不就是‘你的夏老师’。”
　　“那是你们不识货，不懂他课讲得有多么好。”叶菀撅着嘴笑得像个吃了糖的孩子：“你再这样，我以后就投桃报李，提起曹老师，通通叫作‘你的曹老师’。”
　　黄雯听了，心想：“哪怕只是占一点口头便宜，短暂地做一个虚妄的梦也好。”但嘴上却说着：“你敢笑我，这汤我就全都自己喝了。”

　　叶菀3月26号时发烧，一开始只当是普通感冒，后来起了一身的皮疹，辗转几处诊所医院，最后才确诊是得了斑疹伤寒。
　　她是北平人，家人都在北平，而她现就读于西南联大，地处昆明。虽然日本已经投降，但劫后重生的华夏大地百业凋敝，通信不便，机票更是万金难求。要想家人从老家赶来陪护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因此干脆将此事瞒下，独自在昆明看病，全靠密友黄雯照料。
　　黄雯娇娇小小的个子，理一个小巧圆润的过耳短发，每天上课坐在最前排，认认真真一字不落地记好笔记，再工整抄写一份给叶菀存着——夏天和先生的国文课尤其。下了课，又四处想办法买些好吃又容易消化的来给叶菀补营养。

　　此刻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黄雯走到窗前，踮脚想将开着一条缝的玻璃窗拉回来，窗的把手略高，她够着了但使不上力，只得搬小凳子来垫脚，咬牙用力将窗户带上，再将生锈的窗栓扣紧。细雨打了她满脸，风吹得她稚气的面孔凉滋滋的。
　　黄雯坐回餐桌前，望着碗里漂着的几片黄油油的当地产的蘑菇，莫名想起“mushroom”这个词，又由这个词想开去，像跳进一碗英文单词煮成的汤里，沉浸其中。
　　叶菀还微微有些发烧，怕冷，去床边拿一条旧的薄毯来披在肩上裹着，抱起汤碗，整个人在床沿抱膝缩成一团，低头小口嗦汤。
　　为了防止传染，两个人大约隔着两米远，各自喝汤，各自脑海里想着各自的那个人。

　　热汤落肚，叶菀感到通身暖洋洋的爽利，笑着问黄雯：“今天夏老师课上有没有什么趣事？”夏天和谈吐幽默风趣，叶菀每次都盼着黄雯讲一讲课堂上发生的事。今天原本想等着黄雯说，等了许久，黄雯反常地只喝汤不说话，她只好开口问。
　　“他讲课，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不按课本写的来。来回翻书去跟上他的思路已经要累死了，哪有心思留意什么趣事？”黄雯气鼓鼓地抱怨道，原本带些婴儿肥的白嫩面颊鼓得像小包子。
　　纵然是好朋友，叶菀听见说夏老师不好，也有些不乐。但又不愿表现出来伤了友谊，便道：“不是说了么，你得课前预习，先将课本读得烂熟，记在心里，然后再听他讲，便知道他是如何的融会贯通，听出他的学问渊博之处来。”
　　“那是你。你是他的知音，我不是。”黄雯道：“我对他又不感兴趣，我才懒得在他的课上花那么多功夫。要不是为了你，我连笔记都不想记。”
　　叶菀的病还没好全，不能上课，因此没底气说“那就别记”这样的气话，只好换个话题道：“那今天你的曹老师有没有趣事？他来上课了吗？”
　　黄雯无声地摇摇头。
　　Mushroom soup。Delicious。I miss……
　　今天的英文课仍旧是旁人代课。而且代课的偏偏是夏天和。联大近来有一批老师先行返回平津，组织学校重建，因此昆明缺老师，好在老师中好多都英文不错，就连夏天和这样教国文的，也可以临时抓来顶上曹垣的英文课。
　　英文课对黄雯而言原本是无上的享受，换了夏天和来，在她心目中相当于将这英文课毁了。
　　其实平心而论，夏天和的英文课上得并不差，甚至因为规规矩矩照着课本走，上得比他的国文课老本行还要强些。可这门课程原本是曹老师上的，鸠占鹊巢，黄雯怎么想都觉得心里膈应。

　　叶菀十五天没有上课，夏天和至少专门来问了。曹垣已经十六天没来上课了，也没有个信来。至少，该跟班长说明一下情况吧？代课老师们都只含混其词，说“曹老师有些不方便”，到底是怎样不方便？他不让人将话说清楚些，难道是不知道有学生在担心他？
　　说起来……自己是不是也该写封信去？他是躲着自己，还是像叶菀一样生病了？又或者，是像偶然听人说起的那样，曹老师要迁回天津，协助重建南开大学？他不会是，已经一走了之了吧？还有一两个月就要毕业，毕业前还能见到他吗？如果毕业前见不到，毕业之后，能见到吗？那时，又要以怎样的心态、怎样的姿态去见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