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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四十三 ...

  •   过了几天我就正式开始跟单,一下子又开始忙,有时候晚上就直接住在别人厂子里。
      和骆家谦见面的时间变得很少。
      他和舒卡也都很忙,据说接了一个大设计单子,他本人在美国的小客户也有单子在做,倒腾得几天几夜没睡,大家谁也顾不上谁。
      据说继母颇有几分埋怨,也不知埋怨谁,然后就天天煲汤做菜送去给骆家谦。舒卡笑嘻嘻对我说:“便宜了我。”
      他们俩又一起搭伴来着。
      我不知为什么,忽然之间心里又淡了许多。
      电话当然是通的,可是经常没讲几句就各有事体,若是以前,我还会写短信胡闹调戏,现在就借着忙碌,也很少发短信。骆家谦是一向很少发短信的,这样一来,足足有近两个月,我们没有怎么见面玩耍。
      而这两个月当中,又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我跟的单子因为工厂停电整修,我得了两天休息,回到家埋头睡了半天,就开始整理跟单过程中记录的一些资料心得,还和曹圣讲电话请教了好久,才心满意足地睡去。
      第二天江潮来找我,递给我两本本子。
      他什么也没说,眼神复杂,也不进来坐,最终叹了口气:“我帮我爸收拾东西时无意中发现的,我觉得,应该给你看看。海宁,你妈妈和我爸爸其实……”他抿了抿唇,转身走。
      我手里拿着那两本本子,很困惑,本子很旧了,有点破,有点松松散散,而且看上去就是十几二十年前的样子,上面一本正经用红字印着“工作笔记”四个字。
      翻开来,写着江叔的大名。江叔的工作笔记?
      我更加困惑,关上门,再翻几页,写着我看不懂的描述和参数,继续翻下去,翻下去,我终于明白了。
      在江叔的工作笔记间中,他随手记着日记。那是十几年前的日记,记着当年发生的事情。
      当年发生的事情和我的记忆是有出入的。舒卡说:“你那时候那么小,你知道的未必是真的。”她说得对,很多事情,没有人告诉我。他们都选择了沉默。
      我去妈妈家吃午饭,江叔吃完饭后出去忙,我拿出工作笔记轻轻放在妈妈面前。妈妈翻看几页便即明白。
      我说:“是江潮给我看的。这些事,我们都不知道。”
      她怔了许久,忽然笑了:“海宁,你觉得有什么不同吗?”
      我不知道,那么复杂的事情,我不知道。
      当初爸爸妈妈离婚,妈妈所在的公司和江叔单位有合作,妈妈因为想振作起来,就接下了联络和前期准备工作,在江叔单位临时办公,因此和江叔有了接触。
      当时的江叔因为家里总是不安静,喜欢在办公室里工作到很晚才回去,妈妈工作忙,有时也会加夜班,一来二去就会聊聊工作上的事。但江叔在日记里写,他们在当时从来没想过其它,只是谈得来,在一起聊天很愉悦,而且大部分时候都有其他加班的人一起。
      后来有一次江潮妈妈因为一件什么事追到办公室来吵架,看到了他们在谈笑,于是,她抓住了妈妈就打,说妈妈是第三者,勾引江叔晚上也不回家。我所知道的那些:我妈很害怕地躲着她,她来我家打门咒骂,其实在当时我妈和江叔什么都没有发生。
      妈妈匆忙地退出了合作项目,但流言蜚语已经漫天飞舞。江叔一向忍让,却在江潮妈妈跑到我妈领导那里指证我妈是第三者要求领导处份时,怒不可遏,头一次和江潮妈妈大吵,江潮妈妈向来在家里说一不二,当时呆住了,但之后的反应就格外可怕。她到处追踪我妈、跟踪江叔。
      我妈被单位处分,江叔来向我妈道歉,我妈当时怒火攻心,对他说:我半生被人欺负,没想到还要枉担这种虚名。江叔无言以对。
      江叔的日记里说,这场婚姻他早就觉得疲倦,是为了江潮,才打算在江潮考上大学后离婚。他说他错就错在,不应该在和朋友喝闷酒时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被有心人在这个时候传到了江潮妈妈耳里。
      于是,江潮妈妈可能是害怕了,她当着妈妈所有同事的面拦在我妈妈面前下跪哭求磕头,我妈又气又怒,又不知如何是好,她疯了一样去找江叔,问他,到底要她怎么做他们两夫妻才肯放过她?然而她看到的江叔形消骨立,憔悴无奈。
      妈妈看着我:“你也知道当时我已经到处被人指指点点,连带着你也被人欺负,而你也认为当时的我不是无辜的,难道就因为我和合作的男同事在谈工作之余多聊了几句?我心里恨极了她,为什么我百般分辩她就是不信,就是要把没有的事搞大,然后所有人包括我亲生的女儿都不信我,我实在太恨,太不甘心,既然如此,那就一拍两散吧。”
