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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秦王政有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他恨不得立刻灭掉赵国,在邯郸城外挖个坑,把当年欺辱过他、刁难过他母后的人都活埋了。

      不包括方谧。

      虽然方谧也特别可恶,还胆大包天,观赏过母后赵姬跳艳舞。但他和那些人不一样。比起被戏弄逗乐、羞辱泄愤结下的仇怨,方谧的行事作风,更让秦王政耿耿于怀。

      此刻,方谧已经偷偷改名,大摇大摆地混进了咸阳城。

      得罪过秦国的君王,还有胆子来秦国,还有心情拜访友人、捣鼓美食、四处采药看风景。

      这让秦王政十分纠结——应该怎样处置方谧呢?

      许久不见。记忆中,方谧仍然是少年的模样。大约是身上凝聚了天地钟灵毓秀之气,他的相貌过于俊秀,背挺得很直,沉静的侧影,让人想到骨瘦神清的翠竹。

      方谧配药的时候,手非常稳。由于过分专注,赵政①盯着他看了半晌,欲言又止,他却连眼皮子都没抬过一下。

      邯郸酒肆之中,客来客往,那人仿佛独立于尘世喧嚣之外,丝毫不受干扰。

      直到药粉调制完成,方谧将那些粉末装进竹筒中,背起药箱就走,背影看上去很是俊逸。

      彼时,赵政①只有九岁,在赵国艰难度日,没什么人身自由。他和人打架伤了小腿,走路一瘸一拐的,追不上大步流星的方谧。店家好心,帮小赵政叫住方谧。

      “少年郎,请留步。”

      方谧回头,一脸疑惑:“我付过钱了呀。”

      店家目送赵政艰难地跨过门槛,“你把妹妹落下了。”

      赵政气呼呼。当时,他以为是衣裳的颜色太过女气——他穿着浅黄色的曲裾。孩童的深衣曲裾男女样式相似,店家又老眼昏花,竟然将他错认成女孩。等他凑到灯下,仔细观察了领口和袖口的暗纹才发现,方谧居然骗他穿女装!更可气的是:由于傍晚光线幽暗,他竟然上当了。

      难怪他行走的时候,总感觉这曲裾的下摆有些紧窄,迈不开腿。

      这只是他们相识以后,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若是认真清算清算旧账,方谧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然而,考虑到方谧那卓尔不群的才华,直接把他砍掉或者埋了,委实可惜。况且也不是什么值得较真的事。

      如果相逢一笑泯恩仇,既往不咎,秦王政又不甘心。他紧紧地捏着帛书的一角,看得非常仔细。这是蒙恬花重金买来的消息,绢帛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记载着方谧这些年的传奇经历,当真是做了许多“好事”。

      良久,秦王政嗤笑一声,将帛书凑近火源,望着火光吞没那些过往。直到火舌快要舔到他的手指,他才松手,让那团火直直地坠入炭盆。

      当咸阳宫的宫灯次第亮起的时候,秦王政缓缓起身,展了展堆叠的广袖。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拂动灯芯,摇曳不定的灯火,映出铜鼎上忽明忽暗的铭文—— “眉寿周邦,是保其万年无疆……”

      铜鼎十分古旧,颜色已经泛青。可惜,这不是真正的周鼎,只是一件十分逼真的仿制品。据说,真正的周鼎,早就沉没在泗水之中。

      然而,鼎虽然是假的,秦王政问鼎天下、横扫六国的心,却无比真实、热切。

      为了一统江山,像方谧这样不可思议的俊才,是一定要招揽的。

      秦王政按捺住心口突突跳跃的暴躁情绪,当初为什么失约?这一次,休想戏耍寡人,寡人才不会再上当,绝不!哼,你既然来了,就别想走。

      渭北旧城,新安里。李府,华灯初上。

      方谧突然打了一个喷嚏。虽然没觉得冷,他还是轻轻地拢了拢衣襟。

      自从一百多年前,秦孝公迁都咸阳,筑渭城。经过历代秦王的不断扩建,这里无疑是秦国最繁华的城市。秦国的百姓,大多居住在“封闭式小区”中,时下称作“里”。新安里是外来人才的聚居地。六国的布衣才子、能臣卿士来秦国做官,需要在咸阳定居的,基本都选在这一带。房价不高,离官署、学室③、集市都不远。

      坐在花厅中,透过镂空的矮墙,可以望见远处宫阙高楼上的灯火。以及灯火阑珊处,不疾不徐地穿过曲径回廊的李斯。

      李斯入秦已有八年,最初担任相邦②吕不韦的舍人、宿卫咸阳宫的郎卫,很快升职成为长史,现在已经是客卿。算得上仕途顺利,官运亨通。

      方谧四处行医,最近才游荡到咸阳。他的好奇心很重,为了瞧一瞧秦始皇的仲父、传说中的吕不韦是什么模样,他厚着脸皮找上了故交李斯。

      李斯没有推脱,替方谧递上拜帖。尽管吕不韦被太后的男宠夺了权,正在走下坡路,李斯也已经借着吕不韦这块踏板,跳上秦王政的超级战车,前途无量。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见一见也好。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方谧是个知名度非常高的布衣士子,他刚到咸阳,就成功地引起了长信侯嫪毐的关注。

