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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悠长夏天(四) ...

  •   去给诗织扫墓的前一天晚上,白鸟梦到了些诗织的事。
      她身体一直不好,是打小的病痨子,加上背后的藤原家近年日薄西山的政界影响力和家族遗传性精神病史,无论哪个角度来说,她都不是一个合格的赤司家继承人伴侣。但赤司征臣还是顶着家族压力娶了她。
      有些事情白鸟长到这个岁数才想明白,“爱”可以不是唯一的理由,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理由——赤司家族守旧和革新两派地位的改变,京都力量控制力的衰弱,都是从赤司征臣离经叛道的婚姻选择开始的。对身处东京的革新派赤司征臣来说,那个时候的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娶一个像藤原诗织这样不合格的妻子。
      他对诗织大概也不是完全没有真心,至少诗织去世快七年了,赤司征臣至今没有续弦。只是和赤司这个姓氏有关的事情,在层层裹挟和计算下,那几分“真心”总是无人在意。

      诗织是冬天的时候走的。本该是赤司去洛杉矶的十二月,他打来电话说,母亲希望凛能来日本。那时候白鸟已经十岁了,很足够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
      白鸟先生和她一起上了飞机,为了些生意上的往来,也为了些别的事。赤公宅书房的斗拱大门外,白鸟贴在门上听,她父亲,诗织,还有赤司征臣都在里面,依稀还能听到宋教授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厉声的,似乎在吵架,但最后,所有这些争执也都平息了。四个大人,出于虚与委蛇、成年人的傲慢和复杂的利益牵扯,互相妥协,达成一致。
      门打开了,诗织坐在轮椅上,被佣人推出来,问白鸟,每说一个字都似乎更虚弱一分:“小凛,愿意和小征一直在一起吗?”
      白鸟回头看赤司征十郎:“我们会分开吗?”
      他没回话,沉默着。
      诗织道:“如果不能一直在一起,那迟早就会分开。”
      白鸟道:“我不想和征十郎分开。”
      她没有意识到这句话代表着什么,也或者她意识到了,但她没办法拒绝衰弱的诗织哀求的眼神。
      诗织的病容亮了起来,之后的几天也始终处于这样的兴奋状态,忙忙碌碌地操持聚会,用于向这个圈子的人公布婚约。
      宴会结束的当天晚上,诗织进了ICU,在医院里度过了她最后的一段时间。人在临死之前,一边意识摇摇欲坠一边又更加惧怕睡眠,每次入夜,诗织都像小孩子一样让白鸟给她讲故事。白鸟记得很清楚,最后那天,她讲的是仙鹤报恩,诗织说想听。
      赤司征十郎也在,母子两人安静地听白鸟讲故事,讲鹤女如何用自己的喙把白羽一根根啄掉,为了报恩。
      诗织听完道:“是我给小凛讲过的故事呢。”
      “是的。”
      “小凛长大了,可以给我讲故事了。”
      白鸟俯下身,抱住病床上的诗织。诗织一下又一下地抚摸她的头发:“该怎么办呢,我们小凛。我死了以后,这个世界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白鸟不作声,只是收紧怀抱。
      诗织道:“没关系的,只要在小征身边,就没关系。要陪着他啊,小凛要做个好孩子,嗯?”

      当天晚上,诗织先是感到呼吸困难,很快医疗机器报警,一大群医护人员涌入。当时还负责照顾诗织的小泽要把两个孩子从病房里带出去,但诗织死死抓着白鸟的手,尽管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白鸟知道她要说什么,是诗织这段时间反反复复提及的,她说要白鸟代替她继续陪伴赤司,又说担心白鸟在她死后无人爱怜,总之一定要让她和赤司征十郎捆绑在一起才放心。
      诗织生命末端最后的力气都被用来掐住白鸟,指甲深陷进白鸟的手背,像赤司征十郎年幼时做的那样。她的眼睛瞪着,死死地望着白鸟,像变成另外一个人,甚至用得上“狰狞”这种词汇。
      白鸟对这样的诗织感到恐惧,她想要挣扎,想要尖叫,但身体却不受支配,是赤司征十郎上前,一根根掰开了母亲的手指。
      白鸟记得,她和赤司征十郎离开病房,并肩坐在走廊一侧的软椅上。走廊上来来去去有很多人,白鸟先生后来也来了,轻声安慰受惊的白鸟。
      但白鸟听不进去了。
      先失去声音的是来往医护的脚步声、语速极快的低语声,然后是白鸟先生的声音,只剩下她和赤司的呼吸声交叠在一起,最后的最后,她连自己发出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赤司征十郎的呼吸。

      梦里的诗织是模糊的,有时候是她,有时候又被填进去别人的脸。白鸟醒来时是早晨五点半,她开了床头灯在床上坐起来,很清晰地意识到,过了太久,她已经记不太清诗织五官的细节了。
      原来遗忘是这么容易的事,原来她也是可以做到的。