      我怔怔地看着妈妈,江叔的日记里写:“我又气又愧又无地自容,她一个弱女子带着幼女生活本就不容易,还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我只觉得自己万分对不住她。”
      是在那个时候,两人竟然真正产生了感情。
      她叹了口气:“但是很快我就后悔了,我一时的气恨,却让自己变成了自己最恨的人。我把你放在奶奶家,停薪留职离开了一年。回来后,才知道你江叔早已离婚,一个人带着江潮生活,他很平静,他说并不是等我,只是如果我愿意,就一起生活吧。”
      “我始终还是贪图那点温暖,我推翻了带你一起辞职离开的念头,留了下来。海宁,从那个时候起,我的的确确是个第三者。”
      我知道的,我知道她十几年来一直没有原谅自己,所以她对一切都淡淡的,因为心灰,因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无话可说,因为她一直都看不起自己。
      可是对我,这是不一样的。我紧紧地抱着妈妈。
      还有,江潮,谢谢你。谢谢你的……爱。
      我的泪水一点点渗出来。

      在之后的一次和舒卡聊天时,我说:“我配不上江潮。”光明磊落、温和爽朗、阳光般的江潮。
      舒卡温和地说:“胡说,江潮一介舞男,谁还会配不上他?”我想笑,又笑不出来,只看到她眼中一抹忧心。
      骆家谦第二天到我跟单的工厂来接我,我本来不打算回家,骆家谦说:“我明天一大早就送你回来,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他的笑里带着歉意,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上了车,随他回城。
      看得出他很疲累,却打起精神和我说话,我叹了口气:“舒卡这个八婆跟你说什么了?我都说了,大家都忙,你又没日没夜的这么累,不用管我的。”
      骆家谦沉默了一会,说:“那也不能这样。舒卡说你心情不大好,我帮不了你,可是我总可以陪陪你。”他伸过手拉着我的手,看着前方的路:“对不起。”
      微凉的手指,温暖的掌心,我的心微微一软,低声说:“什么对不起,你做了什么事要说对不起。”
      他没有说话,脸上却露出笑容。
      自那以后,隔三岔五他就会来工厂,有时候接我回城一起吃饭,有时候我走不开,就去外面买了外卖和我一起吃,然后很晚才回去。我问他工作这么忙怎么走得开,他笑而不答,问多了就轻描淡写地说别担心,他会安排好的。
      电话和短信还是一样的少,他到底不擅长多说话,但我的心还是慢慢地定下来。
      等两个人都忙过一个阶段,我和骆家谦也就恢复了之前的状态。
      五月的时候张明远组织班上的同学去烤肉,问我们去不去。我一向爱初夏,不冷不热,阳光刚刚好,空气中带着鲜花青草的香,清爽宜人,整个人剥了一冬的厚壳,只需要穿一件中袖和仔裤,身轻如燕。
      和骆家谦、舒卡都兴致勃勃地应了。
      骆家谦开车带我和舒卡跟着他们学校的大巴到了烤肉的地方——二十几里外的江滩,此处江水转了一个大而宽的弯,水轻浅平缓,清澈见底,有人租了宽阔江滩的靠岸处搭了一大片木亭子,建了走廊连着,开了一个颇有古风的烧烤店,提供各种腌制好的肉串蔬菜,也可以自己带食物。生意极好。
      这种地方高中的学生鲜少没有来过,分成组各占一个炉之后大家自行动手,张明远只需要注意不要有人跑到江里去就可以,便回到我们的亭子里一起烧烤。
      我和舒卡已经在烤鸡翅,张明远便和骆家谦一起拿了五花肉片烤制,大家都不是米虫,特别张明远的手势之纯熟快捷,神情之轻松嬉笑,眼睛之顾盼神飞,果然是羊肉串的忠实爱好者。
      我在一旁笑得张牙舞爪,张明远笑眯眯斜我一眼,腾出一只手箍紧我的脖子以示惩戒,我整个人被箍得从脚到颈呈30度斜在他身上,一只鸡翅在我手中振翅欲飞,我叫:“嗳哟嗳哟,飞了飞了飞了……”坚持握紧鸡翅签,不让伊飞跌在烧烤炉上。
      舒卡笑不可抑兼兴灾乐祸地抹着酱料,骆家谦笑着自顾烤肉,也不来救我,我正哀怨,就听到嘻笑拍掌声:“张师母!张师母!……”
      惊得一惊,呆若木鸡地看着几个高中生笑嘻嘻看着我,然后就发现别的烧烤炉边笑得笑,探头的探头,索性跑过来的跑过来,那帮高中生唯恐天下不乱地起大哄:“嗷……看张师母罗……看张老师抱师母罗……”
      这都什么跟什么,张明远松了手,笑喝道:“你们这帮兔崽子,都什么眼神!”
      一个男生笑嘻嘻凑上来:“张老师不要不好意思嘛,男大当婚啊,您老也不小了,师祖爷爷没有对你耳提面命那什么不孝有三吗?咱都是自己人,当着我们的面,还客气什么呢?”
      他还狗腿地瞅着我:“是吧师母?”我顿时笑趴在舒卡背上。
      张明远慢悠悠地看那男生一眼,声音不大不小地叫了一声:“唐蕴秀!”