      嫪毐正是太后的男宠,那个和太后在雍城乱搞男女关系的假宦官(假太监),绰号‘大阴人’,看这个绰号就知道:他的某个部位特别大,是个有特长的男人。

      这两年,嫪毐擅权,还越来越狂妄,仗着太后的宠幸,高调扩张势力。童仆几千人,食邑山阳郡。处处打压相邦吕不韦,对秦王政也不怎么恭敬。

      于是,方谧还没见到老牌权臣吕不韦,先被新贵嫪毐给盯上了。长信侯嫪毐伸出橄榄枝:欢迎来秦国发展,非常期待方先生加入在下的豪华门客阵容。

      时下,王侯将相的门客,大抵分为两种:一、凭借一技之长混吃混喝,危急关头也继续充当背景板,起不到什么作用的酒囊饭袋。二、凭借一技之长混吃混喝,关键时刻能够挺身而出,帮雇主渡过难关的能人异士、仁人志士。

      话说,方谧昨天才收到来自李斯的温馨提示——每一个秦国公民,都必须拥有正当职业。

      假如方谧继续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拉低秦国青年的就业率。他就会触犯秦法,被贬为奴隶,被强制送到边疆去开荒。

      李斯还说,他不会包庇方谧,因为知情不报也犯法。

      所以此时此刻,方谧急于找工作。他十分看好门客这种工作内容轻松、福利待遇优厚、还非常有前途的职业。嫪毐最初,也不过是吕不韦的门客。然而,那也得看给谁当门客,和嫪毐这么嚣张的人搅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下场?

      方谧果断地拒绝。嫪毐却以为他看不上一般门客的待遇,派说客送来昂贵的礼物,并再次表达招揽的意愿。还承诺:只要方谧愿意,他可以享受最高级别的门客待遇——食有鱼,出有车,还能够成为一名光荣的秦吏。

      这个提议,真是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呢。

      要知道,秦吏可能是世界上最勤政的公务员之一。用荀子的原话来描述——“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

      也就是说,秦国的官吏严肃认真、谦恭节俭、爱岗敬业。秦国的士大夫大公无私,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走出家门,进入办公室。离开办公室,回家。

      方谧敬佩这样的官员,但是自身做不到。他一向闲云野鹤,懒散惯了,简直和老秦人格格不入。要不要提前跑路呢?况且,秦律真的不太友好,他什么都没干,就快犯法了。

      嫪毐的说客还站在一边,等待答复。方谧沉默不语,没有明确的表态。这说客越等越着急,催促道:“长信侯(嫪毐)久仰先生的大名,让我驾车来接先生去长杨宫赴宴。先生若是拿不定主意,可以先上车,边走边考虑。酒宴就快开始了。”

      长杨宫是秦王政游猎的地方,嫪毐在长杨宫设宴?

      方谧凉凉地说:“无功不受禄,礼物已经搬回马车上,酒宴也免了。请替我向长信侯问安,谢谢。慢走不送。”

      说客一把年纪,还没见过如此不识好歹的后生,在现如今的秦国,谁敢不给长信侯面子?他灰溜溜地拂袖而去。

      方谧独自打棋谱,不知不觉灯油燃尽,月华流转。

      脚步声由远及近,李斯端着食案踏进花厅。正巧,酒刚刚温好,来自楚国的兰陵美酒,映着月光,在三足鎏金铜酒爵之中翻滚沸腾,醇香四溢。

      方谧挽袖,一边斟酒,一边调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快快如实招来,师兄偷了夫子④多少酒?”

      李斯莞尔:“你还好意思说这个,夫子酿的酒,你喝得最多。”

      “看我诚挚的眼神,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到底还有几坛?”

      李斯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似乎在怀念什么。“没了,没了。兰陵那么远,这是最后一坛。”他走神片刻,又低头看了看酒盏中的月亮,“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方谧漫不经心:“先听好消息。”

      “明天,王上很可能会召见你。”

      方谧:真是见鬼的好消息。

      他取了一些“兰膏”,就是兰花香型的灯油,添在铜鹤灯里。

      李斯将灯点燃,顿了顿,继续说:“两个时辰之前,嫪毐赴宴,喝醉了。他好赌,却输不起,玩六博玩不过别人,就耍酒疯。还说:‘吾乃大王之假父也!’满座高官,面面相觑。或者今晚,或者明朝,这话必定会传到王上的耳朵里。你去的时候,王上怕是正在气恼。”

      好家伙,居然自称是秦始皇的干爹。

      方谧眨眨眼。他原计划在秦国待上几个月,围观一下秦始皇的冠礼,就去别处浪。所以自从来到咸阳,他一直很低调,秦始皇怎么会突然打算召见他?难道是李斯……

      “师兄想举荐我,至少也该提前说一声,这样很吓人的。”

      野史上,一直流传着李斯妒忌韩非,残害同门的传说。两位师兄之间的恩恩怨怨,方谧能脑补一百章,并不想友情客串。大家都是同门师兄弟,他和李斯更聊得来,对韩非的印象也极好,不愿意因为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真真假假的史料,就带着偏见去看待任何一个人。

      至少,在方谧的认知中,现阶段的李斯,还做不出那么阴损的事。

      李斯摇头:“未曾举荐,你的志向不在朝堂,我岂会强人所难?是王上听说你我师出同门,找我询问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方谧有一点点心虚,“师兄没有提起我曾经的姓名吧?”

