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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奏阮 ...

  •   对于叶声的逼问,陈夫人显然早有预料,她淡然一笑,皱纹漾了开来,把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以及那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都答案隐藏在这个短暂的笑容里。

      于是,易初辞换了个问法:“你希望陈公醒过来吗?浣月姑娘。”

      浑浊的眸子一怔,视线聚焦在易初辞的身上,这事,她瞒了六十余年,厌倦了,她从自己的藤椅上站起来,面色比刚才更加苍白,那脚步却走得异常坚定。

      “浣月姑娘不愿他醒来。”她变相承认。

      “那么,现在的你是浣月姑娘,还是陈夫人?”

      陈夫人立足于窗前,不曾答话,反问易初辞:“仙师,都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但是,到底什么才是活着?什么又是快乐?”

      易初辞想了想,说:“达到目的,方为快乐;存于世间,方为活着。”

      陈夫人摇摇头:“我早已过腻了这一生,所有人都唤我陈夫人,十里八村的人都识得我,可这不叫活着,仅仅是在消耗时间。我的一生都在做同一件坏事,我成功了,却并不快乐。”

      “仙师,其实活着就是身不由己,六十年前,我早该向命运屈服了吧,却一直拖至今日。”

      她向易初辞走来,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烙印,却依旧看得出她的美人骨相,随着她的接近,易初辞明显感觉到一阵阴凉的幽风拂过他的袖袍。

      陈夫人的身体阴气入骨!是千年难得一遇的至阴之体。

      怪不得她需要在屋里点燃这么多的蜡烛与炭盆取暖。

      “不是的。”叶声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们从来不懂得满足,欲望在不断变化,可是你们并没有改变自己原定的终点,明明你们曾离目的地这样接近,却始终不满足于此,时至今日,皆是咎由自取。”

      叶声听懂了陈夫人的话,因为上一世的他也是这样,曾经有无数个机会放弃报仇,可依然一头扎入了无处可逃的漩涡之中,慢慢沦陷,成了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幸而这一世,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把他从地狱里捞了出来,自此,他再也不用回黑暗里去。原来,幸福是可以满足的。

      而这双手,现在就在他的手里握着,温暖而潮湿。

      她的身形一顿,转而看向叶声,她难以想象,刚才这句令她如梦初醒的话竟然从一个少年模样的人口中说出。

      “原来如此。”她说得很轻,却多了分如释负重的笑意,“你说的不错,终是我太贪心了。”

      她回忆起来:“浣月这个名字,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被人提起了……连我都快记不得了。”“陈夫人”占据了她的大半生,她差一点就要把自己弄丢了。

      叶声说:“祠堂是怎么回事?”

      陈夫人静静地看着他,短暂的思量过后,才开了口:“祠堂算不上什么秘密,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与妖做了交易,以村民的寿数换狐妖所需的香火,想必这才是他们借机把你们请来的真正原因。”

      祠堂里古怪的秘密与无法靠近的说法早就让叶声起了疑心,他早上用箴言诀从妾室的口中问出来不少。

      六十四年前,祠堂正是在浣月死后的第二年建起来的。

      同年,浣月便改头换面以现在的身份嫁入了陈公府内做起了正房夫人。

      奇怪的病症也是从那时开始,村里的壮丁开始患上偶发性疾病,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鬓角生出点点白发。

      每年都会有这样的病人出现,村里终于有人受不了了,想过出逃,可每当他们行至村口,那平日里无声无息的铃铛便发了狠地摇晃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彻底扰乱了他们的思绪,遮掩了他们的视线,不是迷路便是昏了过去,醒来就发狂了,嚷嚷着自己见到了吸血僵尸。

      后来,陈公告诉村民,浣月的鬼魂诅咒了整个村子,令他们出不去,离不开,永无宁日,为她建造祠堂是为了减轻罪责。

      叶声问:“可你只报复了村里的男子?”