      一个脆脆的女生嗓音应道:“张老师什么事?”就眼见得那孩子脸微微一僵,摸了摸鼻子,悻悻地说:“张老师你真不够义气。”
      旁边的学生早笑开了锅,给那女生让了道,女孩子秀丽挺拔,眉眼活泼,看了一眼那男生,又看了看骆家谦和舒卡,咦了一声:“张老师,虽然你这对朋友更金童玉女,不过请放心,我们大家亲疏分得清,绝对更挺你们俩,请继续,加油张老师!”双手握拳往下一压。
      张明远终于不淡定,顺手捞起一瓶调料就扔过去,笑骂:“兔崽子们给我滚!”
      我已经笑到腮都酸掉,捧着腮帮子揉,正牌张师母也已经笑得手中的鸡翅在簌簌发抖,只有骆家谦拍拍张明远的肩,仍然镇定地烤着一片一片又一片的五花肉片,只是都忘了刷调料,忍笑忍得颇辛苦。
      笑闹了一阵,各归各位,笑语喧哗地继续烧烤。我吃了鸡翅、五花肉片、羊肉串、鱼片、土豆片、玉米、茄子……一堆烤菜,最后还端了个盘子吃烤鱼。太阳已在江那边剩下大半个脸蛋,江风凉爽,我坐在江边大石上边吃边看那些学生们跑来跑去玩沙笑闹,骆家谦就也端了盘子坐我边上。
      舒卡走过来,我们仨相视一笑,异口同声说:“宋家明……”
      高二的时候,我们班主任力排众议,带我们班去了附近的江滩野炊,大家分组分工各背了柴禾、锅、各种菜、调料,在江滩上垒了灶,烧起火,用江水洗米洗菜,玩一回过家家。
      指望城里的学生会起柴灶是不可能的,班主任带了些火油,一个一个灶地帮着点火,然后各组分工合作。我当时既没有跟舒卡同组,也不肯跟骆家谦同组,更不会做菜,一组米虫弄得一团糟,在旁的组的帮忙下才终于烧熟了饭,却只得一个菜,只好到处蹭菜吃。我人缘一向好,一边抢一边蹭也吃了个饱。
      但是骆家谦和舒卡那组却极成功,舒卡从小会做菜,骆家谦很会烧火,居然做了五菜一汤,羡煞众人。
      不过那天晚上最让人印象深刻又心悦诚服的是宋家明。
      宋家明很懒,所以那天晚上他带了三只两斤不到洗净剥好的鸡和鸭,在家腌好,到了江滩,跑到岸边用黄泥把鸡鸭涂沫得厚厚的,半埋在江滩里,垒了灶,起了柴火,就和与他搭伙的两人到处逛,这里瞅瞅那里看看,又跑到江边打水漂,人家忙得尘烟满面,他们玩得满面尘烟。待得舒卡一组菜好了,他们跑回去把黄泥坨挖出来,希里呼噜地边叫烫手边磕开泥壳。
      那股香气啊,整个江滩都震了。
      后来他们每人吃了半只,剩下的一只半换了三个菜,配着他们自己带来的雪碧可乐,最后捧着溜圆的肚子得意洋洋。
      想起宋家明的样子,我们都会心大笑。
      回程的时候,周子敬从骆家谦包里掏出两块蛋糕,大声嘲笑:“有人怕没得吃,备了蛋糕哪。”骆家谦气定神闲:“那是给你备的。”
      周子敬那组的饭烧焦了,还是舒卡有心多烧了饭分了一小半给他们,周子敬那叫一个感激爱慕交加。
      周子敬马上搂着他叫好哥们,然而骆家谦的眼睛却看了看我。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还白了他一眼,可是现在我想我知道了。那是我当时最喜欢的蜂蜜蛋糕。
      看着面前这一群青春美好的学生,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样浑不知事无忧无虑,而在那样的时候,总有一个少年默默地把自己放在心里,这一刻,我的心又甜又软得一塌糊涂。
      我侧了头看他,抿着嘴笑,他转头看了看我,江风拂起他的额发,夕阳霞光印在他的眼里,明亮璀璨,我伸出手扯扯他的头发,他笑,由得我扯,我又扯扯他的耳朵,他也由得我,我接着扯他的脸,他就着我的手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我撑不住,笑。
      身旁有人也撑不住笑:“嗳哟,当我不存在呢?”
      我扬头笑睨她:“怎样?!”
      舒卡笑眯眯:“我找我们张老师去。”
      有学生惊叫:“咦?咦!咦!!!”我们齐齐转头,三四个学生惊愕地瞪着我和骆家谦。
      骆家谦气定神闲地指指舒卡:“冯京和马凉要分清楚,那位才是你们张师母。”
      舒卡继续笑眯眯,殷殷垂询学生们:“我是不是比她美?”
      学生们先惊后笑,看着我,却又不敢点头,我神气活现地说:“我男朋友比她男朋友英俊。”
      江滩上的笑声止也止不住地飞扬出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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