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光》鹤轸

5、等待

　　等到来年三月，楚芷及笄时，并未等来迎亲的宁垣，反而是东陆与南秦开战的消息。

　　原本两国就多有摩擦，恰逢南秦境内闹灾，国库入不敷出，东陆便寻个由头，带着十万大军踏入南秦的国土，首当其冲的便是宛城。

　　之后那段日子楚芷回想起来都觉得是噩梦，边境守军临阵脱逃，不过十日宛城便被攻破。幸好楚芷和楚菁已经被送上去京都的马车，只是等到她们回到京都，率先得知的却是傅老先生惨死宛城的消息。

　　临走时楚芷本让外祖父与她们同行，但他不愿意，他生于斯长于斯，也要葬于斯。据说东陆破城之后他拒不投降，被敌军围困，血战一日，力竭而亡。那个一身傲骨的老人，最终死在了他的家乡，但他的家乡却已不是他的国土。

　　东陆派人送来了傅老先生的尸骨，只剩半副残骸。

　　灵柩进宫时楚菁气的眼睛都红了，恨不得将那使臣砍死，楚芷紧紧抱着她，一声声安慰她，虽然她也需要人安慰。

　　此事之后楚菁大病一场，楚芷衣不解带贴身照顾。对于她来说，这个自己亲自带了一年的妹妹，远比十余年未曾见面的父母更加亲近。

　　南秦皇宫很大，容得下楚芷，同父异母弟妹也很多，只是楚芷越发觉得寂寞。偌大的皇宫中，除去病重的楚菁便只有那个与楚芷一母同胞的兄长楚珏能让楚芷感到亲近。

　　楚珏是个性情温和的君子，虽与楚芷数年未曾谋面，但对她多有爱护。

　　第二年，楚菁病情略好，父亲指派朝中重臣纪晗为其先生。母亲开始给楚芷商量婚事，皆被楚芷拒绝，若非楚珏护着，怕是父亲的怒火早已波及到楚芷。

　　第三年，不知楚珏和母亲说过什么，再无人给楚芷寻觅婚事，楚芷可以安心等待她的良人。

　　第四年，楚菁与纪晗关系水深火热，日日上课都要针锋相对一番。楚珏被封为太子，他摸着楚芷的头温柔地说：“以后便可好好保护妹妹了。”楚芷依旧在等待。

　　第五年，不知为何，某日楚菁突然闯进御书房与父亲大吵一架，父亲勃然大怒，最后还是母亲和楚珏百般恳求才护下楚菁。最后以她得了疯病将事情按下来。但楚菁一改往日性子，变得乖张骄纵。只是对着楚芷还有几分耐心，可楚芷快要在这份漫无尽头的等待中耗干心血。

　　第六年，纪晗求娶楚芷，父皇不顾楚菁心意，强行将她许配给纪晗。南秦和东陆两国调停，楚珏前去和谈，东陆要求一名公主前去和亲，几位成年的妹妹避而不出，楚芷自请和亲。

　　在楚芷二十岁的时候，她终于不再抱有任何期望，作为一件礼物，前往东陆，却未曾想在此地遇到旧人。

　　原本楚芷许配的是东陆太子宁彦，为正妃。但听闻成王殿下去和太子说了一句，于是楚芷便从太子妃变成了成王侧妃。

　　一国公主落为一个亲王侧妃，楚芷知道这是东陆拿她打南秦的脸，只是如今的南秦早已将她视为弃子一枚。

　　三月初九，良辰吉日。

　　朱雀街上十里红妆庆成王大婚，而楚芷只不过在这络绎不绝的鞭炮声中，被一顶红轿子抬从侧门抬进成王府。

　　曾几何时，楚芷也想过自己的婚礼该是如何光景，总归不会似如今这般冷清，冷清到心慌。

　　刚一进门楚芷便动手把盖头扯下来，让奚奴关门准备就寝，奚奴还未劝阻，楚芷便自顾自拆下发钗：“今夜成王迎娶娇妻，必然不会来此处，何须守这无用的规矩，累得半死。”

　　之前高头大马迎亲的人是谁奚奴看得一清二楚，对于楚芷这些年的苦等奚奴更是看在眼里，是以再开口时声音中已经带着哭腔：“原本公主是不必如此委屈的，若是当初……”

　　“既然是当初，现在说这些作甚。况且今日成王殿下大婚，高兴些。”

　　奚奴清清嗓子：“奴婢谨记，主子也想开些，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但一眼却能望到头，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楚芷反而有一丝心安。

　　换好了衣衫，左右闲来无事楚芷便在桌前和奚奴闲聊。自进入东陆起，除了在宣政殿面见东陆陛下，楚芷便一直都在驿馆中待着，直到今日出嫁。倒是奚奴，经常出去帮楚芷采买，又是个喜欢打听的，因此听来不少奇闻异事，说给楚芷听，倒让楚芷舒心不少。

