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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银钩大寒 ...

  •   陈钺那样的男人,朱青不是经常遇见。
      那不是穿梭筵宴施粉行酒令的世家子,他身躯高大,面孔晒得有点黑,身上衣裳被整洁地缝补过,他当然不肮脏,但有一种风尘仆仆的感觉。他带着一把很旧的刀,连朱青这样不懂行的人也看得出,那不是拿来装点门面的。
      他来的时候姑苏在下雪。
      而她枕着手臂倚在妆台,含泪想一个人。
      于今言走时,她去送他,拔下发髻的金步摇,让他收好,时时不要忘记姑苏的人。那季节高柳乱蝉嘶,而节气变转,现在快到大寒了。
      小道消息传到她耳朵里,于老掌门之所以召儿子回钱塘,是因为安排了一门亲事,不会再派儿子来姑苏。她还年轻,还很天真,可她并不蠢。她知道这样的传闻往往都是真的。
      她其实早就想过这一天,可又好像从没想过。
      她不知道心里那个男人,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忧虑如焚;她也不知道,从今后要怎样相思相忆不相见——他们还有没踏过的青,还有没喝完的酒,“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还有没唱过的歌。
      陈钺就是那时来的。
      她朦胧泪眼看去,那男人大步穿过亭台,头顶肩头都是雪屑。雪下得很大。
      “于堂主派我来的。”他一语直入。
      她拭去泪珠,“我以前没见过你。”
      “我不是归川门的人。”
      她将信将疑地不说话。这男人拍去尘和雪,从怀里拿出一个裹好的小匣。“于堂主说,你见到这支金步摇,就明白。”
      她打开一看,眼睛亮了。
      “于堂主什么时候回来?”
      陈钺摇头,“于堂主说他不能来姑苏。”
      “什么意思?”
      这男人目视左右,确认了没有闲人。
      他向她俯低身来。“娘子,”他说,“我来,归川门没谁知道,这你想必懂。我只有一个消息带给你。”
      他顿了顿,说:“于堂主不会再来姑苏了,他问你,你肯不肯抛下这里,跟他走?他会在一个地方等你。如果你肯,他要我带你去会合,此后他不再是归川门的堂主,江湖路上,只有两个落拓寻常的人。”
      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我不去呢?”
      陈钺笑道:“这支金步摇送到,你收好,我就回家了。”
      她怔了半天,正打算开口,陈钺抬手不让她说下去。
      “娘子,听我一言。”他目视她,缓缓地说,“你眼下的日子太平优裕,想找一条出路,未必很难,可你一旦离开这姑苏城,就不好回头了,你的身家性命从此托付在一个人手里,你要想想仔细。你别惊动别人,明天晚上,我再来找你。”
      他向她一点头,提刀转身出门,又朝风雪中走去。

      且惜愁听着,阿无口中那漫天大雪仿佛就在面前。她是为另一个女人在听。
      阿无问:“你早就知道,他死了?”
      “我没有侥幸过。”
      “他是你的朋友?”
      “我不认识他。”
      阿无诧异,“那——”
      且惜愁说:“据我所知,陈钺行走江湖多年;要把你带去一个地方,对他来说,应该不难。如果这件事千难万险,他应该也不会接。他怎么会死在这码头?”
      “因为他是一个用刀的人。”
      阿无仰头,望着天穹那道银钩。太多的事已经变了,但河上这月,还和那晚相同。