      “没有。王上求贤若渴,就算知道,也不会追究的,你自己说出来更好。”

      对上李斯鼓励的眼神,方谧更加心虚了,暗忖:假如师兄真的知道我对幼年期的秦始皇做过什么,恐怕不能这么乐观。

      方谧自我嘲讽:你这么能耐,咋不上天呢?

      紧接着又自我宽慰:据说,小孩子不记事。长大以后再回忆童年,没多少印象深刻的人、没几件难以忘怀的事。

      所以,秦始皇应该不记得像他这样的小人物。就算政哥的记性比较好,可能也认不出来。毕竟这几年,方谧变化挺大的,长高了许多,连名字都改了。

      问题是:秦始皇小时候是一般的小孩子吗?

      其实,方谧不觉得逗逗小孩子有什么错。

      谁让政哥小时候特别好哄?不管多生气,只要随意送他一样礼物,什么杏仁酥、平安符、凶巴巴的小狗崽……都能哄好。有时候方谧钓的鱼实在太多,送都送不出去,炖成鱼汤分一碗给赵政,也能让他开心许久。

  •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秦始皇赵政:先秦时期“男子称氏,女子称姓”,还没有出现“嬴政”这种叫法,秦始皇是赵政没错。(嬴姓赵氏有争议。也有说是嬴姓秦氏。本文参照《史记》,采取赵氏。)

    相邦:俗称宰相,百官之长。战国时期,秦国的宰相叫相邦,楚国的宰相叫令尹。后来为了避汉高祖刘邦的讳,改相邦为丞相。
    舍人:王公贵族的门客。秦汉时期,王公贵人私门之官。旧时也指旅店的主人。
    客卿:秦有客卿之官(爵为左庶长)。请其他诸侯国的人来秦国做官,其位为卿,而以客礼待之,故称客卿。

    学室:秦国的学校。据记载:赵高十七岁,傅,入学室为史学童。

    夫子:古代对男子的敬称,常常用于称呼老师、学者。比如《论语》中,孔门弟子称孔子为夫子。
    《周书·斛斯徵传》:“宣帝 时为 鲁公 ,与诸皇子等咸服青衿,行束修之礼(拜师礼),受业於 徵 ,仍并呼 徵 为夫子。”
    附:
    1、战国有油灯,比如河北平山三汲出土的战国银首人形灯和十五枝灯。
    “兰膏明烛,华灯错些。”——《楚辞》
    2、
    秦法规定:每一个国民都要有正当职业,游手好闲的人,包括世袭贵族和富商子弟,如果不能从事正当职业,一律当作奴隶,送到边疆垦荒。奖励耕战。对敌作战是第一等功勋,受第一等赏赐。人民耕田织布特别好的,积存粮食特别多的,免除他的赋税和劳役。
    【小剧场】
    ***
    方谧收到师兄李斯的邀请函:吕不韦人傻钱多,速来。
    等方谧抵达咸阳。
    李斯:吕不韦迟早要完,你赶快找工作,再家里蹲就犯法了。
    方谧:打扰了,告辞。
    赵政:怒气值已经拉满,即将释放大招——王者审判。
    方谧:等等,一点点小事,不要在意啦。QAQ
    赵政:没错,是亿点点小事。你觉得没什么,我铭记在心十年的那种小事。
    ***
    【这是一剂预防针】
    每次写历史类的小说,评论区总有提示:古人不这么说话……某某词汇、称谓等等,秦汉时期没有。
    我想回复,说得很对,确实没有。就算有,一些词汇的含义,古今差别也非常大。比如哥,大约在唐朝以前,和歌是一个意思。
    哥咏言——《汉书﹡艺文志》
    黄钟唱哥——晋 傅玄《节赋》
    唐太宗给唐高宗写信,自称“哥哥敕”。注:他们是父子关系。
    比如大人,从秦汉一直到唐朝,“大人”都是对父母的尊称,并不用于称呼地位高于自己的官员。
    而且,古代的书还没有标点符号呢。
    所以,如果秦汉时期没有的,本文就不使用,那文风大约是这样的——臣强于主奸可论比殴主……
    节选自 秦《法律问答》
    如果阁下要看这种风格,这边建议放过作者,去阅读专业资料吧。我不是在写论文QAQ
    当然,秦朝肯定没有的物品,本文尽可能不出现。一些有争议的东西,不确定当时是否有的,自由发挥。
    在能力范围内,我会尽量多保留一点点秦时风气。政哥护体(≧?≦)/狗头保命。手下留情,好聚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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