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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1]
      李暖玉拉着黑色行李箱,从火车站中走了出来,外面刺目的阳光让他一下子无法睁眼,他压低鸭舌帽,抬头向四周看去。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水马龙的街道,道路两边,都是或清冷或热闹的商店,如同每一个繁华的城市,庸俗忙碌。这就是他今后要生活的城市,果然如母亲所说,到哪里都一样。
      拦了一辆出租车,拿出母亲给他的便条,让司机照着上面的地址开过去。据说那是母亲一个熟人的弟弟,也算从小看到大,人品信得过,如今已大学毕业找到一份工作,正巧李暖玉要到这个城市念书,便让他寄宿在熟人弟弟家。
      李暖玉微闭上眼睛,享受着空调吹来的丝丝凉风,把玩着左手的尾戒,心中只有对那个女人的嘲弄。她巴不得他早点离开吧。现在算是如了她的愿了。
      2]
      “锦瑟年华17幢B楼……”李暖玉停下脚步,对应着牌号,喃喃自语:“就是这幢了。”径自走进去。
      便条背面,是那个人的名字:蓝田。真是书生气的名字。李暖玉想。
      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四面银白色的内壁映出他自己的身影,很多个自己,可是真实的还是只有一个人。楼层的指示灯一闪一闪地变化,然后在12停下来,电梯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米色职业装的女人,头发绾在脑后,肩挎琥珀色皮包,一副精明的样子。她面无表情,就这样走进来。李暖玉见她的打扮不觉好笑,见门快要关了才意识到他正是要到这层楼,急急跑出去,待走了几步又发现他将行李忘记在了电梯,只好回去取。
      没想到,行李却安安静静躺在电梯门口,他转头看向电梯,透过缓缓合拢的夹缝,那个女人的双手捂住了脸,好像是在抽泣。李暖玉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拉起行李,走到蓝田的房子门口。那是雕镂了繁复花纹的纯白色木门,金色把手,一切干净明朗。
      李暖玉按了门铃。很快门被打开了,取而代之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男人,应该就是蓝田。李暖玉细细打量他:约莫二十四上下,肤色很浅,黑色长发在脑后扎成短辫,左耳三枚银质耳环,戴无框眼镜,穿着一件白色衬衫,扣子扣到第三个,整体感觉,很有“艺术气息”。
      蓝田微笑问:“你就是李暖玉吧?”见暖玉不否认,就拉过他身后的行李箱搬进屋子,“进来吧,随便坐,以后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好了。”李暖玉走进去,房子里充斥了淡淡的烟草味,他在沙发上坐下,道:“谢谢蓝叔叔。”
      蓝田的身体顿了顿,转身说:“把我叫得这么老干什么,也就不过比你大了七八岁。”说着在李暖玉身边坐下,伸手拉掉他的鸭舌帽就要扔到一边,“在家里就不要带帽子了。”李暖玉素来不喜欢被人管教,一把拉住他的手,夺过帽子,冷冷道:“不用你管。”
      蓝田笑眯眯地说:“姐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嚣张的小孩。”说着勾住李暖玉的肩膀,笑得愈发阴森,“你也不小了,学什么叛逆?”李暖玉不回答他,只是抬起下巴斜睨他。蓝田摸着他的脑袋,把他的头发蹭得乱七八糟,说:“别生气嘛,开个玩笑而已,喏,那边的房间是你的,要不要去看看?”说着也不等李暖玉回答,就自顾自拉起他的手往那里走去,李暖玉抽出手,又被蓝田一把抓住,“寄人篱下要听话哦。”蓝田嘱咐。李暖玉别过脸去,手也停止了挣扎。
      李暖玉的房间整个是纯白色的,木质地板,宽敞而明亮。一面是嵌入式的衣橱,另一面则是明净的落地窗户,两边挂着很厚的白色暗纹窗帘,中间是一张双人床,床头有一张写字台,写字台对面的角落有一台电视机。“如果有什么不满意告诉我,我帮你挪。”蓝田看向李暖玉。李暖玉淡淡道:“不劳操心。”蓝田只当他客气,哈哈笑起来,使劲揉他的脑袋说:“不用拘谨,你把行李都拿出来吧,今天休息休息,明天带你出去!”
