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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流星坠下之日 ...

  •   黎明之前,从王城的方向传来巨大的钟声。我被惊醒过来,起身望向窗外。

      同样被惊醒的佣人问过农场的守夜人后,来告诉我是王城更东边的动静,暂时波及不到我们这里。

      我于是又躺下了。

      睡意攻击下昏昏沉沉的我,再次落进梦境时,还在迷迷糊糊地想:王城里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王城更东边,那不就是教堂所在地吗?

      王城的教堂还能发生什么?那里可以说是除了王城守备最严密的地方,可不像是乡下的小教堂,路过的旅人都能把牧师的驴子顺手牵羊偷走。

      除非教会内部产生混乱,真难想象王城教堂会遭遇什么袭击……

      想着想着,我便落进了梦乡。

      第二天醒来,我们才得知教堂昨晚的钟声鸣奏了好一阵时间。城里的住民惶惶不知所措,在钟声停止后,才敢放心休息。

      至于钟响的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教堂在深夜举行驱魔仪式,最近王城里不是经常发生诡异的袭击事件吗?还有人说,是教堂内部发生了点问题。

      听一大早送菜进城回来的农户神神秘秘说,王城里现在都传开了。今年降临节的主祭不再是哈德森主教,居然临时更换成一个叫赫尔南德斯的年轻神官。

      听到这个莫名耳熟的名字,我的神经好像被谁刺了一下。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个典型南方移-民后裔的姓氏?

      可惜起了个大早帮农场准备降临节庆祝的我压根没找到时间去细细思索,以便把这个死活想不起的人从记忆深处里扒拉出来。

      因为农场里的住户大多数是缺胳臂少腿的中老年人。不光要给他们提供口粮和工作,最重要的就是让他们感觉自己还能依靠双手劳作而活。还能生活得和普通人没什么差别,一样的喜怒哀乐、一样的劳动休息。

      一被医生宣布禁令解除,在家里快憋闷坏的我就迫不及待来到了郊外的农场。

      说是郊外,其实距离王城已有好长一段路程。是以,为了今天晚上能及时赶上跟谢伊一起度过降临节的夜会游行,我下午就得赶紧出发回城。

      正午刚过,所有的事情告一段落。我正准备登上马车,看门的少年小杰克突然跑来通报,有几位过路的旅客想拜见我这位主人,顺带讨点清水。

      我还真当是普通的过路旅客,点点头就说他们一定旅途辛苦,多给他们送些清水和面饼吧。今天厨下做了很多面饼,绰绰有余。

      至于拜见主人就不必了。

      杰克急得抓耳挠腮,眼巴巴看着我。我心头一动,详细询问了他这伙旅客的举止特征和言语措辞。

      在得知是他父亲,那位见多识广的老守夜人一窥见这伙旅客,便立刻催他来找我后,我不由得沉吟片刻,起身领着他往外走。

      “带路吧。”

      而当我见到那伙旅客的领头人之后,自然便明白了老守夜人紧张的原因。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那位穿着简装依旧盖不住威严气势的老绅士提起裙摆下拜。

      “…日安,坎贝尔侯爵大人。”

      他一抬手止住我的拜见礼,“不必。我们只是一伙过路的旅客,想拜见下主人家,讨要点干净的清水罢了。”

      我视线不动声色地在半掩的马车门上一扫而过,点点头,微笑着说是,转头吩咐其他人赶紧帮这些旅客的水囊装满。

      没一会,重新装满水与果酒的水囊就被带了回来,还带着一大包的馅饼。这些都是今天为了节日预备的食物,厨下的妇人们手脚麻利,没一会就弄完了。

      车厢的门始终没有动静,没有打开,也没有合拢。那坐在马车里的人身份格外尊贵,并不下车,却也不抗拒外界的动静,更没有人胆敢打扰他的清静。

      这感觉……特别像是上位者。

      我垂下眼,保持微笑。

      坎贝尔侯爵问我:“方便带我们参观一下您的农庄吗?”

