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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悠长夏天(十五) ...

  •   其实白鸟一直记得黄濑惠,她很早就认识她,甚至早于认识黄濑凉太。
      出席宴会之前熟背每一个人的身份背景和个人喜好——哪怕那个人可能最终一句话都不会和她说,是白鸟的一种习惯。白鸟记得很清楚,她一共三次翻阅过黄濑惠的资料,鉴于她只在十岁后的夏天才会作为赤公馆的人参加公开宴会,这已经是不小的频率了。这代表黄濑惠在那个圈子里绝不是边缘人物。
      黄濑凉太嘴里的黄濑惠面容可憎,但从黄濑惠角度看,她却是一个彻底的受害者。入赘的父亲借妻家势力起家,妻子去世,他拿到妻子的家产后,几乎立刻自立门户和续弦,新妻没几年就诞下了颇为受宠的长男。于是她这个前妻的女儿,代表着“耻辱”入赘过去的女儿,步入岌岌可危的境地,在家中像个外人不说,或许还要看着亲生母亲的财产被分给真正的“外人”。
      她能挣到今日的光景,一步步走来必然非常艰难,也因此白鸟对她印象深刻。
      白鸟从黄濑的房间离开,在二楼的楼梯口向下望,黄濑家主、他的第三任夫人、还有惠和凉子两位姐妹都在,一家子其乐融融——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先发现她出来的是一直紧张的凉子,她看过来后,黄濑惠也仰起头,状似惊讶和陌生的样子:“是小凛吧?凉子,怎么不好好招呼朋友呢?”

      黄濑惠也一直记得白鸟。
      白鸟一步步走下楼梯,穿一件方领的收腰灰格子裙,盈盈的腰,修长的颈,裙摆下露出的小腿细长白皙。那张漂亮得如同定制玩偶的脸上,五官比记忆里更加立体,将褪未褪的婴儿肥带给她独属这个年龄段女孩的钝感,和寡淡的表情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虽然冷漠,却不会让人感到压迫、只是更想探究的独特气质。
      真的是她,赤公馆的小玛丽公主。
      四年前赤司征臣在香港拍出了当年的最高成交价,购下一套粉钻首饰。粉钻上一任主人是十九世纪奥地利的玛丽公主,虽然她后人不济,落在世面上的首饰很多,但这套粉钻成套出现,做工质地都不俗,历任主人也都是命运顺遂坦荡的显贵女眷,因此拍出了高价。赤司征臣买下的时候有人猜过赤司家要迎来新的女主人,但没过多久,这套首饰就出现在了赤司征十郎的小未婚妻身上。很平淡坦然地戴着,像根本不知道脖子上的东西有多贵。
      本来没有人把那个女孩真正放在心上——赤司太太的临终遗愿而已,她年纪这么小,一个死人的临终遗愿能保她多久,像赤司这样的家族,和政界联姻才是正途——粉钻的价格对赤司家来说不值一提,但放在这女孩身上未免就太重了,白鸟凛从那天起,终于被认真地放到某些人的估量天平上。
      当时,黄濑惠看这女孩长得漂亮,过几年还不一定出落成什么模样,她甚至暗暗想到赤司征臣或许要做亨伯特,她相信有这种想法的不止她一个,只是没几个人敢议论那家的事罢了。
      而现在,她终于看到她长大的样子,却出现在她的家里,从她弟弟的房门里走出,但离她家不足三百米的地方,正停着来自赤司家的轿车。
      黄濑惠一边觉得世事无常可笑,一边又配合着小孩子们的把戏装作不认识她,但她没想到,白鸟下了楼梯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对她说:“惠小姐,好久不见。”