      3]
      夜极深了,外面已没有一点声音,只有丝丝缕缕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幽幽在床沿印下一道亮痕。尽管这张床很舒服,可李暖玉一向认床,躺在上面翻来覆去就是合不上眼,忽然听到外面有声响。李暖玉猜疑是小偷,走下了床,推门出去。
      阳台的门开着,薄纱窗帘被风吹翻起了角,后面隐隐有个人影。李暖玉转头看蓝田的房间——门开着,里面没有人。神使鬼差,他竟就这样悄悄走到阳台。蓝田就坐在阳台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弯着腰,手肘撑着腿,低着头,头发披散开来,被夜风吹得凌乱。他手指间夹着一根纤细的香烟,萤火般明明暗暗。那个样子,竟让暖玉莫名觉得落寞到凄凉。
      “你还不睡觉?”他脱口而出。
      蓝田恍然抬起头,微皱起眉头,马上又笑道:“啊,对不起,吵到你了?”顺手捻灭香烟,站起身,就要往回走。“我睡不着。”李暖玉说,又问,“你不怕明天起不来上班迟到?”蓝田答道:“你睡不着也挺正常,过几天就好了。我是高中教师,暑假不上班。”李暖玉点头。
      月光不是很亮,因此很多东西人们都看不清楚。
      “好了,很晚了,快点睡觉吧。”蓝田推着李暖玉进屋里,见李暖玉还是站着不进房间,不禁弯起嘴角,调戏道,“不然跟我一起睡?”李暖玉脸上一热,跑进自己的房间。蓝田关掉他房间的电灯,柔声道:“晚安。”李暖玉低低应了一声,出奇快地进入了梦乡。
      蓝田又走到阳台,娴熟地点了一根烟,靠着围栏,漫无目的地看着整个小区。
      4]
      第二天,蓝田带李暖玉去买生活用品。尽管太阳毒辣辣照下来,商业街上依旧人来人往。两个人走进超市,突然听到有人喊蓝田。是一个女人,白净的脸庞,粟色的波浪卷发贴在肩头,身穿一件粉色连衣裙。李暖玉正莫名觉得眼熟,女人就看着他说:“这不是昨天把行李忘记在电梯里的孩子么?蓝田,他就是住你家的孩子?”
      蓝田不说话,拉起李暖玉就往外面走。
      “蓝田!”女人追过来,拉住他的袖子,嗔笑道,“你怎么见到人家一声也不吭就走了呢?”
      蓝田笑了,但笑意却漫不进眼睛,“不敢不敢,只是有点急事,来不及跟你打招呼,我们改日再聊。”不等那女人接话,他又拉起李暖玉走进超市的人群之中。
      李暖玉向来懒得管人家闲事,虽说看了昨日今朝的情景说没有一分好奇是假的,但也没问什么,就由着蓝田把他拉来拉去。
      蓝田也没多做解释,说:“你还缺什么自己去挑。”说着就往瓜果蔬菜区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回头,“哦,对了,你午饭想吃什么?”李暖玉说:“无所谓,肯德基麦当劳什么都行。”蓝田一听,轻皱眉头,大步走回,敲了敲他脑袋,装作恶声恶气地说:“原来你这小孩平时就吃这种垃圾食品?!既然你住我家了,今后就不许吃那种东西!”李暖玉吃痛,心想原来这个人也和大人们一样顽固迂腐,甩下一句“你管的着吗!”,飞奔向生活用品区。
      蓝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扬起嘴角,转身边走边自言自语:“这小孩真有意思……”
      李暖玉穿梭在琳琅满目的货柜之间,仔细选着牙刷毛巾之类的东西,忽然瞥见刚才的女人。她在挑着浴巾,篮里已经放了一条米色的,隐隐可见到上面有玉佩状的花纹。不知为什么,李暖玉下意识并不想与她碰面,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以后,才走去放浴巾的台前。
      这时,蓝田已拎了一大袋东西过来,说:“浴巾不用拿了,我妈说过两天给我送两条新的来。其他的东西拿得差不多了吗?”
