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根: ...


  •   寒冬凛冽,天气在十一月初彻底降下来。居住在枴巷的人们个个大门紧闭,仿佛露出一丝缝隙就会受到上天的迁怒,巷子里的风孤独的在那弯弯曲曲的巷子之中游荡,就像蒙受冤屈的寡妇,声带嘶哑的发出似要吃人的凄喊,威胁着,但时而又小意讨好,轻轻的扣着门环,声音婉转似莺啼。家中贪玩的小孩不时也会被这似从江南归来的女子迷了耳,偷偷跑出家门,待到回家得了风寒,才又后悔了起来,但下次也确又要去的。孩子的阿母因此也回回要咒上几句。若因此女子消停了,她们就会沾沾自喜,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对她的识趣表示满意。但若是不消停,她们也不会觉得理亏,反而做出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摇摇头又回屋去了。
      然而,却有一间屋子,总是无法抵挡女子的诱惑。
      赵家的屋子,在枴巷的深处。木质的大门斑驳破旧,风在这里是来去自如的,是这家的常客。赵老头子对此也已司空见惯,坐在小板凳上慢悠悠的抽着水烟,就等着晨起下田的儿子归来。说起这赵老头子,很多年前就早已成为枴巷茶余饭后调侃的人物,虽然如今这个话题人们早已厌倦了,但是若是有不了解的人打听,他们又可以如数家珍一样的将赵老头子的过去抖擞出来。
      这赵老头子,并不是这枴巷原来的住户,是十几年前迁过来的。据说可有文化了,那时人们还叫他举人老爷,靠着读信、写家书可赚了不少呢。只可惜他家的婆娘是个没命的,家里的钱全进她的肚子里去了,可还是毫无起色,几年前就去世了。枴巷的人谈起这“举人老爷”总说这老头就是个傻的,偌大的家产都赔到一个婆娘身上,结果连带儿子找个婆娘都费劲,谁家肯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一个无底洞。
      而到后来,人们都觉得这“举人老爷”仿佛疯了似得,嘴里总嚷嚷着听不懂的语言,明明没钱还要去墨轩阁要上好的墨纸,也因此再也没有人敢去找他读信。失去了生活来源的赵老头子,只好下田耕种,却连水稻和杂草都分辨不出来,一时成了枴巷人的笑谈。
      “贱子身老爷命,可怜水稻成杂草。”调皮的孩子跑到赵老头身边,嬉戏嘲笑。却惹得赵老大怒,顾不得手中的水稻,连忙追赶,做势要打他们,却一个跟头栽在了一旁的田埂上。孩子们见惹了祸连忙溜走。而赵老却从此落下病根,走路一瘸一拐。

      一
      “爹,永良他怎如今还未归,莫不是有什么事绊了他” 暮色渐深,赵老的儿媳有些担忧。挺个大肚子正打算出门去找找,便被赵老拦住了。
      “如今你已八个月,也不怕此时出门,有人祸了你的孩子。”赵老瞪了一眼儿媳,语气生硬的斥责她,虽看似严厉但却透出几丝担忧。说罢,便放下手中未烧尽的烟,自己前去找儿子。赵老还没迈出家门几步,就被一个熟人给拦住了。
      “举人老爷。” 隔壁的李婶裹着一套新做的红麻布双层棉衣,脸色黝红,瞧见赵老一瘸一拐的出门,连忙开口。
      赵老并不想搭理她,拄着拐杖,正急着要去找儿子。
      “哎呦喂!我给忘了,赵老您并不喜欢这个称呼是不”瞧着赵老不搭理她,她又紧着改了口风。
      “您可别怪我这张臭嘴,可不会说话了。”
      “夸张了,我不过读过几年书,担不起这名堂”赵老摇了摇头,似是否定这种说法,但是却十分受这种尊敬的态度。
      然还未经几句,从远处就急忙跑来一个小伙,背上背着可不正是赵老的儿子,赵永良么!
      “赵老太公,永良他耕田的时候不小心磕到了头,我瞧见了,就连忙把他背回来了”小伙子眉头紧蹙,似是担心背上人是否安康,又因跑的太急,浑大的汗珠滚滚落在他的破旧棉袄上。
      “怎会这样”赵老看着没有意识的儿子心急如焚,连忙让他将儿子背进屋,放在炕上。
      赵永良的面色苍白,血不断的从头上溢出,没过多久床铺就沾满了猩红的血,而红与白相交织,竟也显出一种病态的美。
      赵老颤抖着双手,似要伸手去测儿子是否尚有鼻息,却浑身颤抖,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良子,你怎么能抛下我们母子啊!”赵老的媳妇抱着圆滚滚的肚子,坐在床沿,趴在良子的身上,哭的撕心裂肺。
      一旁的李婶似被这老年丧子、女人丧夫的人间悲剧打动,连声唉唉叹息。
      屋外的风,似在欢呼着,又如同悲鸣,引得落叶纷飞。