      “当然,荣幸之至。”

      他走向马车边,对着车里坐的人低声汇报几句,随后像是得到什么指令,身躯站得笔直,绷着下颌点点头。

      坎贝尔侯爵朝我走来,表情依旧严肃,“请带路吧,小姐。”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笑了笑,抬手招来等候在旁的杰克,“请这位小先生带我们参观吧。不瞒您说,我平常并不住在农场,许多事务远不如这孩子清楚呢。”

      坎贝尔侯爵没觉得哪里不对。一位未婚的小姐,怎么会天天住在一个郊外农场?哪怕是最难以维持生计的破落贵族都不会做出这么离谱的事情。

      杰克结巴了好一会,被沉默的父亲重重一拍后背,才平静下来。他不知道这伙旅客的真实身份,但能从我和他父亲的态度里察觉出,对方绝对不是什么“寻常旅客”。

      他挺起胸膛,大步走在前方,试图用平生最洪亮的声音来说话。那看起来有点滑稽可笑,坎贝尔侯爵看在眼里,严肃古板的面容却染上一丝微微的笑意。

      虽说是参观,但也不可能真的带着这些爵士老爷们把整个农场都脚踏实地走上一圈。只是带着他们看了田地与马厩,便回到门口大路旁。

      他与我们告别,登上马车。一行人车马再度出发,朝着远方离去,没一会道路彼端就看不见他们的踪影。

      我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去哪里,长吐出一口浊气,更不敢知道。尤其是一直坐在马车里,从未下来的那位真正的主人。

      能让前宫廷禁卫军统领坎贝尔侯爵如此恭敬对待的人。

      恐怕……那位是皇帝本人。

      我把强烈的惶恐不安压下去。

      在目送烟尘远去后,我才转身低声对小杰克说,去把马车牵来吧。

      该出发了。

      而在远去的那辆马车里,坎贝尔侯爵正与另一位赤金色短发的男人相对而坐。

      那人的身份正是我所猜测的皇帝陛下本人。

      皇帝闭目靠在椅背上,车厢内很安静,只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他睁开眼,露出那双紫褐色的眼。

      “陛下。”坎贝尔侯爵道。

      方才他已经把农场里的见闻悉数汇报给皇帝,夹杂一两句肯定。对于他这种性格严肃刻板的人来说,那两句肯定无异于赞美。当然,这其中的原因免不了因为一直苦苦寻找的拉齐亚下士就出自这个农场,受益于善良又幸运的伊尔兰小姐。

      皇帝过了一会才道:“坎贝尔,在你看来,法雷亚的女儿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坎贝尔略一思考,说:“是个有良好教养的千金。”

      他又补充道,“是我们帝国出色的千金。”

      皇帝忽地笑了一声。

      “她长得很像伊蕾娜,但性格上,绝对是法雷亚的女儿。”皇帝带着一丝怀念道,谁也听不懂他语气的怀念到底是喜爱还是憎恶,“坎贝尔,你没看出来吗?”

      坎贝尔侯爵一愣,拧起眉,“陛下明鉴……”

      “人。”皇帝说,“她有着把人汇聚在身边的能力。她的农场,你没看出来吗?那个断了胳臂老守夜人还带着他的儿子,那个叫杰克的少年。这个农场不光收留丧失劳作能力的老兵,还吸引他们的家人!”

      上位者们才清楚知晓,人口到底有多重要。任何事情都无法脱离人口推动发展。

      田地需要农夫劳作、畜牧需要羊倌、流通商品需要手工艺者与商人们。

      有时候发动战争,就是为了掳掠人口与粮食!杀死壮年男人,敌人便无法反抗。只留下小孩与妇女,就能独占人口资源。

      土地则一把火烧过,必要时甚至会对着土壤抛洒毒药,让这些被攻打过的土地十年内连一根野草都长不出来。

      没法长出作物的土地便不会有人口返回。人们会老实待在能长出粮食的土地。

      坎贝尔侯爵戎马一生,为皇室鞍前马后,兢兢业业几十年。尽管对领地统辖管理算不上精通,但也绝不可能不通庶务。

      皇帝一语惊人,他的脸色顿时变化。

      伊尔兰小姐的农场规模如何,收成如何都是次要的。最关键在于,她的农场只要存在一日,便是对着那些走投无路的平民无声呐喊:

      来这里吧——这里有食物、有工作,在这里连缺胳臂断腿的退伍士兵都能收留,连耳聋眼瞎的老人都可以养活自己,这里是我们的归宿!