      李暖玉“嗯”了一声,随蓝田向收银台走去。收银台前,蓝田随口问道:“你高中要在哪里读?”李暖玉诧异道:“我妈竟然没告诉你?”那女人果然一点不关心自己。
      蓝田好像看出了他的不满,说:“她也是相信你的能力,才不事事为你做好。”李暖玉置若罔闻,只答道:“我是九中的。”蓝田听了,夸赞道:“恭喜恭喜,你还挺厉害的嘛!我是那的老师,说不定能正好教你呢。”李暖玉也没放在心上,淡淡“嗯”了一声。
      5]
      回家后把买的东西放好,蓝田围上围裙开始做午饭,驱使李暖玉为他洗菜。李暖玉在家早做惯了这样的事,也是顺手拈来,一会儿就把青翠欲滴的生菜洗完,放入盘中。这下蓝田惊讶了:“没想到你还挺居家。”李暖玉扯扯他米色的围裙,说:“小巫见大巫罢了,我可不会做饭。”
      蓝田边炒菜边问:“你有什么地方想去玩没?趁还没开学,我带你去。”李暖玉心不在焉地回答:“没什么,不用理我。”蓝田皱眉,把菜盛出,白雾氤氲了他的面庞。他摘下眼镜,从围裙口袋掏出眼镜布,边擦边说:“我不知道你以前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所以对人都那么冷淡,但我今天要告诉你,那是不对的。”
      李暖玉觉得他自作多情多管闲事,在卖弄比自己多了那么几年的人生阅历,讽刺道:“对人冷淡总比自以为是好。况且我哪里对人冷淡?”
      蓝田正色道:“我并不是在指责你,我只是觉得,不论你以前怎样,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你完全可以把握好现在。况且,很多你所看到的东西都是虚无的假象,真相常常在你的忽略下隐匿。你可以敞开心扉去接受别人,你会感受到别人对你的关心和爱的。”
      未料李暖玉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下跳起来,他声音尖锐,“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不用装作这副和善的样子!”说完就跑回自己房间,摔上门,锁上。
      蓝田颇好笑地摇了摇头,继续做饭。
      待一切准备完毕,他敲了敲李暖玉的房门,道:“吃饭了。”
      没有人作答。
      再敲。
      还是没人。
      他拿出备用钥匙,开门,却看到李暖玉趴在床上睡得正香。明媚的阳光透过白色纱窗,柔和地照耀在木质地板上,泛起淡淡的光,阳光又调皮地轻跃上少年洁白无瑕的脸庞,围织起香甜的梦境。
      开门声惊醒了睡梦中的精灵,李暖玉慢慢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像是阳光温暖了他,此刻的他完全没有了清醒时的嚣张冷淡。
      “起来吃饭了。”蓝田的嘴角蕴着笑意。
      李暖玉默不作声,径自走到餐桌旁坐下。蓝田在他对面坐下,斟酌道:“嗯……我听你妈说你最爱吃鲫鱼汤,不知道我做的你吃不吃得惯。”说着蓝田舀了一勺汤,轻轻吹了几口,伸到李暖玉嘴边。李暖玉看了看勺子,又看了看蓝田,就是没有凑过来喝。
      气氛突然莫名的诡异。
      蓝田调戏不成反招尴尬,把勺子递到李暖玉手边,干笑道:“哈哈,刚才我职业病发作,一不小心就把你当学生训了,不要放在心上。”李暖玉蒙头呷了一口汤,“嗯”了一声,过会又加了一句,“这汤还挺好喝的。”
      蓝田见硬的不成,软的倒有了成效,又似漫不经心地道:“你妈对你真是事无巨细,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对什么过敏都记得清清楚楚。”李暖玉的动作停了一停,没有回话。虽然他低着头,但蓝田还是看到了他的微微一笑。
      6]
      第二天蓝田的母亲托他们在商场碰到的那个女人送来两条浴巾,一条米色带玉佩状花纹,一条淡蓝色网格。李暖玉这才知道她叫倪含悦,和蓝田通过父母安排的相亲认识,是蓝田的“准女友”。蓝田的父母对她十分满意,俨然已将她当作儿媳,但不知为何,蓝田从未承认她。
      李暖玉对蓝田爱理不理,接下来几天也没有出去玩,自己做自己的事。在一个人的时候,蓝田便一直发呆,时而抽烟。一次李暖玉看他坐在阳台上,望着天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揶揄道:“怎么不和你女友出去玩?”蓝田一向说什么都笑嘻嘻的,此时却骤然拧起眉头,冲他喊道:“做你自己的事情去。”这倒让李暖玉实在好奇,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从来对人家一脸凶相?”