      “娘子倒胆大,”陈钺对她笑道,“你真的想好了?”
      朱青点点头。
      陈钺沉吟一下,说:“你这一生,也许就系在眼下一念间,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所托非人,你没有后路了。”
      “你在劝我别去?”
      “你们的事和我无关。”陈钺笑了笑,说,“我只是让娘子考虑仔细,免得将来后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朱青说。
      “哦?”
      “于堂主堂堂归川门掌门之子,精明能干,一向呼风唤雨,像他那样的男人,不是太容易抛下家业,跟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走的。”
      陈钺惊讶地看着她。
      朱青轻轻叹了口气,笑着问:“于堂主如果决定忘了我,那很容易,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了——他又为什么要遣你来送金步摇?”
      陈钺不语。
      朱青说:“于堂主走这一步,很可能一时意气,也可能心血来潮,可能一年半载,他就悔不当初。但他这一刻的心意实在很重,我不想辜负。”
      “你赌一辈子,值得?”
      “值得。”
      这高大的男人看她一刻,说:“好。我们走。”
      那天晚上比今夜更冷,陈钺带她到桥门码头。当时的桥门码头还不似今日船多,只见黑黢黢的深夜,四面寂然,连河上面泊的船也静悄悄并没一盏灯火。陈钺跳到河岸,取出一支短笛,吹了一段音符。
      不一会,一点灯光晃动,一艘小船翩然而至。
      “这是船家三鱼,”陈钺说,“他靠得住,我们乘他的船去,万一归川门有耳目,我们也好避开。”
      船夫刚把船靠边,朱青只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她心里本来焦虑,急忙抬头一看。她见掌船的是个寻常的码头船家,衣衫粗旧,油头滑脑,一脸坏笑,然而那张脸生得匀称,莫名不显得鄙猥。
      “我当是谁,”陈鱼说,“原来是朱娘子。”
      “你认识她?”陈钺问。
      “姑苏城谁不知道朱娘子?”陈鱼一叹,嘻嘻笑道,“娘子去寒山寺时,我离得远远见过一次,没想到今天娘子坐了我的船。娘子真是很美啊!”
      “少废话,”陈钺说,“我们这就走。”
      朱青双手交缠,扭在一起。好像这样算抓住了一点东西,可以凭靠。她望着姑苏城的方向——说话间她就要离开了,这条船也不知走向何方。
      她听到“噌”一声,不禁打了个寒战。
      陈钺立在岸上,拔出刀来。
      陈钺并不是唯一一个有刀在手的人。夜色茫茫,另一个持刀的人沉默站在码头不远之处,那人身姿笔直,夜风吹拂着头巾和衣衫。
      朱青不会忘记这一刻。

      “是谁!”陈钺喝道。
      地上积雪很厚,那人却漫然行来。
      “你又是谁?”那人淡淡地问。
      陈钺笑道:“我是一个正要赶路的人。你呢?”
      那人并没有去看陈钺,和陈钺手中的刀,他的目光借着船上的灯,移向朱青,停顿了一瞬。
      这一瞬已经够了。
      陈钺挡在船前,笑道:“朋友如果没别的事,我们就要走了,请放我们过去,来日必有报答。”
      “你们可以过去,”那人语气平缓,“我只杀一个人。”
      朱青跌在船上,打起战来。
      陈钺并没有回头望她,只是眯起眼睛想了一想。“你要杀这个女人?——你是归川门的哪位?”
      那人沉默一会,说:“欧阳垠。”
      陈钺脸色微微一变,然而并没退开,说:“你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师兄弟一场,你不怕于堂主翻脸?”
      那人冷冷说:“和你无关的事,你最好别问。”
      陈钺笑道:“于堂主把这个女人托付给了我,怎么会与我无关?”
      那人又向前走了一步。
      船上陈鱼几步跳到船头,把朱青拖了进去。再抬头,欧阳垠的刀已经出鞘。灯光不够明亮,陈鱼看不太清,只见银光蛇一般游动,一阵刀声响过,两人蓦然静止,陈钺仍然站在前方。
      “你要挡我,还差一点。”欧阳垠说。
      陈钺不语。
      “为了一个妓女,你值得?”
      陈钺微笑,说:“欧阳先生的归川刀果然不同凡响,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还这么威风凛凛。”
      欧阳垠身形一凝,没有出声。
      过了片刻,再开口时,不知为何,欧阳垠的语气缓了一缓,“不知我师弟怎么交待你,但想来,你和他都料不到此刻,你不是来拼命的。”
      “我当然不是,我要知道,就不来了。”
      “你回去可以告诉我师弟,你尽力了。”欧阳垠说,“走吧。”
      陈钺挥刀身侧,似笑非笑,说道:“只可惜于堂主已经把人交托给我。我想走,晚了一步。”
      “你叫什么名字?”
      “陈钺。”
      欧阳垠沉默一会,似乎在想这个名字。
      陈钺笑道:“你没有听说过我,我只是一个用刀的人。”
      “你决定不退开?”
      “我说过,我是一个用刀的人。你要一个用刀的人闪一边,看着你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不瞒你说,我学艺的时候,不是这么学的,这不是我的所为。”
      欧阳垠冷冷看着他。
      他们一时都没动手,弦月不知何时隐入云层,天又飘起霰雪来。