      浣月年迈的身躯动作更为迟缓,看起来十分可怜:“因为,你们只听到了故事的一半。”

      “他们拦我,并不是为了替陈老爷办事,为了色欲,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就在那个晚上,让我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浣月闭上了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在回忆,又像是噩梦。

      “不要再说了。”易初辞沉声道,他忽然觉得抱歉,无论何种原因,他们都不该再次撕开那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好不容易结成的疤其实从未消失,它一直存在于浣月的心底,以陈夫人的躯壳活着。

      两个大男人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傻愣愣的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漫长的寂静后,浣月才从泛着苦味的那晚中抽离出来:“仙师早已发现,我是至阴之体,没那么容易死,只是从那以后,我变得极为脆弱,凡是有一点点降温就容易生场大病。”

      叶声留意了她住的这间屋子,感叹道:“看来,他把你照顾得很好。”

      “他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要亲手杀死他?”他的话永远带着尖锐的刺,一头扎进人性最柔软的地方。

      浣月有些支撑不住,身形晃了晃:“他是一切错误的开端,若是…若是他不执意要娶我,我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我…恨他!”

      “你当真恨他?”

      “……恨!”

      叶声凝视了许久,郑重其事地说道:“也对,他是一切罪恶的源头,今日我便替天行道,助你了结他,如何?”说着,调头跑向陈公的屋子。

      “别,仙师…你慢点……”浣月立刻慌了神,连忙去拽叶声的胳膊,奈何叶声跑得太快,她一个趔趄不稳就要跌倒在地。

      易初辞伸出手,想去扶她,却见她的身旁出现一个骚包的红衣男子,有力地稳住了浣月的身子。

      “他必须死。”胡炎罕见没有发骚,而是冷冷地对浣月说道。

      这时,本该跑得无影无踪的叶声悄悄现身,带着欠揍的笑:“狐狸,你可终于来了,你怎么不告诉我们,浣月姑娘选择了第三条路,那就是复仇。”

      “狐狸将罪责全部推到了陈公头上,而浣月姑娘又强行揽到了自己身上,委实让我看不懂了。”他依然笑得漫不经心,静静看戏。

      “为什么,他不是…他不是把你带来这里的人吗?”她惊慌失措地模样落入叶声眼底,好看的狐眼微眯了一瞬。

      交易是陈公与狐妖做的,皆是为给她复仇,可是这些年来,她并不快乐。

      胡炎怔怔地望着老妇人:“是不是如若我今日不来,你就打算认罪伏法,与陈公共赴黄泉?”

      “只可惜,你还是心软,药量少了些,只让陈公落的个垂死昏迷的下场。”

      胡炎又说:“陈公何许人也,早已料到了你会下毒,自然也猜到了你会追随他而去,所以他交代我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护着你。”

      竟然是这样……浣月心灰意冷地跌坐在台阶上,她从未想到,会有这样一个人至死保护着她,她的心动摇得更厉害了,也许她这糊涂的一生,从一开始便不应该遇见。

      “用香火供奉我的并不是你,而是陈公。他娶的这么多房妾皆是为了保护这些女子,你们村里的男人真是贼心不改,竟然还有人想要故技重施,欲行不轨之事。还有一点,他始终没能亲口告诉你,他一直以来喜欢的都是你,并不是你的阿姊。”胡炎对着失魂落魄的浣月,道出了事实真相。

      见她满脸惊诧的神色,胡炎又说:“那一年他窥得庭中拨阮之人,一眼万年。吸引他的不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而是眼睛下那颗殷红色的痣。”

      无痣的是阿姊,有痣的是她,她一直以为那是妖异之兆,良家女子不该长得如此妖媚,于是她甚少抛头露面。

      她与阿姊都会阮,可人们只夸赞阿姊的阮好。

      她就像阿姊的影子,像她却不是她。

      事到如今,她才真正意识到她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陈公想娶的人一直都是她。

      “多谢。”她真心感谢胡炎的那番话,好让她死前做个明白鬼。

      胡炎举起右手,手掌出现一根细细的金线,一直连到浣月的心口处,随着他猛地一揪,浣月的脸痛苦起来。

      易初辞劈手断线,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不救想死的人。况且,她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胡炎麻木了人间的生死,盯着易初辞继续说道:“陈公不久于人世,与我的交易自然也将作废,浣月的大限已至,我早晚都要收了她的命,早一点与晚一点又有何区别?”