      这几日,几乎每隔几天倪含悦就会过来嘘寒问暖,而蓝田总是冷冷相对。最后一次,倪含悦煲了汤给他送来,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餐厅的桌子,就兀自到书房看书。倪含悦却没有像往日一样直接离开,而是尾随他进入书房。李暖玉也不愿多管闲事,进入自己房间。
      书房内,倪含悦眼泪盈盈道:“蓝田……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夸过我煲的汤很好喝的……为什么你现在却……那一次真的只是我的客户,你也知道我不能得罪人家……”她本就生得甜俏,这含满泪水的样子更是惹人怜爱,可蓝田却宁看着朱元璋画像发呆,也不看她。
      倪含悦抓住他的手,眼泪滴到他的桌子上,映出她的脸。蓝田抽出手,站起来看着她道:“我并非在意那件事,你工作时的那些玲珑心窍,不用和我解释。”倪含悦却上前紧紧抱住他,说:“我工作时当然要稳重多虑一些,可我是绝对不会把那些心思用在你身上的……”蓝田轻轻推开她,说:“那你就把那些心思用在我妈身上?我什么都知道,我妈是喜欢你,你也常拿我妈来压我。但是,你想要嫁的人毕竟是我,不是我妈。”倪含悦说:“我孝敬她不是应该的吗?她也是喜欢我才把我介绍给你的……我们以前不是很好么……为什么现在却……”
      蓝田轻叹一口气,才道:“不,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与你交往,我只答应我妈先试着和你相处做朋友试试。我当时和你明确地说过了,你却在我妈面前修筑了你我和睦的假象,让她以为我已经同意做你男友,我每次与她说明,她都道是我闹脾气。可是我确实对你没有感觉,那么再以朋友对待你,难免会让你有希望,所以……”
      倪含悦仍不死心,道:“可你现在并没有喜欢的人,我相信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这世间真正让人怦然心动的爱情并不多,不讨厌就可以相处下去啊。”但蓝田伸手替她擦去泪水,说:“我不值得你这样,对不起。”倪含悦再无言语,许久才说:“值不值得要由我来决定。”说完擦去泪水离开了。
      ……
      蓝田回答他:“不喜欢的人,就不要给她太多的希望,免得人家陷得更深了伤心。”这样的蓝田,以嬉笑怒骂不正经来面对李暖玉,却总是很孤独,总是为人着想。
      7]
      可能是因为年龄相近,李暖玉又毕竟只是个小孩,不是真的对一切都不在意,再加上蓝田的“殷勤拉拢”,几天下来,两人很快混熟。一转眼,就到了开学的日子,蓝田替李暖玉完成了报道手续,似乎颇为高兴,李暖玉问他有什么好事,他却故作神秘:“很快你就知道了。”
      新生大会后,各班回到各自班级,班主任自我介绍。李暖玉只见蓝田手拿班级花名册,大步流星地迈入教室,对他露出狡黠的笑容。因为开学,为人师表的蓝田剪了短发,取下耳钉,一下从“艺术气息”转型为“正派人士”。
      于是他一瞬间有些呆滞。
      班主任蓝田转成官方的笑容面对莘莘学子,“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蓝田,兼历史老师。如果不出意外,这三年我们就是栓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大家互相包容一下啊。”说完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
      他的这个比喻引起了一部分学生的亲近感,又继续说道:“下面我要发一下学生守则和期初各事项安排,还有临时班委的选派。学校要我讲解一下学生守则,可你们又不是不认字,就自己看看吧。那么这点时间,你们一个个上来做一下自我介绍吧。”说着他把一叠纸传下去,站到一旁。
