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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之三 ...

  •   风凋消失了数日。他没有再来店里。

      而流波却越来越心神不宁。风凋的故事与他临去前凄厉的笑声,都化作最尖锐而冷酷的指控,撕扯着流波的神经。

      苦恼不已的流波终于忍不住要向白月、红云讨教解决之道。这天古董杂货店打了烊,流波仍留在店里,和白月、红云讨论此事。

      “你们说,我该怎么办?风凋把一个故事讲得那样绘声绘色,还指控我就是那个清瑟……他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他的眼神那样仇恨,他的笑声那样凄厉,决不会因为我一句道歉就了结……”

      白月和红云对视一眼,仿佛有些犹豫,最后还是白月将话说了出口。

      “流波,风凋不是人,但你却是。”

      流波絮絮诉说的声音忽然停顿,她哑然地微张了口,愣愣地看着白月。

      白月叹息,详细说明。“风凋前世被舒光取而代之以后,就一直没有再见过你。不久他就被尚御害死,却执着一直不肯转世,誓要找到你当面对质说个清楚。可是你已经转世投胎了十几世,如何还能记得那么久远之前的事情?但风凋滞留人世太久,若不解决他心中千年执念,就无法令他重新回归地府,甘心进入那六道轮回——”

      流波开始头疼了。她无奈地看着白月和红云,低声问:“难道就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方法?我连自己上一世是何方人氏、做过何事都不记得,更不要说是千年以前。可是如果我不给他一个圆满的解释,他就不肯离开?”

      红云沉吟不语,许久方点点头道:“还有一个法子,只是难免玉石俱焚,况且也不一定能够成功——”

      流波求助地看向红云,那双眸子里满是天降横祸、茫然无措的哀恳。红云叹了口气,终于缓缓道:“我在‘攻击和解放’方面还有些薄力,以前我曾在一部古卷上看过一个强行释放厉鬼心中执念,令其回到地府转世投胎的法子,咒语和结印手法我都记得,只是需要准备的东西,未必能得来——”

      她眼神陡然一冷,盯着流波一字一句道:“此法需要你的‘一滴血,一缽泪’作引,方能实施!这一滴血却是不难,想你不会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只是这‘一缽泪’,非得是你心中对当年之事真正愧疚悔悟,所怜所感,落下的眼泪才合用!”

      流波大愕,喃喃道:“这……我不是吝惜眼泪,可是我对那些往事都不复记忆,怎样又能愧疚悔悟,心有所感?红云姐姐,你……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白月早返身进入内室,翻箱倒柜终于寻得那部古卷。那部卷轴是以丝绸制成,但年深日久,丝绸也早已泛黄残破,还长了许多霉斑;上面的墨字也模糊不清。

      红云接过来展开,室内烛光忽然一阵忽明忽暗。流波不禁紧张起来。

      忽然有人在门外一阵长笑。

      “流波,你想摆脱我?你对我做了无法原谅的事,现在却心虚起来,想要逃避自己应负的责任?”

      屋内三人皆相顾失色。门外那声音分明是风凋的,却又有丝不像;那声音似笑似哭,低沉压抑,伴随窗外漆黑无光的天色与骤然狂暴的冷风,令人心生惧意。

      流波深呼吸,鼓起勇气回答道:“风凋,我并不想逃避自己该得的责任。我只是不记得了……所以我也在努力回想,而且我也想要帮助你……”

      “不记得了?哈哈,能够遗忘的人,是多么幸福呵。”

      店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风凋大步而入。大门在他身后合拢,今夜他一直束在脑后的头发狂野地散开,长发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神,他唇角的笑意嘲讽而冷淡。

      流波一时被他的气势吓怔,冷意悄悄攀上了她的脊椎。她强迫自己勇敢直视着他,说道:“我很抱歉,我遗忘了那些事。可是请你一定要相信,今时今日的我,绝没有害你之心,反而是很诚心诚意地想要帮你!你要求我负责任,可是千年之前的那个人不是我,即使是我的前世,也是另外的一个人了;你如何要我为别人做过的事情负责?”

      风凋一怔,随即大笑起来。

      “哈!果然还是当年的流波呵,永远巧言令色,有无数个理由为自己开脱!你难道没有把我的一举一动报告给尚御知道么,难道没有将我的信任和我的感情弃如敝履,难道没有陷我于死地,没有害我万劫不复么?!”

