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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招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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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中旬,倒春寒。
前往京城的官道上,细雪簌簌,一队马车悄无声息驶过。
赵生骑着毛驴,拉紧帽子,无意间抬头,忽然愣住。
北风迅猛,吹开旁边马车的车帘,露出半张侧脸。
女孩十六七岁模样,一身明红百花蝴蝶斗篷,斜倚在窗边打盹。她反手撑着脸颊,黑发红唇,肤白赛雪,细颈微垂,鸦羽般的睫毛遮住潋滟灵动的双眸。
道路不平,马车忽而颠簸,一时衣袖滑落,小姐探出指尖,浅浅捏住边缘,葱白指尖落在鲜艳的斗篷上,明红衬着雪白,如山间瑰丽的花妖落入人间,矜贵又妩媚。
赵生目不转睛盯着对方,寒窗苦读二十年,一瞬间竟想不出任何词汇描述对方的貌美,许久才想出八个字:千娇百媚,倾国倾城。
似是注意到他的视线,小姐回头,眼波流转,冷哼一声,随即拉上帘子吩咐,“孙叔,快点,什么阿猫阿狗都跟上来了。”
“好嘞。”车夫应声,一甩鞭子,马车绝尘而去。
雪花扑了满身,赵生根本顾不上,他臊得满脸通红,依旧控制不住盯着马车的背影,久久没回神。
马车里,柳姨把一切看在眼里,拉好车帘,皱眉训斥,“小姐,出门前说好了,京城权贵如云,不比江南,您不可……”
“不可娇纵任性,不可肆意妄为,务必三思后行嘛,”云灵浅浅打个哈欠,蹭到凑到柳姨身边,搂着胳膊撒娇道,“柳姨,不用再说了,我都记着呢。”
京城比江南冷得多,怕外孙女路上难受,江南首富柳逢川足足备了百斤银霜炭,暖烘烘地在四角烧着,一点都不冷。云灵甩掉绣鞋,随心所欲晃着脚尖,把腿上薄毯踢地一起一落。
从表情到动作,把任性和敷衍表现地淋漓极致。
路上奔波,柳姨不敢多说,这会儿马上到京城,她不得不严肃起来,“小姐,你是不是想闹一场,私自把婚事拒了。”
脚尖一顿,云灵略心虚地偏头,娇声道,“柳姨,您怎么会这么想?”
云大小姐当然不想嫁。
初七那天,她们家刚过完年,外祖忽然告知,她有一门亲事,如今大了,也该见见对方。
恰逢她父亲升官,父女十几年未见,也趁此联络感情。
自从三岁和母亲一同来到江南,云灵十几年没见过父亲,对方也已再娶,有什么感情。至于未婚夫什么的,她更是不想要。
可大小姐哭也哭过了、闹也闹过了,柳逢川却一改往常,完全没纵着她,愣是把人送上前往京城的马车。云大小姐气坏了,路上二十多天都气鼓鼓的,今天一反常态,连丫鬟小谷都知道她在想歪点子。
柳姨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小姐,老爷最疼您,他这样做,必有他的道理,那婚约对象,也必是你喜欢的,对了,您还不知道对方是谁吧?”
见小姐嘟着嘴,耳朵却悄悄支棱起来,柳姨笑了,细细介绍,“那公子名叫陆羡,还不满二十,已经中了举人,今年春闱也会下场。听说他性格沉稳,是个翩翩君子,朝中有他父亲撑腰,日后肯定有大出息。”
丫鬟小谷嘴快,“他父亲谁啊?”
小谷是新来的,一知半解,马车里的其他人却已经齐齐一顿,噤若寒蝉,连柳姨的脸色都变了又变。
只有云灵踢着脚尖,不知在想什么,“摄政王,闻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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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临近京城,官道越快。
马车一路疾驰,颠簸不停,终于赶在宵禁前,抵达城门口。
快马加鞭一个月,终于到了目的地,小谷兴冲冲掀开车帘,顿时冻得嘶了一声。
北风凛冽,刀子似的灌进来,小谷好奇地凑到窗边,招呼云灵,“这里就是京城啊,果然和咱们江南不一样,小姐快来看。”
“有什么好看的。”一边拒绝,一边飞快穿上斗篷,又拿出汤婆子,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云大小姐这才来到窗边。
入眼一片雪白,灰白高大的树木矗立两侧,乌云压空,厚重的城墙隐在大雾中,若隐若现。入城的队伍排成两列,大多是各地举人,在官府护送下进京,也有一些猎户樵夫,穿着厚重棉衣,眉毛胡子上沾一层白霜。
是和江南水乡完全都不同的景色。
云灵怔了怔,偷偷伸出两根手指,接天上的雪花。晶莹剔透的六边雪片落在指尖,带着冰凉的雪气,大小姐眼睛唰一下亮了,却还嘴硬挑剔着,“这就是京城?一般般。”
进城的人不多,马车跟着队伍时走时停,半个时辰还没到城门口。
手里被塞了个手捂子,不能接雪,好在云大小姐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呼出的白气上。
红唇轻压,微微呼出一口气,瞬间化作一团白气。等落在发丝上,又结成一小片白霜,晃悠悠挂在鬓边。
不到片刻,耳边几缕发丝都白了,云灵愈发兴致勃勃,眼睛都潋滟出一片春色,脸颊被冻得微红,生动漂亮地像是画中仙女下凡尘。
周围早有书生注意到此处,眼睛都看痴了,柳姨皱眉,刚要合上窗户,云灵自己退后一步,桃花眼忽而瞪圆,“看那边。”
她手指的方向,三个百姓正互相搀扶着,走出城门。
他们带着皮帽子,肩上各有两个担子,从头到尾裹得严实,和前后的猎户装扮一样,偏偏脚下不稳,露出的眼眶也格外白皙,慌慌张张根本不似老辣的猎人。难不成,是小毛贼?