      自我介绍无非就是说一下自己的名字爱好,个别的还会展望一下未来什么的。总之挺无趣的,不过也没办法,大家都很陌生,即使看着蓝田很年轻,毕竟不敢太过放肆。
      李暖玉上去时,蓝田似不经意说道:“李暖玉,你不如介绍一下你的家和家人。”
      李暖玉一时语塞,怒瞪蓝田。蓝田一脸无害的笑容。李暖玉报复心起,深吸一口气,微笑道:“我家很干净,客厅、卧室都有落地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往来的行人。还有一个很大的阳台,晚上眺望,可见万家灯火。我的家人爱扎短辫,爱在夜晚眺望小区,他的房间里有很大的书柜,装满了各种历史资料……”
      蓝田愣怔,心头似乎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升起,但那感觉并不坏,甚至……很高兴。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这时李暖玉早已下去,另一个同学的自我介绍也快结束。
      班会结束的后,李暖玉赌气未按约定等蓝田一起走,结果公交车坐过头,下站之后不认路,又实在不满蓝田的刁难,不想给他打电话,便胡乱地往回走。
      烈日骄阳,他马上汗流浃背。马路上的行人车辆都很少,边上连个树荫都没有,空气越发闷热,令人喘不过气来,更使得他心情烦躁,索性席地坐下。这时,手机响起来了,是蓝田。纠结了一会儿,他还是按了接通键。
      “暖玉,你现在在哪里?我来接你。”语气十分焦急。李暖玉不回答,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吼出来:“你为什么总是要提起我妈?!你根本不知道,她从来不关心我!她根本不关心我!我为什么要把她当妈?!”蓝田冷静地说:“你先不要激动,你妈其实很关心你,但你不知道。这事先不说,天气预报说快要下暴雨了,你周围有没有出租车?”李暖玉看看渐渐空旷的马路和骤然阴暗下来的天,回答道:“没有。”蓝田说:“那你看看周围有没有商店先躲一下,我去接你,你现在在哪里?”
      闪电刺破长空,俄顷,天边传来“轰隆隆——”的雷声,无比沉闷,响彻天际。狂风开始肆虐地吹,卷起地上的灰尘。
      李暖玉断断续续地回答:“旁边没有店……也没有路牌……我不知道在哪里……我只知道我是在D站下了,然后往回走了一点……”蓝田命令道:“你等着,不要动,我来接你!记得不要站在树下面!”
      李暖玉抱着膝盖坐在路边,有些后悔自己的任性。
      天色越来越昏暗,马路上除了他早已空无一人,一道道闪电接连划过天际,雷声连绵,震耳欲聋。风越来越大,草木被吹得不住沙沙作响,地上的尘土纸片盘旋而起,飞上天空。李暖玉看着一张白纸飞过他身边,跃上树梢,再向远方飞去,在阴暗灰蒙的天空的映衬下,像无处归依的孩童。
      一滴水打到了他脸上,是雨水。紧接着,雨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打得他脸生疼,他这才回过神来,低下了头。没有地方可以躲雨,也不想用手徒劳地遮挡。
      刚才,他想起了一些不甚美好的过往。
      他从小学三年级起就被要求独自骑车回家,每天傍晚骑着那笨重的旧式自行车,自行车上还装着沉重的书包。日子久了,那个装在一侧的铁篮子生了锈,一根一根断掉,母亲却不肯换,让人用铁丝绑住。不过月余,篮子又开始摇摇欲坠。终有一日,铁篮同里面的书包一起掉下,深深刮伤了他的腿,他痛得几乎蜷缩在路边,可无人求助,只好忍着剧痛,背起书包,煎熬着骑回了家。
      有时天下大雨,他的雨衣难以遮蔽磅礴的雨水,总是两只鞋子全湿透,走骑路来“扑哧”直响,裤腿也湿了一半。夏天还好,冬天他就冷得直哆嗦。