      他不像卡里金伯爵,他压根不会相信伊莉丝小姐所说的那些托词——什么“从小听着卡里金家长辈的英雄故事长大,十分向往,想听故事才收留了这些无人照看的老兵”?听听罢了!

      坎贝尔侯爵越想越心惊,不自觉喃喃:“伊尔兰伯爵……法雷亚他……不可能!”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葛罗瑞雅女大公早已作古多年,法雷亚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在幕后活跃啊!

      连侍奉的王储都已经埋作黄泥下的尸骨,追随者还有能受到什么动力驱动?

      皇帝笑了笑,望向窗外飞驰后退的景物,语气喜怒难辨道:“女儿,还是父亲?到底是哪个伊尔兰的在幕后操作这件事呢?”

      ……

      另一边,登上车后,眼看着马车奔驰在通往王城的方向,我才放下心来。

      道路两边的荒草宛如起伏的海面,景物朝后飞驰。我稍稍定下心神,便翻出一本书摊在膝上,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可是看着看着,我的思绪便忍不住跑偏。或许因为这不巧正是一本我背得滚瓜烂熟的太阳圣经。

      ——敬畏女神是知识的开端,神将以她的光辉照耀你们,以光芒指示你们……我读着就出神了。

      上次谢伊答应了我的邀约,等降临节结束,我们就可以着手准备回父亲的领地了吧?

      王都的冬天是没完没了的沙龙舞会、纸牌游戏与烂醉如泥,还有歌剧院门前的车水马龙与千金们翘首以盼的冬季舞会。

      但是从今年开始我可以摆脱那些冗长累赘的社交场合……从以前我就在期盼着能避开冬季盛宴,回到属于自家的领地里去。

      只是囿于婚约,我不能擅长丢下未婚夫一家离开王都。这种社交场合我必须以“卡里金家的婚约者”身份一一出席。

      这也是我曾经无比期盼着婚后的原因之一。等真正举办婚礼仪式后,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以卡里金家人的身份,在领地与王都之间往来,不必被那些毫无必要的社交拖累。我可以自由选择结交的对象。

      等等,读经应当集中精神,继续诵读——你要专心仰赖女神,不可倚靠自己的聪明。

      这样你的仓房必定充满有余……对了,如果手续办理快的话,我们赶回去正好是紫罗兰开花的时节。

      我们要赶在冬天来临前回到领地,这样在主持完农忙收尾和畜牧打草之后,才能有闲暇欣赏紫罗兰的芳香。

      那将会有整个冬天来消磨时光。

      我会邀请谢伊在平原与丘陵骑马漫步,带她去看父亲和母亲当年亲手种下的树。

      对了,还有水渠,父亲带着领民们修建的水渠。

      我们应当骑马去,才能在天寒地冻里览尽风光!

      我的骑术称不上好,最好的骏马不应当浪费给我,应该给她。

      或许在漫天枯燥的冬日,我们可以在领地里举办骑术大赛。我相信她一定会是夺得魁首的那个人。我会和妇人姑娘们坐在一起,等着她头一个冲出栅栏,在人群的欢呼声里纵马朝我奔来。

      我会从高台-弯下腰来,将黄水仙与紫罗兰编织的花冠戴在她的发丝上。不知道她会不会如其他人那般,把我高高举起来,然后放在她的马背上绕场驰骋。

      我会带她去看平野上的落雪,带她漫步下山峦,顺着水渠的轨道去看山坳里结冰时闪闪发光的湖面。下雪后的世界很安静,静谧得不可思议。连湖面上结冰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如果我冻得发抖,我就把冰凉的十指出其不意地塞进她的衣领里,让她吃一惊,然后我再得逞地大笑起来。

      夜晚的时候,炉火燃烧得旺盛,熏得人昏昏欲睡。我会抱膝坐在石头窗台边,跟她头挨着头,一起辨认天上的星座。

      等到天亮,我们就骑上马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我们会路过在雪被下沉眠的田野、躲在栅栏圈里避寒的羊群、还有在溪流上方的野马。