“不像好人,咱们报官去?”小谷兴冲冲开口。
都是商人家的孩子,若是小偷都分辨不出来,真真是白活了。
柳姨也看出不对劲,只是犹在思量,云灵已经掀开车帘,坐到车夫旁边,“孙叔,咱们……”
“嗖——”
破空声乍然穿梭而过,三只黑色箭矢闪电般从半空疾驰掠过。金属箭头携破军之势,穿过车马人群,直直射向那三人。
砰的破土声后,只见三只箭矢,紧贴着三人的后脚跟,深深扎进土里。箭身足足没入一半,如同巨大的钉子,将三人钉在原地,不敢有丝毫挣扎。
箭矢之后,两队士兵安静却迅速地铺开,眨眼间,已经层层围住三人。
“蓝衣黑靴弯月刀啊……”
云灵屈膝坐在马车前,两手撑着下巴,听孙叔喃喃,“这等气势,不像普通护城卫,倒像见过血的。还有这三箭,绝非寻常人能做到,这京城果然卧虎藏龙!”
她们一车人都行过商,还算镇定,周围百姓却已乱作一团,不断有人尖叫,“啊——杀人了!”
孙叔也反应过来,忙起身护住她,“小姐,进去吧,外头乱。”
云灵却理了理裙摆,饶有兴致盯着城门方向,“再看看。”
不愧天子脚下,虽然场面一时混乱,但很快,更多士兵出现维持秩序,高声呵斥所有人让路。百姓渐渐不再叫喊,而是听从指令,快步离开或者谨慎地靠边。
城门重归空旷,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一切都恢复如常,而就在此时,那两队士兵却忽然分开,跪地行礼。
不远处,整齐的行军声逐渐靠近。城门大开,白雾之中,玄袍墨发的男人坐在纯黑骏马上,在两列士兵拱卫中,缓缓踏出,他漫不经心拽着缰绳,无视两侧跪下的士兵,直直行至那三人前,垂首嗤笑,“钱大人,这是跑什么呢?”
两方擦肩而过,大雾遮眼,云灵只看见男人一个侧脸,轮廓分明,冷厉俊美。他笔直地坐在马上,不急不缓,又好似掌握一切。
——那三人活不成了。
这是男人骑马而过时,云灵脑子里突然冒出的想法,
还想再看,周围士兵却重新围上去。
最后一眼见到的,是男人翻身下马,玄袍银线在空中划出凛冽的弧光,才刚落地,他口中的“钱大人”,就已脸色煞白,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噗嗤。”云灵掩唇轻笑,在城门士兵惊艳和诧异的目光中,进了京城。
……
凡是商人,都有几分迷信。
进京就遇到倒霉事,柳姨愈发沉默,倒是小谷来了兴致,“可惜没见到射箭的高人。”
刚才人太多,又有雾,没见谁手里有弓。
“咱们在京城,早晚能见到,”
无论是弓箭手、还是刚才的男人,云灵早抛之脑后,目光好奇又矜持地落在窗外,进城后,百姓肉眼可见变多,两侧叫卖声络绎不绝,都是些不一样的吃食。
饱满的山楂穿成一串,外头裹着晶莹剔透的糖壳,刚出锅还冒着丝丝缕缕热气,同样是糖葫芦,江南虽有,但与京城截然不同。
一派热闹非凡中,孙叔敲响车门,“小姐,咱们去云家,还是老爷的宅子?”
“云家?”
顶着柳姨严肃的目光,云灵到底没说什么,只嗤笑一声,“当然去咱们自己的宅子。”她顿了顿,“但先买几串那个什么糖葫芦,给大家分一分,这一路辛苦了。”
借体恤下属的名头,云大小姐从东街尝到西街,眼看快宵禁,这才放下椒盐饼,装模作样用帕子沾沾嘴角,娇声开口,“回府吧。”
柳家生意遍布大缙,在京城也有宅子,外祖肯定打点好一切。倒是她们意外顺利,早到不止一天,还没通知那边。
“好。”孙叔拽紧缰绳,飞快应下。
柳府在京城深处,孙叔十几年前来过,轻车熟路在天黑前抵达。而且,地方意外好认,她们刚拐进巷子,就见门口的地方,挂满红灯笼,灯火通明,照亮整条巷子。
不仅如此,管家模样的人还站在门口,身后十几个小厮,远远看过去都是人,小谷惊了,“咱们刚到,管家就知道了?”
云灵轻轻蹙眉,没有开口,等马车走到近处,才看明白,对方并非柳府的人,而是隔壁府邸的下人。
而巧的是,他们迎接之人,正是她在城门口遇见的男人。
车轮辘辘作响,云灵忽然想起一件事。
外祖说过,柳府紧挨着将军府、即如今的摄政王府。正因为两家近,当年两个老爷子才给自家孩子定下娃娃亲。
如今摄政王府只有两位主人。一位是摄者王,一位是陆羡。
眼前的男人,冷淡狠厉却斯文从容,举手投足尽是贵气,一看就是搅弄风云的文官,绝不可能是驻守边关十余年的摄政王。
那么,他只能是她那位年纪轻轻的未婚夫了。
虽然远比其他二十岁的少年老成,但对方剑眉星目、身材颀长,倒是可以夸一句俊美。
可惜,再俊美也没用。
马车路过对方府邸时,云灵心里冷哼一声,忽而叫停马车。在一众疑惑的目光中,她掀开车帘,居高临下开口,“你就是我那未婚夫?”
云大小姐昂头坐在马车里,抬起一只手,娇气命令,“愣着做什么,怎么还不过来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