      既然白鸟不装,黄濑惠也不装了,一起落座吃午饭的时候,自然地向她询问赤司家主和少爷的近况。白鸟一副毫无芥蒂的样子,说他们一切都好。
      她提到赤司,顺势将话题引到曾经和赤司的共同同学黄濑凉太身上,问他是不在家吗,怎么不下来吃饭。
      黄濑惠和父亲对视一眼,黄濑先生叫佣人拿了钥匙去把黄濑凉太叫下来吃饭。黄濑凉太很快笑嘻嘻地从楼上走下来,一屁股坐在白鸟旁边的空位,托着下巴肆无忌惮地看白鸟,让黄濑先生脸上又露出怒意。
      黄濑凉太看白鸟和自己的家人虚与委蛇,她格外夸了一道甜品口感好,装模作样地想向厨娘要食谱,让甜品的真正制作者——黄濑先生的新妻子喜笑颜开。
      黄濑凉太尝了一口,那么多甜品,就这个黏成这样,一吃就知道是外行做的。一时之间都不知道白鸟是在夸人还是在损人。
      白鸟用餐后,一边拿纸巾擦着嘴一边慢悠悠地问:“诚凛要恢复训练了,海常也是吧?”
      黄濑和她一唱一和:“是哦。”
      “这样啊……那个,正好我的车到了,送你回神奈川吗?”她转过头去看黄濑先生和黄濑惠,“方便吗?”
      白鸟公寓的方向和神奈川也没有那么顺路,黄濑家也不缺一辆送黄濑回海常的车——更聪明的借口有一大把,可在场的大多数人心里本来就都清楚白鸟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黄濑先生的想法是,她既然背靠赤司,在这种小孩子闹脾气的小事上卖她个面子也无妨,黄濑凉太如果能同她和赤司交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挥挥手,让儿子去收拾东西了。
      黄濑凉太再下来的时候,只右手拿了白鸟来时的手提包。白鸟的视线在他空着的另一只手上停留片刻,什么也没说。

      外面下了小雨,白鸟和黄濑凉太出门后,黄濑惠来送伞。她出来时,门口只有白鸟,她弟弟正冒雨跑向停车场。
      白鸟道:“他去找司机要伞了。”
      更优解有很多,回家去拿,或者叫打电话叫司机来送伞,都比像他这样淋着雨跑去要更体面。黄濑惠意识到,黄濑凉太是被支走的。
      在屋外的白鸟,和在客厅周到从容的白鸟有所不同,她脸上的表情更少了,视线平直无波。
      白鸟看向黄濑惠手里的伞,道谢,但没有接。黄濑惠持伞的手僵在空中。
      白鸟:“凉太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敌人。”
      她这样的直白让在商场习惯了迂回婉转的黄濑惠愣住,欲言又止。
      白鸟:“我知道,你没得选。所以他也没有怪过你。”
      远处,黄濑凉太已经撑着伞折返,白鸟向黄濑惠点点头,迈出屋檐,淋着雨走向他。

      黄濑没有立刻返回海常,而是跟着白鸟回了家,司机也径直回了赤公馆。
      一回家白鸟就脱下微微打湿的裙子,换上宽松的居家服。黄濑拿毛巾擦头发的时候看着换好衣服的白鸟从房间里走出来,道:“真的很不喜欢穿裙子呢。”
      除了拍摄需求,他还没怎么见过白鸟穿裙子。今天她会穿也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她去黄濑家没带换洗衣物,刚脱下的这条灰色格子裙是从黄濑衣柜里拿的。
      像黄濑这样的人气模特,合作方通常会定期寄些新款衣服给他。黄濑和白鸟交往后,偶尔若遇到适合白鸟、又尚未在市面发售的款式,会向品牌方提出将男装换成女装,要大码、还要收腰。几次之后圈里就都知道黄濑凉太有了位身材高瘦的固定女友,为了投他所好,送他女装也成了惯例。这些衣服并不都能送到白鸟这里,黄濑会先筛选一遍,她不喜欢裙子,留在黄濑那里的也多是些裙装。
      白鸟边倒水边解释:“不方便。”
      黄濑盯着她的背影,忽然道:“但是那天穿了。”
      她曾经主动穿过条运动系的短裙,在以青峰女朋友的身份第一次去见桐皇的队友时。青峰以为她是为了方便接近桐皇拿到数据,以为她为了打败赤司要重蹈覆辙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为此大发了脾气。
      “虽然不喜欢也特意穿了裙子,为了让他感到有面子,结果完全没被领情。”黄濑说,“后来和他解释过吗?”
      白鸟把水杯递给他:“那么久的事了。”
      所以就是没解释过了。
      为什么不解释呢?黄濑还想问,但白鸟已经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日常的学习了。他像有多动症似的一会儿靠在她肩上看她屏幕上的英文文献,一会儿玩起了PSP,玩腻了就把游戏机随手一扔,开始看起角落里的鱼缸。
      很专业的浴缸,空闲池、水草、恒温、过滤系统、注氧系统、动物饲料,养的是从烟花大会上拿回来的金鱼。
      黄濑把鱼交给她的时候,白鸟很为难,说怕养不活。
      但是,捞金鱼摊位上的金鱼存活与否,似乎并不值得成为一个议题。被人工选育的品种存在的意义就是漂亮的外观和尚可的繁殖能力。大多数的普通金鱼,只要在烟花大会的那晚从捞金鱼小摊到停留在塑料袋里片刻就已经完成使命,第二天一早就该在低氧的自来水里翻起肚皮。
      黄濑的视线不知不觉从鱼缸移到了白鸟身上,白鸟被他盯着,正在阅读的段落已经重复读了三遍依然不知所云。
      白鸟最终放弃了,抬头看向黄濑:“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黄濑看了眼表:“是哦,差不多也该……”他顿住,“回家?小白鸟怎么知道?”
      白鸟:“你没拿行李。”
      黄濑:“我在宿舍也有很多生活物品哦。”
      白鸟望着他,目光里是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柔和:“如果就这么离开了,就不是你了。”
      黄濑趴在桌子上,低声笑了起来。