      也许跺着脚御寒,忙于遮盖羊圈的羊倌会搓着手,邀请我们进屋一住,喝上一碗热羊乳。然后谢伊会顺手帮他一把,他们合力把羊群驱赶进屋檐下,免受风雪的侵袭。

      天刚破晓时,会有夜枭披着霞光,从黑黝黝的森林里飞向远方,在雪地里格外明显。

      我走过湖边的时候,有一次见过一只羽毛全白的枭鹰,自我的头顶扑棱棱飞过,只飘落下一只羽毛。听人说,白枭是精灵的使者,见到它会遇见好运。

      虽然那枚羽毛被我送给了领地里的孩子,但是好运跟着我来到王都了吧?

      否则,我怎么会遇到谢伊呢。

      靠近森林的土地要防范冬天野兽出来觅食,闯进村庄造成伤亡。人们在冬天也会进树林打猎,带回些野兔、野羊,有时候会是野猪。但野猪需要好几个人一起围猎。

      猎户家的老妈妈用粗糙的手抚摸过我冻得发僵的脸颊,说等新一年,她要攒些皮毛给我做一条纯白的披风围领。

      不知道到时候谢伊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猎兔子?我会待在树后,竭尽全力不发出动静,不影响猎物上钩。

      在我小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是个会连爬上马背都艰难的废物,还幻想过跟着男人们上山打猎,想象着自己的马背后拖着一头黑熊回来,接受人们的夸赞欢呼。

      后来……咳咳,虽然爬上马背都需要人搀扶,但好歹我很擅长找松鼠忘记的粮仓树洞。

      不知道谢伊看到我身边围着着一群小孩,前呼后拥去树林里扫荡松鼠的粮仓,会不会笑我幼稚?

      还是说,她会把我抱起来,让我更清晰地指出那些藏在苍老树干罅隙的小小树洞?

      管它呢,反正有一个好长好长的冬天等着我们去消磨。

      炉膛里永远吊着在煮牛奶的银水壶,孩子们会在雪地撒上谷粒壳诱捕鸟雀,老猎户的肚子里除了苹果酒,还攒着好多好多光怪陆离的故事。

      那些都在领地里等着我带她回去。

      等到五月初的时候,我们再慢慢启程动身,与南归的第一批燕子与风信子花一起回到王都。一路上各色的杜鹃花开满原野,马车就像远航船行驶在草海上。

      有花香点缀我们的旅途,便不会枯燥。

      有她在我身边,便不会孤独。

      我托腮想得出了神,面上不知不觉漫开笑意。

      此时,太阳正逐渐西沉。金红漫天,连远方旷野山峦都镀上一层金边。

      凛凛长风奔过草甸山林,朝地平线另一端奔去,带着干朽木叶与成熟果实的香味。

      马车的速度也缓下来。车夫敲了敲车门,问我要不要先停下来歇息片刻。

      这时我们正好赶到一片热闹的草甸附近,很多人聚集在这里,草甸上星罗棋布地扎起帐篷,还有一些带着贵族纹章的马车停留。

      王城的降临节庆典一直被传为佳话。城内的花车游行盛大热闹,美轮美奂,还有炙手可热的歌剧演唱者会被邀请扮演成各种妖精仙女,在高台或是花车上一展歌喉。

      空气里到处弥漫着花香,人们甚至会把玫瑰花瓣一袋一袋地从屋顶、楼梯泼洒下来。让漫天都是飞舞的红花。据说这是为了效仿女神斩杀巨龙时,沐浴满天龙血的神话传说。

      还有地上会铺满花楸树的鲜红果实。扮演女神的少女会穿着白色长裙,跳舞般踩过这片密密麻麻-果实组成的红地毯。

      而在太阳落山之际,真正的祭祀仪式才会开始。

      主祭沐浴焚香,登上王城最高处的塔楼。这里存放着传说里太阳女神留下守卫人间的神器——烈阳流火之弓。

      当主祭带领神官们开始祈祷吟诵,催动神弓,发光的弓弦便会浮现在那柄只剩下弓木的神器之上。

      然后,冲天发射出一束流光。

      这一束光芒窜进云霄,将黯下去的天穹再度映亮,然后化作焰火般绽放在天空。

      这一年一度的祭祀仪式,旨在净化王城内外深藏的邪祟黑暗。女神留下的神弓吸收一整年的太阳光华,在昼与夜平分的这一天落日时分,用积攒的炽烈光耀完成一次大规模的净化。

      净化的功效是真是假暂且不提,这仪式的视觉效果却是十分绚丽壮美,吸引着源源不断的旅人慕名前来观看。

      这些汇聚在王城外围草甸上的人们,也正是抱着观看奇景目的而来。

      “那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吧。你也辛苦了。”我说,“太阳快洛山,祭祀应当快开始了。我们在这里观看完祭祀仪式,再回到城里吧。”