      还有很多很多,像文具被偷取的课堂、因断电而一片漆黑,父母却仍在上班的夜晚……母亲从来不在身边,这样无助的时刻,他总是希望有人能够来帮帮他,可是从没有人在这时对他露出微笑。
      他渐渐长大,渐渐能够解决大多数的事情,便不再渴望母亲的关爱。总觉得,母亲从来不在意他。
      小孩子总爱装作苦大仇深,一点坏印象落在心中,其余的关心爱护就都成了虚情假意,便看不到每天丰盛的饭菜,看不到缝补的衣物,看不到帮忙检查的作业;也忘记了更年幼时,母亲载着他,艰难骑上坡,眼镜沾满雨水,模糊了视线;忘记了母亲每日早出晚归工作,有时还要上夜班。整日冷冷淡淡对待,不见父母暗自垂泪。父母的关爱换来只有反讽,于是便不在面上教导,暗中涌动的关怀更是难以发现。
      滂沱大雨浇灌天地,李暖玉浑身湿透,因气温骤降而瑟瑟发抖。好像无处没有雨水,无处不昏暗,一切都是灰色、灰色……好像又是那样的感觉,无助而绝望,卑微地祈望有人能够来温暖自己。
      像是过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他面前停下来了一辆出租车,蓝田从上面匆忙而下,也不撑伞,架起他往车里送,坐好了,摇他,叫他名字:“暖玉,暖玉。”
      李暖玉看着他装满焦虑的眼睛,就像多年的渴盼得到了回应,鼻子一酸,扑到他怀里,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
      蓝田摸着他湿哒哒的头发,喃喃自语:“没事了……”
      8]
      回到家,李暖玉和蓝田先后洗了澡。蓝田出了浴室,见李暖玉竟然在站在窗口,窗户大开着,因雨势太大,李暖玉刚换上的衣服又被淋湿一半,不禁怒从中来,叫道:“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
      李暖玉回头,什么都没说就打了一个喷嚏。蓝田走过去关上窗,把他推进浴室,说:“再洗一遍!”李暖玉乖乖地走进去。
      蓝田扶额,走进书房对着世界地图抽烟。他觉得刚才李暖玉的行为神态不同寻常地十分乖巧,难道是自己班会时的问题真的刺激到他了?而且为什么……在看到他蜷缩在马路边上,任暴雨淋打的样子,自己会那么心痛?李暖玉的母亲是拜托他开导暖玉,他也尽力为之,不过似乎适得其反?
      他烦躁地按灭香烟,走到浴室门口,李暖玉刚刚出来,眼神迷蒙,说:“我……觉得浑身好烫……”蓝田捧住他的脸,额头相抵,无奈道:“唉,谁让你刚才还站窗边吹风,发烧了吧。”他放开他,说:“你先去床上躺着,量下体温,我给你找点药。”李暖玉半卧在床上,点点头。
      “39度!这么高,去医院吧!”蓝田架起李暖玉,就要往门口走,李暖玉虚弱地说:“我……不去医院……”“那怎么行!”“我讨厌那边的味道……不去就是不去!”李暖玉挣脱开蓝田,跌坐到地上。
      蓝田看看外面如注的大雨,想想走到小区门口还不一定打得到车,便容忍了他的任性:“那你先把药吃了,捂出身汗。如果明天早晨还不退烧,一定要带你去医院!”李暖玉点头。蓝田把他扶到床上,给他倒了杯温水,又把退烧药递给他。李暖玉吃下退烧药不一会儿,就变得迷迷糊糊,盖上被子睡着了。
      蓝田到厨房做晚饭,炖了鸡汤,又炒了李暖玉爱吃的西兰花,待一切做完,已经八点多了。他走进李暖玉的房间,想看看他醒了没,谁知看到李暖玉原本盖得好好的被子已经整条落到地上,他只穿着睡衣,怀中抱着一个枕头,头下还枕着一个枕头,像个孩子一样——他本来就是一个孩子。
      虽然还是夏天,可这样的天气,气温也挺低的,这样的睡相,体温肯定不降反升。蓝田无奈拾起被子,替他仔细盖好。李暖玉又翻了一个身,双臂张开仰躺着,他的睡衣扣子没有扣仔细,露出白皙的锁骨。蓝田的手指轻拂过那里,停了下来。……如果往下呢。蓝田想着,勾住了他的领口……
      李暖玉抬起手,揉揉眼睛:“嗯……嗯?”蓝田倏然收回手,这才回过神来,他看着自己的手好一会儿才道:“吃晚饭了。”李暖玉坐起来正要下床,又被蓝田按住:“坐着,我我给你端过来。”说完到厨房把鸡汤和西兰花拿来,又盛了一碗米饭,递给李暖玉。