　　一直说到烛火燃了大半，楚芷有些困乏，正打算歇息时，却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奚奴连忙低头行礼：“见过成王殿下。”

　　奚奴看了楚芷一眼，见她毫无笑意，又看宁垣醉醺醺的模样，不敢久留，连忙告退，还将门带上。

　　他站在珠帘后面，想进却又收回脚，隔着珠帘看楚芷，好似观赏一副画卷，细细欣赏就心满意足。

　　楚芷起身行礼，并不知他为何来此，也不想知道，只是提醒道：“按照礼制，成王殿下今夜应当在王妃屋中。”

　　一句话惹得宁垣脸色越不好看，掀开珠帘走进来，酒气扑面而来，楚芷轻声开口：“殿下喝醉了，我唤人送您回去。”

　　当楚芷刚转身，宁垣便抱住她，压着声唤她：“楚芷。”

　　“殿下醉了。”

　　“我没醉。”

　　“没醉，才不应该来此处。”

　　“那我便醉了，我就要来你这里。”他硬拉着楚芷坐到床上，如果是正妻，此刻床上应该铺满红枣桂圆，但楚芷这里只有一床鸳鸯戏水的被子。

　　喝醉的宁垣有些暴躁：“底下人怎么做事的，该准备的东西都没准备好，还掀了你的盖头，连合卺酒都没有？”

　　“盖头是我自己掀的，殿下忘了吗？只有您的正妻，才能和你逞心如意，恩爱百年。”

　　当初楚菁愿意亲近楚芷，是因为楚芷温柔良善，如一块暖玉。但楚芷并非毫无棱角，她并不会对所有人都毫无怨怼，她也不愿意费心哄一个毫不相关的人，毕竟只有残忍的现实也从未厚待她。

　　估计这份残忍已经足够让宁垣清醒过来，他定定看着楚芷，眼中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情绪，声音沙哑：“楚芷，过去是……”

　　“殿下，人要往前看，过去我已经放下了。”

　　外祖父崩殂，六年的光阴消磨干净楚芷所有的期望，所以楚芷只能放下，放下所有的人和事，包括宁垣。

　　楚芷不依不饶道：“殿下，时候不早了，你该回王妃房中安寝。”

　　他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楚芷暗觉自己说错话，又觉得莫名其妙，自己娶来的正妃，又有什么不满意。

　　怕他撒酒疯，楚芷不动声色挪了挪，岂料宁垣竟一直拽着她的腰带，等她刚一动，宁垣便起身将她一把抱起按在自己腿上坐好。

　　“你，放手。”楚芷有几分恼怒。

　　“不。”宁垣靠在楚芷肩上，将她推自己的手紧紧箍住，呢喃道：“我好想你，但我没有办法，父皇不允，将我狠狠打了一顿，等我养好伤，宛城已经没了。我想给你送信，我想让你再等等我，可是我不知道信该送到哪里，就只能自己收着，六年，我写的信都装满一匣子。”

　　楚芷不再挣扎，静静听宁垣继续说下去：“后来我想着你莫要等我了，寻个好人家，可没想到你来了东陆，皇兄并非良人，你不能嫁给他。便开口求你。但我太没用，我甚至不能给你一个正妻之位，我知道你心中有气，你打我骂我皆可，只是，别不理我。”

　　若是在一年前，两年前，楚芷还心有期待的时候，必定会好好打宁垣几下，再罚他一个月不许见自己。可是现在，楚芷只会说：“成王殿下说笑了，如今这般田地已经是我的福分，不敢强求什么。”

　　她下定决心不可挽回，便不会心动，不会情伤。真相如何已不重要，只是楚芷心冷了而已。

　　静静相拥片刻，桌上红烛快要燃尽，楚芷想了想，未免日后多生事端还是开口劝道：“殿下该去……”

　　话还未说完，宁垣突然吻过来，转身将她压在床上。楚芷连忙推他，可他只一遍遍在耳边唤她的名字，好像在下蛊一样，吞灭她最后一丝清明。

　　外面开始响起春雷，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轰隆一声将楚芷惊醒。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一把便将宁垣推翻。估计宁垣过于喝的多，被楚芷一推直接翻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楚芷赶忙爬起来，敛好衣领，便开始叫人：“奚奴，把殿下的侍从请来，送他去王妃房中。”

　　如果今夜宁垣留下，楚芷估计明天就得担一个惑乱后院的名头。

　　原本奚奴还想再劝一劝，但听楚芷语气中的冷淡，生生咽了回去，赶忙喊人将宁垣抬走，可怜宁垣临走前还咕哝着楚芷的名字。

　　到底并非从小长在宫闱，不知人心险恶，奚奴道：“可见殿下还是顾念旧情的。”

　　“我倒恨不得他忘干净些。”

　　异国他乡，楚芷可不愿招惹麻烦。

　　“熄灯，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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