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李小乔

37、烙印 36

　　五月后，天气就已经回暖并且热了起来，街边的蓝花楹都开花了。一片片蓝紫色的海洋，美得像一副画卷一样。

　　陈盛婚后就完全搬了出去，回家的次数更少了。方落炎时常会在厨房做饭的时候看到陈卫民坐在摇椅上看着窗户外面。他在听门外的汽笛声。好像是在等待什么。

　　方落炎知道他是在盼陈盛。因为他住在这里，陈远都会回家，可是陈卫民眼里的那种期盼和失落没有任何的改观。他是在盼着自己的大儿子，能够回家来看他。

　　方落炎还没有功夫跟陈远聊这件事情，车行的转让信息就已经公布出来了。

　　“老板换成谁知道了吗？”宋姐和大头一大早的看着群里的公告就在低头嘀咕。

　　“谁知道啊？待会儿东子来，问问他。之前他不是想盘下来自己做吗？”早上没有活儿，大头泡了茶就和宋姐坐在一边嗑瓜子。

　　“他刚结了婚，有钱么？”宋姐瘪了瘪嘴，看了眼在修车间修车的方落炎，“诶，小方好像也想盘。”

　　“小方要是当老板，那还挺好的。起码知道体恤人。东子……”大头摇了摇头，他一向不怎么喜欢东子。总觉得他看不上他们这些下劳力的工人。

　　宋姐沉默的点了点头，难得他俩意见如此统一。

　　方落炎电话已经响了好几声了，他才从车下出来。用嘴咬掉，来电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接起来只听到那头断断续续的哭腔，“哥……炎哥……陈远出事了。”

　　空气逐渐凝集，方落炎来不及多想，挂了电话就往车行外跑。手套扔到了地上，开车就往陈远学校赶。蛮子和宋姐看着他慌里慌张的跑出去，追出来想问他什么事儿，人都没影了。

　　等方落炎赶到学校，蛮子就在大门口等着，“哥，直接去医院。”蛮子没等方落炎下车就上了车，陈远已经被带走了，没能等到方落炎，蛮子就在这儿等他呢。

　　方落炎往派出所开的时候才来的及问，“到底怎么回事？”

　　“哥，不知道啊。一群人突然冲进我们宿舍，问谁是陈远。他上午没课，正睡着呢，大北往他床边一指，他们是上去就开始拳打脚踢的打啊！我们谁都没拉得住。还是隔壁寝室的帮忙报了警。”蛮子一路说着，眼泪一个劲的往下流。“哥！陈远那是完全没防备，你说要是正面刚，那些人哪是他的对手。他们就是故意的，故意挑着这个时间来的！”

　　方落炎下颌一直绷着，他没说话，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的收紧。他不敢去想最坏的那个结果。被殴打，被群殴，完全没有还手的机会，陈远会被伤成什么样子？

　　“人呢？”他只关心陈远有没有事。

　　“120送医院了。大北他们都过去了。警察把那些人带走了。他意识还很清醒，让我给你打电话。”蛮子一边看着手里的微信，一边还擦着眼泪。

　　方落炎心里头沉甸甸的，陈远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如今遭受到的这些都让他觉得特别难受。他宁可自己能替他受这份罪。

　　“那些人呢？”方落炎没想过，陈远这样的性子能得罪什么样的人。这些人要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被带走了。”蛮子吸了吸鼻子，“警察来了把他们都带走了。”

　　方落炎将车子停好后，跟着蛮子往急诊室走。既然有警方的介入，那就不怕找不到那些人。

　　急诊室里头他没有见到陈远，蛮子给大北打电话，说是来了之后情况不太好，目前在手术室。

　　方落炎那种不好的预感又升了起来，他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可是心里已经开始慌了，他觉得手脚有些凉，只是机械性的跟着蛮子往手术室去。

　　手术室门口，除了大北，老光，还有几个他没见过的同学。

　　“哥。”大北和老光见过他，打过招呼之后，大家就剩下长时间的沉默。

　　方落炎靠在墙上，看着那亮着灯的“手术室”三个字。他好像又看到了方志国走的那天，那种笃定要赴死的眼神。

　　他不想再送走一个自己爱的人了。何况，陈远还那么年轻。他真的都不敢想，陈远如果没了，或者有什么三长两短，他怎么办？他接受不了。

　　他颤抖着手往兜里摸，里面空空的。他走的时候太急，没有带烟。

　　“炎哥。”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是陈远在喊他。可是他知道不是，这个声音要成熟稳重得多。

　　是庄晓楠。

　　“庄医生。”方落炎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而且他还穿着白大褂。

　　“您是这个医院的医生？”他忽然意识到，这里是庄晓楠所在的医院。

　　“是。”庄晓楠淡淡的笑了笑，看着他，“陈叔叔给我打电话我就立马过来了。他也在往这边赶。”

　　“那你一定能知道陈远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严重吗？他伤哪儿了？”方落炎忽然抓着庄晓楠的手腕，他殷切的期盼着能够在他眼中看出些什么。他能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一个陈远还好好的，健健康康的答案。

　　“你别紧张。”庄晓楠没有挣脱的动作，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作为一个医生他其实已经见多了这样的家属。只不过，这次的家属有点不一样罢了。“伤了一根肋骨，脾脏受损，需要手术。为了避免手术过程中出现的供血不足，陈远的血型又很特殊。所以第一时间通知了他的监护人。”