      陈钺死在那时。
      两刀忽然再度交接,刀影纵横,漫天的雪从天幕落下,仿佛无穷无尽。
      陈鱼瞪着眼睛,突见欧阳垠直起一掠,他心头涌出一股寒气,不禁眨了下眼。欧阳垠收刀手负身后,缓缓从陈钺身侧走过,向船而来。
      陈钺刀仍在手中,但身躯蓦然倒下,伏扑在地。
      欧阳垠已站在船头。
      陈鱼心头一阵冰凉,觉得自己□□也快要湿了,只恨不得可以多生八条腿,此时跑得快些。但不知怎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还站在原地。
      “你不走开?”欧阳垠问。
      陈鱼喉头一滚,咽下一口唾沫。他以为自己已经闭嘴,然而嘴竟然说道:“船是我的,我为什么要走?”
      欧阳垠并不动手,两人僵持了一刻。
      空气越绷越紧,陈鱼差点厥了过去。这时一个女人从船里出来,她的面颊和嘴灰白,毫无人色,但她是个很美的女人。她的容貌和身姿即便在这种关头,也显得楚楚若仙。
      她把手轻轻放在陈鱼手臂。
      陈鱼不禁扭头一望,她已经上前来。
      女人目视欧阳垠。

      欧阳垠的刀法,朱青当然一点也看不明白,也看不清;她只看到,那个想要保护她的人倒在地上。大雪纷飞,好像很快就会把那个身体覆盖起来。
      朱青哆嗦了一下。
      胸膛深处,有什么东西乍然碎裂了,就像瓷器掉在石砖上,不可能再挽回。她心头的温暖此时一冷,仿佛血已经热不起来。她下意识地仰起头,大喘了一口气。有道是世事一场大梦,她的梦醒了。
      朱青咬紧牙关,站起来。
      “求你不要杀我。”目视欧阳垠,她说。
      欧阳垠冷冷看着她。
      “我没有杀过手无寸铁的人,”欧阳垠说,“今日师命难违。”
      “我不配你杀,”朱青笑着说,“你回去告诉于老掌门,朱青此刻死了。”
      她从袖子里抖出一把匕首,那是陈鱼放在船里的渔具。她手一抬,刀尖割破面颊,从耳朵直到嘴角,鲜血登时满面。
      不止陈鱼,连欧阳垠也吃了一惊。
      朱青露出冷笑,带血狰狞说道:“我不再是朱青,昨天种种到今天为止,今天的事我此刻已经忘了,也不会再想起。”
      她把一个小匣扔到欧阳垠脚边,一支金步摇摔了出来。
      “贵掌门不管担忧什么,请他大可以放心,于堂主此后不会再看我一眼。你不必杀我,弄脏你的刀。”
      欧阳垠面对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欧阳垠只说了两个字:“难怪。”
      他捡起金步摇,转身一跃离船。不一时消失于雪中。
      朱青那时才发现自己流下泪来,眼泪经过下巴滴在衣服上,是红色的。她感到一股力量托着她的手臂,原来她一直抓着陈鱼,所以没有倒下。

      “欧阳垠。”且惜愁说。
      “欧阳垠现在是归川门姑苏的堂主。于今言执掌掌门后,就把师兄派到了姑苏。”阿无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交给且惜愁。
      那是一支被削去一截的短笛。
      且惜愁摸了一下断面,猜测短笛是陈钺藏在衣内,被欧阳垠最后一刀削断。
      “你安葬了他?”
      阿无摇头苦笑,说:“我们那时魂飞魄散,欧阳垠一走,我们也驾船逃走了。等我们定下心神,再回头来查看,已经快要天亮,恩人的遗体不在码头,我们只在雪里找到了这笛子。”
      且惜愁把短笛交还阿无。
      “你会去找欧阳垠?”阿无问。
      “嗯。”
      “你……”
      “我要听听欧阳垠的说法。”
      “你不信我?”
      “我相信你。”
      “但你还是要听听欧阳垠怎么说?”
      “不错。”
      “你——”阿无问,“你会为恩人报仇?”
      且惜愁并不回答。
      阿无笑笑,说:“我听说,欧阳垠和于今言虽然同出一门,但欧阳垠的刀法远远超过于今言。起码在姑苏城,没有一个人能胜过欧阳垠。他是个很厉害的刀客。”
      且惜愁也笑了笑,说:“你不必激我。”
      “欧阳垠不配用刀。”
      “我不是因刀而来,”且惜愁说,“我来,是要找到陈钺,带他回去,好让他和家人一起安葬。”
      阿无迟疑一下,说:“但你说,你并不认识他……”
      “我确实不认识他。”且惜愁站起来,面向河水,“你刚才说得不错,人情万端,世路波折,一聚一散,人力不能左右。但曾有一个女人,执着等着那个死去的人,她一直在等,我为了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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