      李暖玉吃了一口饭,问:“你吃过了么?”蓝田笑笑答:“当然了。”说罢看着他继续吃。李暖玉才吃了一半,抿抿唇说:“我没胃口,吃不下了……”蓝田端起一碗汤,道:“吃不下就别吃了,来,把汤喝了就睡觉吧,不要再踢被子了。”说罢他舀了一勺,轻吹一下,喂到李暖玉嘴边。
      李暖玉脸一红,喝了一口,轻轻说:“我一直希望我妈能喂我喝一次汤……可是她从来不会这样。”蓝田低头舀汤,脸被头发遮住,李暖玉看不见他的表情,继续说:“以前上学的时候,总是被雨淋,我每一次都希望看到她能来接我,可是从来没有人理我。今天我以为还是和以前一样了……可是,你来接我了。……我很高兴。”
      说到底,李暖玉就是一个渴望关怀,却假装冷淡的小孩子罢了。
      蓝田又喂了他一勺,说:“你妈只是太忙了,她尽全力照顾你,你却常常忽视她。”李暖玉说:“怎么会?我从来没感觉到过。她不在乎我……今天也一样,她一定不愿意为了我过来。”蓝田问:“她真的从来没有喂过你?难道不是你总是拒绝她?她想喂你,你却一个冷眼瞥过去,不理那勺子?她只是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劝你,只好随你性子。她工作已经很累很累的,还为你洗衣做饭,接送你上学。当你长大一点,为什么不能为她分担呢?为什么要视独自回家、帮忙做家务为她不在意你的体现呢?在你淋雨之后,她不是会为你换上衣服,问你冷不冷?只是你没有在意她,不是她不在意你。”
      李暖玉怔忪,喃喃道:“我……”这时,门铃响了,蓝田去开门,进来的竟是李暖玉的母亲。她发梢沾了雨水,显得有些凌乱,衣服湿了大半,手中提了一袋东西,向蓝田简单问好后,就到李暖玉床边。她关切地道:“暖玉,我听蓝田说你发高烧了,快急死了……马上就赶来看你。你吃药了吧?”
      李暖玉有些呆滞地点点头,他如何也想不到,他的母亲竟会连夜冒雨乘车两个小时赶到他身边看他。
      李暖玉的母亲抚上他的额头,道:“我带了两只鸽子,明天让蓝田烧给你吃……现在也不早了,你先睡吧,我看着你……”李暖玉迟疑着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他母亲答道:“我明天早晨走,今天夜班和人换了班,所以才可以过来……”接着她又嘱咐道:“睡吧,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如果明天还不退烧就去医院……”
      李暖玉抿了抿一下嘴,微微笑道:“嗯,知道了,你也要注意身体。”
      李暖玉在母亲温柔的注视下,酣然入梦。第二日早晨醒来,母亲早已离开。他的热度褪去不少,但还有一点。中午,新好男人蓝田煮了鸽子汤喂病人。
      蓝田边喂汤边道:“你还说你妈不会来,其实是你习惯性忘记她对你的关爱。你只记住她的不是,记不住她的好。这回的事啊,你得好好记住。”
      李暖玉点点头,看到蓝田握着勺子的手。他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指甲圆润,握着白瓷勺子。李暖玉双手捂上了那双手,那么温暖。他手中的汤,和他的手,都是那么温暖。在明白了母亲的同时,李暖玉的心,被这样的温暖给感染了。
      蓝田疑惑地看向他。李暖玉慢慢放开手,说:“慢一点。”蓝田不知为何,听了这句话后失神了片刻,才点头继续。
      蓝田还没有意识到,他原本只是以受人之托长辈的身份教育叛逆期小孩,缓解其与父母的矛盾,却在成功的同时,把自己赔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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