　　“这种手术在我们医院已经很成熟，你放心。”庄晓楠温润的嗓音，言简意赅又冷静。可就是这么两句温开水一样的语言，却是一点一点的抚平了方落炎心中的那些毛躁。

　　他松开了抓着庄晓楠的手。“不好意思。”

　　庄晓楠微微笑着，看着方落炎不着痕迹的窘迫，“看得出来，你很紧张他。”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这是他的福分。”

　　方落炎苦涩的笑了笑，回头看着手术室。他的福分是要跟炎哥过一辈子。

　　手术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里面出来了个护士，“家属呢？家属在么？病人急需输血，他是罕见的RH阴性B型血，医院血库的血不够，家属赶紧去抽血。”

　　“好的，我马上去。”庄晓楠很快答复了护士，护士喊了一声庄医生，点了点头便又进去了。

　　方落炎看着庄晓楠，这么巧的么？

　　陈卫民这个时候来了。同时还有陈盛。陈盛搀着他，一起跟庄晓楠打了招呼。

　　“陈叔叔，我先去输血，你们就在这里等一会儿。放心。”庄晓楠握了握陈卫民的手，离开了。

　　陈卫民抿着唇点了点头，看到方落炎在这里，颤巍巍的向他走过来。“大娃啊！”

　　“叔。”方落炎扶着他坐下，他看向陈盛，“说是需要RH阴性B型血，你和叔……”

　　“RH阴性？”陈盛疑惑的看着他，“我们家没有人是B型血啊。”

　　方落炎张了张嘴，他把目光挪到陈卫民脸上，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小村子里传的那些流言此时都好像萦绕在他耳边。说陈盛不是陈卫民的儿子。说陈卫民对陈远特别好，对陈盛特别苛刻。

　　陈盛似乎也是意识到了什么，他蹲下去看着陈卫民一张早已老泪纵横的脸，“爸……”
　　陈卫民闭了闭眼，抬头看着天花板，他什么都没说，这一天迟早都会来，迟早都会来。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一闭眼便是无止境的黑夜。

　　“叔！”
　　“爸！”

　　陈卫民倒下了。

　　在陈远还没有出手术室的时候，他强撑着的那根弦忽的就断了。

　　*
　　陈远的手术很成功，可是仍然有四十八小时的观察期。那些人警方抓住了，他们打他的原因让人啼笑皆非。缘起于海大百年庆典上田薇薇那段被他拒绝的告白。

　　田薇薇在海大也是有众多追求者的，其中不乏有家世背景雄厚，走野路子的爱慕者。自己的女神被人当众拒绝，想要帮她出口恶气。便有了这次伤人事件。

　　真是人在家中躺，祸从天上来。

　　陈远莫名其妙挨了这么一顿打，那些人也暂时被关押起来。方落炎无心和解，他咽不下这口气。

　　他在病床前守了整整两日，几乎是滴米未进。陈盛也是同样两个病房转。他和方落炎之间什么都没说，可是大家好像都心知肚明一般。

　　王雨萌期间来过两次，陈盛后来让她先回去了。她刚刚验出怀了孩子，不宜劳累。
　　庄晓楠倒是有空就经常过来，九哥也陪着来看过陈远。人没醒，大家也没多待。庄晓楠只是很客气的跟方落炎说了句，“辛苦了。”

　　方落炎倒想跟他说几句话，可是转念一想好像又有些说不出口。他想问的那些推测，不过都是他在这些蛛丝马迹中自己推理的，万一，不是呢？

　　陈远醒的前一天晚上方落炎去阳台抽烟，碰到陈盛。两个人良久的对视和沉默后，陈盛才苦笑着叹了一句，“从小都以为我是那个捡来的孩子，可我没想过……”陈盛哽着嗓子，将头埋得特别深，“没想过……呵……”
　　他一边摇头一边抽泣，他对陈卫民和陈远的那些浑，在这几天都变成了对自己的自责和懊恼。同时伴随他的，还有他对陈远从小到大的怨恨的土崩瓦解。

　　陈卫民的初心其实很简单。正因为陈远不是他自己的孩子，所以他才会更加倍的对他好。为的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期望在陈远的亲人来找他的时候，归还一个健康快乐的孩子。他不愿意让这个本就苦命的孩子，承受更多的痛苦。

　　可是小孩子哪能理解这些呢？

　　“陈远，应该早就知道了。”方落炎吐出一口烟圈，他想起了陈远曾经说过，有一次陈卫民误诊需要换肾，他和陈盛都去做了配型，自己的没有匹配成功。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知道，他不是陈卫民的亲生儿子。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表露出来。他念着陈卫民从小到大对他的养育之恩，更是百般的对他尽孝。

　　陈盛擦了把脸，特别认真的看着方落炎，“方炎，对不起。”

　　这声迟到的对不起，包含的内容太多太多了。这是对方落炎的。也是对陈远的。

　　方落炎靠着冰冷的墙，看着天上皎洁的月光。他不用回答陈盛什么，一切都过去了。他也相信，陈远也会和他做同样的决定。

　　回到病房，他看着床上闭着眼睛躺着的人，听着仪器的滴滴声，拿起了手边放着的一个蓝色的记事本。

　　这是他回家帮陈远收拾东西时，在他的衣柜底下发现的。陈远一直都有记日记的习惯。这本日记是方落炎回来后陈远写的日记。他无意翻看陈远的日记，敲了敲蓝色的封面，他将本子放在陈远的枕头边。“你在日记里写什么了？你再不醒，我就自己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