      赤司本来说要派车来接白鸟,但她既然起早了,也不必麻烦他,发了短信说自己坐电车过去。绕路去花市买了捧花,到的时候铁门没锁,她进去没走几步就看到正扫地的守陵人。
      守陵人:“您今天看上去气色很好。”
      “是。上次来的时候发了点烧,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能看到您再出现在这里,我也安心了。”
      白鸟顿了一下,察觉他这话的程度似乎过重,像还有后文。果不其然他很快又道:“前天京都那些人说的话您别放在心上……”他停住,意识到失言,避而不谈:“您要坐车上山吗?”
      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出于白鸟对这个家族的了解,也足够了。
      她两年没在盂兰盆节露过面,京都那边恐怕是借她的缺席生事了。
      白鸟看着守陵人:“我走走吧。”

      赤司家的人是不会“失言”的,何况是这位看着赤司征臣长大,从京都跟到了东京的老人。他这显然是被人叮嘱了不能说,却又还是想让白鸟知情,所以故意演了一副失言的样子。
      再是老臣也不会对现任家主的指令阳奉阴违,下令捂嘴的人应该是赤司征十郎,他毕竟年轻,在老仆眼里还是个孩子。
      京都那边的确只是在借机生事,但说到底还是白鸟主动给人递了话柄,何况她也算是诗织养大的孩子,从小到大没少受赤司家的恩惠,人就在东京却不来走动,主母死了还没几年就把她忘在脑后了——这是守陵人隐晦表达的指责和不满。
      因为赤司的自闭症是在白鸟来了以后才渐渐好转的,白鸟小时候被赤司家上下视为福星,很受宠,这位守陵人,白鸟记得,曾给她塞过家里人自制的麻薯。
      当年的麻薯,和现在他嘴上对白鸟用着的敬语一样,给的不是白鸟,给的是赤司征十郎的附属品。
      白鸟爬山爬了一半,往下看,视野辽阔,城市在远处。她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在意,竟然什么情绪也没有。

      白鸟在诗织的墓前找到了赤司,他只远远地出现在白鸟的视线中,对方就像有某种感应一般看了过来。左臂的纱布已经拆了。
      白鸟朝他挥了挥手,一步步走过去,脚步比她想象中要轻松很多,赤司征十郎和诗织的脸和他们如出一辙的发色一同变得清晰,太久没见了,白鸟望着墓碑上的照片愣了片刻,才把带来的蔷薇放下。
      白鸟对赤司道:“买了这么艳的颜色,抱歉。只是觉得很适合她。等下我走了以后,你再让人丢掉吧。”
      “没关系。”赤司望向她,“需要我回避吗?”
      白鸟摇了摇头:“不用,我这就走了。”
      “我以为你会有话想要对她说。”
      “本来我也这样以为,到了这里以后,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了。”
      “这样。”
      “是的,”白鸟准备道别,“那,我先……”
      赤司打断她:“我的母亲。”
      白鸟安静下来。
      “是什么样的人呢,在凛的眼里。”

      没想到他会抛来这样的一个问题,白鸟默默望着墓碑上的诗织,许久,垂下眼帘。
      “在我小时候,她是善良的、温柔的,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可以用来形容的人。难过的时候总是想着‘太好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她在啊’。因为有她在,夏天的颜色总是比其它季节更鲜亮一点。这种感觉。”
      赤司没有接话,他沉默着,从白鸟的角度看去,他下颌线紧绷,是在压抑和酝酿着什么。
      他最终开口道:“但是如果我说。”
      赤司转身,抬眼看向白鸟,凝视着她的瞳仁:“所有你看到的,都是想要让你看到的。”

      诗织所给予白鸟的“温柔”,是什么样的呢?
      是放任赤司征十郎划伤她的手臂,抓破她的手背,等到赤司征十郎自己选择松手后再姗姗来迟的安慰和补偿。
      是会说永远爱她,也会对她说,虽然这个世界的其他人都不爱她。
      是被砍掉结局的仙鹤报恩睡前故事,只有鹤女啄羽,却绝口不提结局中被辜负的鹤女选择离开。
      诗织是,把赤司征十郎留给白鸟当作唯一的浮木的人,也是那个,最早把白鸟抛掷到无边大海,任由她沉没的人。

      对上赤司的视线,白鸟起初有些吃惊,但很快平静下来,睫毛颤了颤,眼睛弯了起来,很释然地笑:“谢谢你啊。愿意对我‘坦诚’,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好像不断在重复这个词啊——你和他用着同一个身体,我会有一种,他也选择对我坦诚的错觉。”
      是对一切了然,又早已释然的语气。

  • 作者有话要说:  诗织对白鸟做的类似于pua,一方面打压她,说她做不到、没人爱,另一方面把自己和儿子塑造成白鸟的救星,又刚好白鸟原生父母长期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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