      二
      叫枴巷人说,这十二月过的真奇怪。以往这个时候,大雪纷飞,雪积封路,可如今左等右等却不见老天下雪的欲望。
      而在家家户户张罗准备过年的时候,赵家却安静的像孤岛。
      赵老独自一人坐在内室的炕上,点着水烟,一吞一吐似要把心中的悲愁吞吐而出。旁屋也隐隐传来女子啜泣的声音,临近产期却出了这样的事情,孙子出生就没了爹,赵老真恨不得死去的是自己。
      “爹”儿媳云萍艰难的抱着肚子,站在赵老的身边。她的脸色如今差的要命,若不是那圆滚滚的肚子,全然叫人看不出来是一个孕妇。
      “我好像要生了。”一句话,让赵老紧打了一个寒颤。他扭头看着儿媳的肚子,这里面是儿子的根啊,也是他的根。
      “云萍你别着急,先坐下。”赵老连忙套上羊毛皮厚衣,还未等套好鞋,就拄着拐杖走出了门。稳婆的家住的虽不是很远,满打满算只有两里路,但对于赵老来说却难于青天,走到虽然赵老的腿脚不便,他喘着粗气,干脆直接把拐杖扔了。到稳婆家的时候,已经站不住脚了。
      等赵老和稳婆赶回家的时候,云萍已经倒在了地上,整个人疼的晕了过去。
      “赵老头,你赶紧出去,产房男人可不能进”还未等赵老上前,就被稳婆赶到了屋外,讪讪的站在门口,心里着急但却无能为力。
      李婶早就听到了隔壁的动静,但是又害怕沾惹上不干净的东西,直等到赵老回家才紧着过来,上赶着仿佛想让人看到她的热心。
      她站在赵老的一旁,眉头紧蹙,担忧的叹息,若让不清楚的旁人看去,俨然就是产妇的亲生母亲。
      屋内,稳婆连忙差人烧热水的烧热水,煎药的煎药,整个内室顿时忙的像热锅上的蚂蚱一样。
      “赵家媳妇,忍忍便过去了。”稳婆端着一碗草药,硬生生的给云萍灌了下去。一碗助产药下肚,云萍也被这苦涩的味道给激出了几分意识。
      好不容易,在稳婆的帮助下,产道开到二指了,但是云萍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无论稳婆如何加油打气,就是没有任何的作用。双方僵持不下,不论如何诱惑,肚子中的孩子都没有任何想要出来的意愿。
      云萍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惨,血也一盆一盆的往外边倒,稳婆在屋内也急着出汗,但却丝毫不起任何作用。
      “使劲啊”稳婆让旁边的人压住产妇的手,撸了撸袖子,开始使劲的压挤她的肚子,一下两下,云萍痛的整个人似要被撕裂了一般,但无论孩子却偏偏不出来。
      更糟糕的是稳婆一按,产妇就开始出血,如照这样下去,还未等孩子出世,产妇就已经失血死亡了。
      在这一个小时里,产道终于开到八指,云萍双唇惨白,失血过多后,似要晕过去一般。
      “不行,不行。”稳婆摇了摇头,在这样拖下去孩子和大人都保不住了,于是她将双手伸入产道,云萍却被这个举动痛到崩溃,她狠狠的把头撞在土炕上,想要这样缓解身上的疼痛,但是却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身下的鲜血一时溢出多的吓人。
      稳婆好不容易摸到了孩子,正欲将孩子拖出来,却发现孩子整个人卡在了骨盆旁。
      “一起使劲”她叫另一个稳婆一起,把孩子一半的身子拉了出来,却发现无论怎么扯孩子的头就是出不来。
      “这可怎么办” 两个稳婆面面相觑,看着床上痛到晕厥的产妇和只出现了一半的孩子,只好差人去跟门外的赵老说此。
      听此噩耗,赵老心如死灰,但突然余光一瞄,想起了曾经自己在墙角藏下的棺材本,这可真真是救急的钱啊!
      “稳婆无计,去叫了车夫,我们去医院。”
      “可是洋人那地方?”李婶听了大为震惊,眼睛睁的大大大,仿佛见到了千古奇事一般。
      闻讯赶来的亲家母大老远就听到赵老说要把自己的女儿送到洋人的医院,气的窜到赵老面前,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一团,愤怒到了极点,张手就要撕扯赵老的脸。
      “你这老不死的,是想让我们一家都抬不起头做人么!”
      “亲家,你暂且别怒,我只是想救云萍罢了”
      “我就不相信那帮人能治好我的女儿。”亲家母满脸的抗拒。
      赵老无法,只好先叫人安排好车,拜托人将云萍背上了车。
      其实,他也不愿,但是又有什么大得过根呢。

