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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凉山赴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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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凉山,清风亭的石桌上十个斟满酒的白玉酒杯整齐的摆成一排。
月色微寒,笼着夜露的浸冷,漫洒在静谧的子夜。
亭内两名男子相视而坐,背坐的男子身着琥珀色锦锻长袍,正是被红璃唤做爹爹的皇朝第一画师李麟。他玩转着手中的玉萧,墨青色流苏在在手掌间摩挲,神情是接近庸懒的淡定闲和。
对面的男子则是象牙白绣金丝鹤锦衣,顶上束起的发冠上镶有一颗晶莹剔透的东海夜明珠,与李麟截然相反的是他正襟危坐,举止优雅,傲然中略着不可一世的霸气。白玉面具遮住他面部的大半,看不清模样亦看不出表情的变化。
“师弟,十七年不见,你这庸懒的性子依然没变。”戴面具的男子先开了口。
“江山易改,本性却难移啊!”李麟放开一直握住的玉萧末梢,那一点殷红沁着清冷的白月光仿佛从天际中滴落一般。
他眼里突然一暗,神色一晃,这点血渍已经残留了十七年,而遗落在断风崖那绝世的一眸,便让他决然屏弃了红尘世俗。这么多年来,他隐居山林,不问世事,以眠为乐。
在这个世上,已没有他在意的事了,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她的璃儿!
“哈哈……”男人的笑声荡起了一阵风,而面具下却没有任何动静,仿佛那笑声并非自他发出。他依旧是正坐,双手搁于膝上,如一块冰冷的雕像。半晌过后,他的声音又响起,“你不爱江山自然不会为它而改,只是,我竟不如她!”
“天玄师兄!”李麟压重了声音叫了一声。看着眼前这个夕日的知己好友,敬重的同门师兄,他此时此刻能回应他的却只能是惨然一笑。
他说他竟不如她!那么自己在他心中又是怎样的地位呢!这是他们的十六年之约,他是否还记得十六年前自己抱着她的婴孩站在断风崖边的情景呢!那时的自己已是抱着必死之心。若不是因为抱着拥有圣珠琉璃的孩子,他绝不会在乎自己的生死吧!即是如此有何必说这样的话呢!
天玄听得他这样叫,千年寒冰般的眼眸里腾起了一层雾,仅是一刹那,却遮去了那眩利的目光。天玄拢了眼帘,他一定还在怪他,是啊!自己曾差点要了他的命。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么。
记忆如海啸般卷袭了他冰封了十七年的心,原本以为早已干涸枯萎的情感,此刻却排山倒海的倾泻。
人可以在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面前,伪装出全新的自己,却无法在和熟悉人谈论过往时依旧表现出完全冷漠超脱的释然。那是即使亲眼目睹她在自己面前消损的那刻都不曾有过的心痛伤悲,那时的他眼里,心里溢满了恨,即便是现在他仍旧无法拔除那早已成荫的参天古树。
如纱的薄云一层层流结,清朗的月光忽明忽暗,四下陷入一片昏瞑。林间有风旋过,枫叶簌簌扑下。
“师兄!这么多年了,你曾有半点后悔?在你看着她死去的时候又可曾有半点犹豫?”李麟见他默然,心里一番悲楚涌至咽喉,不由自主的吐出。
他想知道,在他面前这个俊冷傲骨的师兄,还是那个会和自己把酒邀月,游戏人间的师兄么。事过境迁!那留在心底记忆的死潭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泛起涟漪,揪动了最敏感的心弦,痛,是再所难免的!
“没有!”天玄猛然抬眼,目光犀利如道道冰凌砸在李麟身上,然而遇到他淡然哀伤的眼神便化成潺潺流水悄然无息而过。“那你呢!你有没有后悔那天的决定!”
“如果说没有,我自己都不会信!”李麟笑的惨淡,“我无时无刻不再后悔,如果那天我没有离开,也许,就不会造就你们的缘分。如果事后我告诉了她实情,也许,她不会这样绝望的离去。然而,即便真如了我所愿,她也不可能幸福。因此,我独自承受着沉默的悲伤,选择离她三尺之外暗自守护着她。可是……我依旧没能让她得到幸福!所以,下辈子,下下辈子,即使倾尽所有我都要为她守住原本属于她的幸福!”