      驾车的人很容易疲惫。比我这个坐车还能神游的人辛苦多了。在车夫停下车休息的时刻,我推开车窗,朝外看去。

      就在这时,仿佛流星的光掠过我的视野余光,倏忽闪现,坠金流火拉成一条条长线。

      那看起来就像是一位雍容的女神出现在天边,让人们观赏她面颊上的金丝面挂,一条条金线悬挂垂落,闪闪发光。

      许多人发出惊叹声,我不禁放下书,起身下车。

      风吹散开来我的长发,金色发丝在绿色草甸上飞舞,裙摆如花般绽放。

      那本看不进去的太阳圣经掉落在身后,被风飞快翻动,最终停留在某一页上,纸张如鼓颤的白鸟翅膀。

      那一页书上写着:“若不敬女神,不听劝戒、藐视神之权威,惊恐必降临你们,好像狂风灾难来到,如同暴风,急难苦痛降临你身。”

      我转过身去正要捡起书,便看见王城的方向,又是一道流星般的火光冲向天空,在高天之上爆炸开来。

      数百条流光沿着天幕坠落,挂下一道道星光流瀑,将血红的残阳映亮。

      落下的星火在草地上疾驰,撞进茂盛的灌木丛,冒出一团熄灭的青烟。或是飞掠过平滑的湖面,撞散在岸边石块。

      还有的从天而降落进人们的怀抱,化作无数星星点点的光尘,萦绕周身,久久才消散。

      风一吹,一卷,漫天都是星光的碎屑。

      是烈阳流火之弓射出的圣火箭矢。

      祭祀开始了。

      它会被主祭催动三次,射出的流火将化作帘幕溅落在王城及周边。

      在这场“太阳雨”之下,邪恶无处可藏,在被坠火接触的瞬间化作青烟。

      而坠落的流火即便撞上草木人牲也无妨,圣火对善良的人们无害,只有邪恶才会被圣火燃烧。

      甚至有一种说法是,在降临节上,接住坠火的人是被女神所青睐的,未来一年将充满好运。

      人们笑闹着,扑腾去接住那些四处坠落的流火。还有人为了接住一捧坠落的流火,扑通掉进湖里。

      我回过神,情不自禁朝前走了两步。这盛大壮美的场景着实人间罕见……我都忍不住抬起双手,渴望有一朵星火降落在我的掌心。

      从记事起开始,我从来没有被星火砸中过一次。

      是因为不够幸运吗?

      现在的我……遇到了谢伊的我,即将迎接新生活的我,应该足够幸运了吧?

      仿佛在回应我内心的呼唤一般,第三次降落的流火范围更大、扩散得更广袤。

      无数道流火坠落在草甸上,溅射出星光般的碎屑。越来越多的人在星光在跳舞、唱歌。

      我听见一个孩子问他的母亲,这些流星会烫伤人们吗?他的母亲笑着捧起星光对他大声呼喊道:“女神不会伤害善良的信徒,这光芒只会对邪恶造成伤害。快来呀,我的孩子!”

      我看见一道无比灼亮、迥异于其他流火的光芒急速朝我的方向坠落过来。

      人们也发出惊叹,他们指着那道光的方向,大呼小叫着:“快看那道光!”“它朝着这边来了!”“是祝福吗?”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那由远及近的炽烈白光。

      天与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这一道开天辟地的光芒。

      是女神赠与的幸运吗……?

      这么多年来,幸运终于轮到我了吗……?