      流波双脚发软,倒退了一步。

      面对着这么强大的指控,与这么深重的怨愤,她虽然知道那个做出一切的人,是“清瑟”,却不是今日的流波;但是她无法拒绝这样的指控,无法漠视他历经千年积累而成的怨气与愤怒。那是太强大的一股力量,甚至可以左右人的心神;流波想笑,又想哭,然而她纵然鼻尖酸涩,眼中却仍没有泪水。

      原来,人真的不能做错一件事。一旦行差踏错了一步,哪怕经历了几生几世、几千几万年,也不能抹灭自己曾经的罪孽——

      角落的白月忽然冲向柜台之后,那里摆放着名琴“鸣涧”。她来不及盘腿坐正,也来不及从容调音,指尖飞快掠过琴弦,带起一连串熟悉的旋律。

      “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芙蓉含芳,菡萏垂荣。朝采其实,夕佩其英。采之遗谁?所思在庭……”

      流波和风凋都是一凛。流波也因此从方才的一时心神迷惑中挣脱了出来,定了定神,目光重新清澈分明。

      但风凋的眼神却变得有丝迷茫。他愣在那里,仿佛停下了一切思考、一切动作,他细意聆听着那首他曾无比熟悉的曲调,而白月眼见得手,却并没有停。

      “……双鱼比目,鸳鸯交颈。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曲终的那一霎那,红云右手指缝间忽然多了一道闪着寒光的东西。她飞快奔到流波身旁,未及多言,已抓起流波右臂,在她腕间一划——

      顿时,流波白皙如雪的肌肤上,已溅出了星星点点鲜红的血花!

      红云左手俐落地一抖,方才那部古卷就随着她手腕转势打开,流波的鲜血溅到那部卷轴之上,红得愈发刺眼清晰。

      与此同时,几滴流波的血也不可避免地飞溅到了风凋的手臂上。当流波的血接触到风凋肌肤表面的一瞬间,风凋骤然爆发出一声凄厉而痛苦的呼喊。他以另一只手握住了那只溅上流波鲜血的手,他的双手、甚至整个身躯,都颤抖得不成样子。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睛死死盯住红云手中的古卷,眼神凄厉而绝望。

      红云已顾不得那许多,迅速做起手印,口中喃喃念起咒语。白月丢下琴,冲到流波身边,一边飞快帮她包扎伤口,一边焦虑地催促道:“哭啊!流波,你的眼泪!只有你的眼泪,才能救赎风凋!”

      而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流波却只是定定地站着,任红云割破了她的手腕、任白月替她紧急包扎,对面前的风凋凄厉长啸的惨状也视而不见。她的眼神低垂,漫无目的地凝聚在某一点;她的神智仿佛已经脱离了她的身体,在半空中浮游。

      白月更为紧张,一边观察着更加狂暴而痛苦的风凋,一边不住地摇晃流波,叫道:“流波!你要清醒一点!怎么回事?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

      流波一震,忽尔回神。她慢慢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痛苦挣扎的风凋,声音低得轻似耳语。

      “我记起来了……”

      白月一愣。“流波,你记得了什么?那就快哭呀!红云那里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刻不容缓,快呀,流波!”

      流波仍恍如未觉般,轻声说道:“我记得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了……”她蓦然提高了声音,直视着面前的风凋,一字一句道:“因为,是你生身父亲洵王懿,害我家破人亡!”

      室内诸人皆是一愣,大为震愕。就连仿佛如烈火灼身或如坠冰窖般痛苦难当的风凋,都咬着牙忍下了一波波或灼热、或酷寒的痛苦,睁大了眼睛,无法置信地盯着流波。

      “你说什么?我父王……”

      流波不理他的疑问,自顾自往下说道:“我父亲也原为朝中大臣,当年因洵王有争位夺储之心,而不愿党附于他;因此被洵王挟嫌报复,被诬下狱,惨遭不测!而我一家四十余人,皆被灭门!我幸而当时随同师傅楚望在外修习琴艺,侥幸得免;师傅因与舒光之父有故旧之情,遂带我前去投奔,蒙舒光起了恻隐之心,在他父亲面前为我说情,有他一家收留照料,方得苟活!……”

      风凋闻言,如遭电殛,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而流波仿佛盲了一般,眼神黯淡无光,只是径自继续说着:“所以,虽然我也厌憎尚御,可是这样一个既可以报复洵王、又可以报答舒光的机会,我是怎样也不能放过的!你待我好,我自然是感动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是你待我再好,我的父亲、我的家人也都再也回不来了……”

      风凋忽然道:“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既然你已入了东宫,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一旦事败,你知道的内情已经太多,难道尚御就会放过你?”