“你在怪我么?”天玄问的风轻云淡,仿佛那些话他早就明了了,只不过真实听他道了一便罢了。
李麟摇头淡笑,算是给了答案。一路走来,师兄所经历的人生变故,他再清楚不过,一个拥有世间一切,能够呼风唤雨的人一瞬间成为阶下囚,如此跌宕让原本无心权位的他变得噬血麻木,为了达到目的,他展转奔波,不择手段。
然而他最不能容忍的还是她的背叛!即使全世界都遗弃了他,他最痛心的还是她选择了别人。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她选择嫁给别人,谁也不清楚!事隔多年,他终究还是无法释怀。话到嘴边,却觉失了意义,便成了一声默叹。“何必呢!这般执着!”
“难道……要我如它们一般?”天玄修长的手指轻然舒展,一片血红色的枫叶稳当的落在掌心之中。
“骗的了天下人,骗不了你自己的心。……”
“我绝不允许天下人负我!即使用最低劣的手段,我也要将北朝的帝王踏在脚下!”天玄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枫叶在掌心暗结的内气下化为灰烬,消散在寒风之中。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不要以为留他十六年是因为不忍杀他。
在他眼里,万物皆应臣服于他,没有人可以触犯他,更不允许别人自以为了解他。在这个世界上,他的心只为一人敞开,然而也是这个人亲手冰封了它。
至那以后,所有人的命在他看来只是随意践踏得草芥。
“李麟!”这一声道的生硬,“为什么不带着她消失!”
“即使是最低劣的手段师兄也会用,那么我又能藏多久呢?”李麟剑眉微扬反问道。“命运之石早已开启,哪怕只是渺茫的希望,我也希望一切会在她身上结束!”
夜越来越深,意越来越寒。北凉山静的有些诡秘,沉默在星月杂糅的清风亭里荡漾开来,延续在男子深邃不见底的瞳孔里。时间仿佛在此驻停,一个世纪被浓缩成短短几个时辰。他们就这样相视而望,彼此熟悉却又如从未相识般的陌生,曾经他们是最好的知音,一个抚琴,一个吹箫,琴箫合并,绝世无双,可这一切都淹没在那血色残阳下舞出的眩目的红色里。
山林里传来乌鸦凄惨的撕鸣,打破的原本静止的沉默。
“师弟,当初你若助我,现在又怎会是这番景象!”天玄似在感慨,似在遗憾。而语气之间透露的更多是要让对方后悔,是,后悔。他要让他知道十七年前做了一个多么错误的选择。
他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人会不热衷权位。他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为的就是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支撑他的就是无穷无尽的欲望。如果说他有什么错,也是由于上天这样错误的安排。
他信命,他信自己创造出的命。
“志不同不相为谋!”李麟转离视线,远处山峦间一片墨色,静谧而寂寥。犹豫片刻才道,“师兄,到了此时,你仍然沉迷于权利的欲望之争中,终会引火自焚。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哈哈哈……”笑声震动了身后红枫林,枫叶如飘雪般纷纷坠落。天玄的眼神如利箭射向李麟。而李麟却依旧从容不迫的回视他,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那是看破红尘后才有的宠辱不惊。
他知道,总有一天,师兄会从迷梦中惊醒,只是,他未必再有机会和他琴箫合奏了,嘴角浮过一抹苦笑。他原本以为十八年会有所改变,可是到头来却依旧要面临断风崖上那一幕。虽然此刻他有一半的机会活下来,可是他知道结果只有一个。与其用这场赌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还不如悄然结束,起码……
李麟面部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天玄的眼睛,这就是面具的好处,没有人可以看到他任何的表情,也没有人可以看到他的脆弱。要成就大事就决不能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软弱,决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攻击的破绽。
然而,当他背过身的刹那,有什么东西模糊了双眼,是什么?他也不清楚。无奈化成叹息悄然而过。“我们之间应该有个结束了。”
半晌,天玄才回过身,却被面前的景象所震惊。李麟已经不知所踪,那石桌上摆着的已是十个空杯。
旁边则放置一封折叠好的信。
师弟……,你宁可天下人负你也不愿负天下人,看来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有结束了。
很多年后,在他幡然醒悟的那刻,才真正明白那封信的蕴涵着多么深刻的情义,而他失去的不仅是同门知音,最爱的人和一个至高无上的权位,而是生命里所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