      “是没什么区别。”浣月摇摇头,虚弱得苍白了唇色:“我还有最后一个心愿,可不可以让我以曲浣月的身份与陈老爷同棺,拜托你们了。”

      她只做了十七年的曲浣月,后来曲家败落,她成了青楼的浣月姑娘,再后来嫁入了陈府,连名带姓什么都没有了。

      叶声蹙紧双眉:“你说你姓曲?哪个曲?”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她重新拾起阮琴,低沉的音律如流水般倾泻而出,“这最后一曲,奏予我与老爷。”

      她的阮,只奏给将死之人听。

      “你可认识…曲酿月?”叶声的语调有些发抖,娘亲从未与他讲过曲家之事。

      一曲未毕,乐声戛然而止,“那是我一母同胞的阿姊,小仙师…你?”本已虚弱万分的浣月坚持抬起那双浑浊的双眸,仔细辨认起叶声的脸。

      她苍老的面容上浮现笑意,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流逝,却又因为新生命的诞生而高兴:“阿姊的孩子都成仙师了,有时候……我真羡慕阿姊,能找到如意郎君诞下麟儿。”

      “阿姊和我说,她有喜欢的人了,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是爱,疑惑不解,为何阿姊愿意为了一个男人,情愿退了陈公的婚约,放弃曲家大小姐的身份,离家出走。如今见到你,全都懂了,阿姊的一生过得比我自由、清醒。”她剧烈的喘气,就像是耗尽灯油的蜡烛挣扎最后的燃烧:“我想…她一定是幸福的。”

      叶声满腹否认之语,他想说娘亲过得很艰难,除了他,没有第二个男人爱她。可浣月的最后一句话却让他败下阵来。

      她说的幸福,娘亲的确也这样说过。

      浣月朝他招了招手,叶声很配合地蹲了下来,浣月温柔地揉着他的发间,带着长辈的慈爱,这一回她没有将叶声看作仙师。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却倔强地要把剩下的话说完:“快乐不是拥有,幸福也不是荣华富贵,所求不同,人生所感也会不同,孩子,我知道你是明白的……”

      “我听说…做了错事的人会下地狱……也许我们还有机会相见……”她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陈公的屋子,到最后也没有勇气见上一面。

      浣月语气渐轻,沉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她的寿命耗尽,也预示着陈公的死亡。

      去吧,去土里吧,那里没有人间的炎凉。

      叶声捏了捏发酸的鼻尖,水润的眸子望着胡炎:“你就不怕他俩在地府相遇,陈公责怪你未能护住她么?”

      “我的确护着她了无遗憾地结束生命,不是吗?”胡炎眨着勾人的桃花眼,又盈满了笑意。

      “你们有所不知,陈公给我的供香燃烧的是自己来世的命数,也只有这样的香火才算得上与我等价交换,他用燃烧的命魂惩罚罪恶的众生,哪来的魂魄下地狱呢?也不知这个村子的人解除了所谓的诅咒,是否能良心发现。”

      “狐狸果然是狐狸。”叶声敷衍地对他笑着,胡炎说得没错,解决村子里的“诅咒”轻而易举,可是若是再有这样的悲剧发生,陈公与浣月的死亡就变得毫无意义。

      “我有办法。”沉默许久的易初辞突然出声,寒夜的凉意混合着他的话,刮过挨家挨户门前的铃铛。

  • 作者有话要说:  恶人该用什么方法惩戒呢?
    “恶有恶报”信的是天
    可是老天爷有漏网之鱼
    陈公以魂魄为供,为浣月复仇
    他与狐狸演了一场诅咒的戏
    无差别诅咒被浣月一朝知晓
    浣月至死心软,以死解救无辜的村民
    于是便导致了这场悲剧的发生
    ……
    曲家二位女儿幸运又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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