      三
      枴巷的医院坐落于一颗巨大的榕树旁,是两栋小洋楼。一边则是枴巷的老郎中,住在枴巷的一个小两进的院子里,也算顶有名望的人家了。枴巷的人大部分都是请老郎中来看病,而每次除去看诊钱,总要多给些许孝敬费,所以老郎中收入也是颇丰。而其他老郎中看不上的病人,也无法只能在家按土方继续治,治好了的皆大欢喜,不幸去世的人家也只怪命短。但是无论如何都愿忍着苦痛,也不愿到这洋人的玩意里看病。
      一个孕妇被两个壮汉抬入医院的事情并不常见,对于枴巷的人来说足以成为他们接下来一年茶余饭后的谈笑话题。
      然而这对于赵老的亲家来说,却并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她浑身颤抖着,一张脸涨红到了极点,仿佛身后就有人戳着她的脊梁骨指指点点,看起来比平常还要更矮一些。
      医院的医生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严重的病人,紧着要把云萍推入产房,却一把被她拦住。
      “谁知你要把我的女儿推到哪里去,我女儿的名节还要不要了!”她整个人横在了云萍的面前,死活都愿意让医生把女儿带走,就连自己新做的锦绣团簇棉袄被血浸染了也浑然不知。
      “亲家母,你这!唉”赵老站在一旁,想要靠近她身后的云萍也被她一把推到地上,全然也不顾亲家之间的和气。赵老其实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儿媳交给一个外男,但是孩子还在她的肚子里,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无奈只能干站在原地,渡步叹气,暗恨亲家的无理,谁又不要名声呢!
      云萍躺在担架上,脸色惨白的跟医院的墙壁一般。若让旁人见了,也会暗叹一个人竟然会有如此多的血。她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以后,整个人开始抽搐,双眼翻白。
      医生见此,也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了,征求赵老的意见以后,直接让人拉住了要死要活的亲家,把云萍推入了产房。
      “你这个夭寿的,我当初就不应该把女儿嫁到你们家”亲家看着女儿落入了魔手,又想到了自己还在襁褓里的孙子,以后指不定怎么被别人指点,心中就愈发的恨。似要将赵老大卸八块才泄气。
      而赵老交完费用后,无声的叹着气,蹲在了医院的角落。丧子的阴云还未散去,孙子又出了这样的事情,虽然不知道曾经自己造了什么孽,但上天说有,也定是有的。赵老也只能自己默默的在心中向苍天、向菩萨、几乎是向所有他所知道的神乞求。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护士从产房出来,在赵老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赵老看起来十分的震惊,空荡的胸膛像一个气球一样被吹了起来,若是此时刮起一阵风,定能把他吹起。护士又在他身旁催了催,赵老也只好沉重的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都无法立足了,一切都结束了。
      冬天的夜晚来的极早,夜晚来袭后,有钱的人家点上几盏普通的油灯,而没钱的则早早就睡下,或奢侈的点上一盏,一家人挤在一起聊聊一天之中发生的趣闻。这本是曾经赵老一家的生活,而此时他们点燃的并不是煤油灯,却是一盏急救灯。灯灭了。医生抱出一个孱弱的婴儿,是个男孩。赵老急忙赶上前去,激动的难于言表,抱着孩子小心翼翼的逗弄着。
      “孩子的母亲呢。”赵老喜悦之后,连忙问医生道。
      “不好意思……”医生摇了摇头,叹口气后,转身离开了。
      “我可怜的云儿哦……”见医生这样,一旁的亲家似又受到一重打击,猛地呕出一口血,竟生生的晕了过去。
      赵老看了看手中的孙子,又望了望房里的儿媳,整个人老了好些。
      夜晚,刺骨的风刮着,似是驻足观望,但却又像是叹息。
      这场人间悲剧,于谁都是不幸,又有谁能指责呢,但也许又是所有人罢。

      四
      除夕,鞭炮与祝福齐响。但今年枴巷的除夕过得却比往常寂静许多。家家户户都在讨论这件惊世骇俗的丑闻,一个女子,被外男从肚子里掏了崽,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啊。就连赵老家隔壁的李婶都暗自打听附近是否有要卖宅子的人家,生怕自己还未出嫁的女儿沾上一点,那以后的日子,定是难过极了。
      此时的赵老抱着孙子,坐在门口的小木凳上,一晃一晃的轻轻的唱着摇篮曲。冰凉的身躯抱着紫青的,就这样坐着,也许一坐便是一辈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开始飘雪,新年的第一场雪,来了。
      在由上天铺的地毯上,仿佛有一个大脚和一个小脚站在上面,久久不能离去,但最终却被上天掩盖了痕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根: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