      流波一震,眼神忽尔起了一点波动。她的眼光缓缓在风凋面容上飘过,带着一点似真似幻的打量。然后,她轻轻地笑了起来,垂下了头。

      “我这条命,已经是当年师傅和舒光给我的。所以我已经多偷得了这么长的一段时光,够了……”她静静说着,眼中忽然浮上了一层水雾。

      “我本来想着,当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无论你和尚御谁输谁赢,我都可以终于去和我的家人团聚……可是当你深夜入宫以后,我才发现不知何时,东宫的宫人、侍卫都已无影无踪;我情知事情不妙,就在此时,一队剽悍侍卫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尚御的心腹之一,宰相府吏重瞳。他冷冷地看着我笑,说:流波姑娘,先皇驾崩、新帝登极,你的责任已了!……”

      风凋忽然安静下来,凝视着流波眼中盈盈泪光,似有所悟。

      “我知道,我的大限已到。我只想问他,新帝究竟是谁?是救我一命的舒光,还是……那待我以诚、我却背叛了的风凋?我想着倘若是你输了,我会伤心吗,我会落泪吗?可是我却再没有机会知道,因为我还来不及说话,双臂已被侍卫一左一右钳制,然后重瞳走了上来,他的手里,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

      流波话音未落,一滴眼泪终于滑出眼眶,坠落于她脚前的尘埃。

      风凋身躯剧震,向前迈一大步,就向着流波颈间伸出了双手,面上表情似笑似哭——

      电光石火间,红云一抖手中长卷,那卷轴飞快斜插入流波与风凋之间,阻住风凋去势,轻飘飘蒙在流波落泪的容颜上。长卷的丝绸很快被流波的泪水沾湿,红云念动咒文,手做结印,左手一扬,那卷轴陡然飞起,随红云臂力斜飞向一旁桌上摆放的“玉壶冰”琴,覆盖在琴身上。

      几乎与此同时,风凋骤然爆发出一声凄厉而痛楚的长啸。他的长发张狂地飞散,他的面容无比痛苦。他的肌肤上逐渐爬满了一丝丝鲜艳的血痕,那血痕逐渐扩展,似要将他整个身躯割裂!

      流波大惊失色,往他面前跨出一步。

      “别过来!”风凋以手掩面,蓦地爆出一声痛吼。流波吓了一跳,不由站住了。

      “好个古董杂货店呵……就连店主也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呢,如此恶毒入骨的古老咒文!”风凋咬牙切齿,他挡在脸前的手臂上,血痕逐渐扩大、爆裂,却没有一滴鲜血流出!

      白月听着他怨毒的声音,忽然柔声说道:“风凋,难道你不知道,要驱动这咒文,首要条件便是流波心中,对当年之事真正愧疚悔悟,所怜所感,这样落下的眼泪?你求了千年,所为的,不就是这个么?一个真相,一点歉疚……甚至在你失去生命之前,她便已经用自己的生命偿还了你!风凋,流波所能给你的,甚至不能给你的,她都已经给你了呵!”

      风凋的挣扎突然停顿,他甚至放下了掩面的手,愣愣地盯着面前泪流满面的流波。

      然后他又望向桌上那被长卷覆盖的名琴,“玉壶冰”。仿佛在这一瞬,他想起了很多东西,他的眼神渐渐变得云水般温柔。虽然他的面容已经血痕纵横交错,变得狰狞,但他注视流波的目光,第一次变得平和宁静,还有一点点无法掩饰的情绪,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琴棋诗酒之间,他们曾分享过的温馨。

      “那琴是我劈坏的。当时我气极了,以为你毫无理由就背叛了我全部的信任……但是现在,流波,我不恨你了。”他轻轻说道,“再不恨你。可是,仍会一直记着你……”

      流波动容,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能发出声来。

      “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风凋坦然一笑,开始轻声吟唱着那首《秋胡行》。

      流波怔住,随即又仿佛体会到了什么,她敛眉微笑,走到“鸣涧”之后,开始和着风凋歌声而弹奏。

      “双鱼比目,鸳鸯交颈。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在最后一个音符滑出流波指尖之时,风凋朗声长笑——

      身影,随之而逝。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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