      他走的时候白鸟跟他一起下楼。雨还没停,白鸟给了他把伞,黄濑用手指玩起了伞平衡。
      他东倒西歪努力找平衡,把伞维持在指尖上,用很随意的语气道:“大姐想要的东西我一点也不想要,她想要就都给她好了,我不在意。”
      白鸟道:“我知道。”
      伞稳住了,黄濑恢复了气定神闲,笑嘻嘻道:“反正怎么样都活的下去,如果将来实在穷困潦倒,就拜托小白鸟包养我好了。”
      他随口戏言,也没指望白鸟给什么回应,谁料白鸟真的应了,还是她惯常的平静语气,说:“可以。”
      黄濑吓了一跳,伞掉了下来,啪落了地。他顾不上捡伞,歪着头去看白鸟,但就是表情太过平常,看不出她是认真还是玩笑。
      白鸟低头翻手机,调出个页面给他看,竟然是银行卡余额。
      白鸟:“还可以吧?”
      黄濑猛点头:“很可以了!”他虽然自己有工作,家里也每月定期给不小的零花,但花钱大手大脚,向来攒不下钱,从没经手过这样大一笔可支配金额。
      白鸟解释:“我没什么花销,慢慢攒的。”
      她蹲下,把伞拿起来,递给黄濑,缓缓道:“凉太,你有很多退路,有些事情不是必须要做的,如果你不喜欢,可以不做。”
      黄濑没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小白鸟这样说,是愿意做我的退路吗?”
      白鸟平静却郑重:“愿意。”
      黄濑以为自己是会想要笑的,但白鸟的话一出,他却诧异地发现,他竟然有点想哭。
      鼻子发酸了,眼睛也要发红了吧,他赶紧撇过头,不让她看到自己的异状。他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从声线里暴露情绪,于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凉太?”
      “……没事。”
      “你……”她作势要走过去看他的表情。
      “——的确是不喜欢的事,”黄濑慌忙调整好自己,装作若无其事,“但我更讨厌输,最讨厌还没开始就认输。”
      黄濑深吸了口气,接过伞,很快撑开,走到雨里:“那,我走了。会直接从家里回海常,暑假剩下的时间就都在神奈川了,小白鸟记得要想我。”
      说完就逃跑一样快步离开了。

      白鸟望着他背影,目送到再也看不到他一丝身影。
      她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他要去低头,去弯腰,去做戏,去迎合他的父亲,去做他曾经不屑一顾的事。
      她不知道缘何他做出了这个决定,但是从昨天晚上绝食的少年,到现在这个毅然远去的背影——她忽然,在黄濑的沉默和嬉笑里感受到了阵痛。
      那是一个少年一夜之间的拔节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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