      我下意识朝前走了两步。

      突兀的,一股前所未有的寒冷攫住我的神经。我的双脚像是生根似的扎在地上,一股战栗却从脊髓窜向大脑。

      几乎就在那道光笔直地贯穿空气,朝我奔来之时,我的大脑有个声音在呐喊:

      ——快逃,快逃!!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刺眼到要致盲的白光遽然在眼前炸开来,顷刻间席卷全世界。心跳、笑闹、声音全都被吞没,我堕入无声的世界的洪流。

      时间在那一刻被拉得好长好长,长久到仿佛沧海桑田,已经过去一个世纪。久到我的神经麻木,意识残缺,都要以为自己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风化破碎。

      我的指尖抽搐似的动了动。

      哪怕只是一个轻轻的,再寻常不过的呼吸动作,都会刺-激得血液随之不断外涌。

      温热的、黏稠的、腥甜的血液。

      源源不断地从我的左心口涌出,眨眼渗透了衣衫,顺着皮肤流下去。

      我破碎的心脏好像变成一个水源,汩汩流淌出鲜血,不知疲倦。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身体有这么多的血液。

      我感觉自己变成一个戳破了皮的水球,马上就要流淌个干净。然后瘪下去,被丢弃在地。

      一柄漆黑的长枪贯穿我的胸腑,枪身闪烁着炽白的电弧。

      让我连呼吸都在剧痛,我的眼前发白,朝后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

      我已经听不见人群的哗然声,看不见碧绿如浪的草甸,嗅不到芬芳的花香。

      凭着一股奇异的直觉,和回光返照的力气,我艰难地回首。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那张脸看着很熟悉、异常熟悉,仿佛出现在我每一个梦境里,伴我入眠,给与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又那么陌生,陌生得……我应该从未见过他吗?

      那么苍白,宛如皎洁孤傲的冷月,红眸宛如滴血的宝石。

      蒙在她面容上的淡雾融化,暴露出她,不,他本来的面容。就像是把一张面纱从雕像上扯开,那镌刻得如神祇般俊美不可方物的面容,令人畏惧又熟悉。

      他死死抓住那柄贯穿我心口的长枪,那么用力,指节发白,好像是要把它拔出来,又好像是想把它送得更深,将我整个扯碎。

      他是想杀了我……还是想救我?

      我不知道。

      ……意识已经凌乱。

      我咳出一口血来,血沫顺着嘴角淌下。

      我张了张口,可是温热的鲜血比声音更早滑出喉咙。破碎的音节只能在舌尖淹没于细碎的血块里。

      “你……”

      你到底……

      更多的鲜血上涌堵塞住喉咙,我痛苦地咳嗽着,跪倒在草地上。血液渗入脚下的泥土,草叶都被染成黑红色。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穿透碎裂了。

      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女神啊。

      我昏昏沉沉地喃喃道。

      你到底是谁呢……?

      如果我还有多余的一丝力气,我就能看到的更多一点,譬如,看见对方紧攥着枪柄的双手。

      那里原本覆盖的深红色皮革全部炸裂成碎片,片片飞散,暴露出一双手,布满细密鳞片,漆黑无光。

      那双手无数次被枪柄上缠绕的电光灼烧得血肉模糊,鳞片剥落,再度生长,然后再被灼烫得剥离掉落。

      可惜我看不到了。我全身的温度都在飞速离去,我的意识也在消退,黑暗正在侵占视觉与思维。

      濒死之际,我听见了谢伊的声音。

      最后所有嘈杂的乱音收归于一声怒吼。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她那么、那么慌张,丢掉从容的声音。

      我听见她在嘶喊一个名字,可那个名字就那么生硬地被一股未知力量从耳膜里抹去。她近乎怒吼着,喊着那个名字。

      谢伊说:“给她,把我的心脏给她——!”

      世界被谁按下了倒带,有人把时间之神的时针逆方向反拨回去。无数的光景飞速倒带后退,流火在天空拉成长长的无数道光线。

      指尖重新感受到温暖,流出去的血液重回到我的身躯。

      破碎的心脏重塑,再度缓慢、坚定地跳动起来。

      悉数苍白的线条世界里,我听见谢伊的声音。

      低沉,又哀伤,透出不舍。

      她说:“伊莉丝,我只有一半的生命。”

      “我把它全部送给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流星坠下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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