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之二·夏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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铄石流金的六月。一大早，日头刚爬上云端，那热力就开始咄咄逼人起来。青鸾峰不可幸免地沾染了夏日的暑气，虽然仍旧是绿树如荫、清爽怡人，却已比不得平日里的一派幽凉。
云天河起床以后，啃了大半块西瓜，照常在山顶上四处玩耍。三月前，玄霄与慕容紫英从月牙村归来，不久便一齐着手为他收集治眼的药材。由于早先从百翎洲采回的药石收效甚微，二人便又从别处寻来一些丹药加以辅佐。过了些时日，也不知是哪一味药用对了地方，将其他药材的药效都引了出来，云天河服了半月，竟渐渐地感觉到了光亮，又过了月余，便已能看见周围事物模糊的影子了。他久不见物，如今好转，自然是兴奋异常，每日除了满山顶地追野猪、抓松鼠，又多了一项重要的活动，那就是围着其余三人的“影子”团团地打转，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还曾有一日问紫英道：“咦？紫英，我怎么觉得你长高了？”惹得正在一旁煎药的柳梦璃“噗”一声笑了出来。
天河的眼睛既然有了起色，其余三人胸中的石头便也落了地，皆是十分欣慰。玄霄不时同紫英下山采药，带回来交与柳梦璃煎制。紫英偶尔往剑冢处理些琐事，此外便都住在青鸾峰上，与玄霄朝夕相处。经历了几多波折之后，从前那段自在惬意的日子终于又回来了。
玄霄推开屋门，随意地放眼一望，但见松海苍翠，云如堆雪，坡下的小木屋后飘着一缕袅袅的轻烟，溪旁的大青石上赫然剩着三五块瓜皮。他沿着石阶缓步走下，寻思着上次他和紫英不约而同从百翎洲采回的月寒石与冰魄晶都快用完了，待紫英从剑冢回来，便可叫上他再去一趟。正自想着，溪流对面的树林里忽然传出一声猪嚎，紧接着，又听到云天河的叫喊：
“山猪！我今天吃定你啦！看你往哪儿跑！”
玄霄便循着喊声过了石桥，刚在小路中央站住脚，林子里一阵蹄声响过，那山猪就从面前的树丛里冲了出来。玄霄闪身一让，山猪哼唧喘了几口粗气，以蹄刨地，怒瞪他片刻，调头跑开了。
“大哥？”云天河忙慌慌地追来，还不及看见前方的一片白影，便已觉出那是玄霄。“大哥，山猪呢？你有没有帮我捉住它？”
玄霄道：“我若替你捉了，你又做什么去？”
“呵呵……”云天河挠了挠后脑勺，“大哥，你说得对，要是你捉住了山猪，我就没得玩了~”
玄霄见他双眼中已隐隐有了神采，便问：“近几日你服药之后，眼睛还会疼吗？”
“还有一点，但没以前那么疼了！”云天河咧嘴笑道。“大哥，你和紫英找回来的药可真灵验~”
玄霄道：“大哥今日要下山一趟。”
“啊？去哪？”
“百翎洲。”
“百翎洲？”云天河想了想，“就是巢湖边上，那个有很多大鸟的地方？”
“正是。”
“我也要去！”云天河许久不曾下山，再加上眼睛好了些，便跃跃欲试。
玄霄道：“待你眼睛痊愈，再去不迟。”
云天河呵呵一笑：“大哥，我好久没有去巢湖了~~当初刚下山时，我和菱纱第一次见到紫英，就是在巢湖边上~”
“哦？”
“那时我们遇到了妖怪，菱纱受了伤，是紫英救了我们~~”云天河眉飞色舞地比划，“紫英他啊，像个神仙似的站在剑上，菱纱还说他是剑仙~~他用几把剑同时砍中妖怪，那些妖怪都不是他的对手~~”
当年的往事令人怀念，但玄霄却是头一次听说。他正待询问，远处忽传来御剑破空之声，慕容紫英翩翩降落山头，收起魔剑向二人走来。他御剑降落的样子颇具仙家风范，玄霄每次观望都觉得心旷神怡。此时又见，想起云天河方才的形容，不由微微一笑。
“师叔，天河。”紫英看了一眼丢在大青石上的瓜皮，摇了摇头。
云天河自是不知：“紫英，你回来得正好~我们刚刚说到你~~”
“……何事？”
云天河道：“我刚才想起来，那时我去琼华派，本想让你教我用几把剑同时砍中妖怪的仙法，可你一直都没有教我~”
紫英一愣，明亮的黑眸中顿时浮出笑意：“当初你只知道胡闹，连早课都误了……其实那并非五灵仙法，而是琼华派的剑法。你若真的想学，师叔的剑法在我之上，待你眼睛好了，可以请师叔教你。”
云天河连连点头。这时树林里又传出猪叫，他欢呼一声，丢下二人兴高采烈地追过去了。玄霄于是对紫英道：
“我看上次带回的月寒石与冰魄晶都快用完了，今日你若无他事，便同我去百翎洲采药如何？”
紫英当即同意。二人回屋准备好工具与药筐，便御剑向巢湖飞去。
*****
百翎洲中央的大榕树四季常青，浓荫如盖将外面的阳光遮得严严实实的，加之四面环水，比起青鸾峰来还要凉爽几分。玄霄与紫英一人一只药筐，在沙洲上闲庭信步，不时停下采些药草，或是挖块矿石。上一次两人来此，也是为了天河的眼伤，但却各怀心事。那时玄霄两度撇下紫英离开，紫英心中的许多疑问未曾得到解答。而到了今日，尽管玄霄不再回避，那些疑问也已经不重要了。人的心境一旦改变，即使是山穷水尽之处也可以变得豁然开朗，更何况如今他们相伴采药，与那时候相比自然大有不同，两人都觉得胸中安然惬意，就连这阴寒清冷的沙洲看在眼里，也有了一番独特的风味。
紫英一路挖些上等的寒凉药石，偶尔碰到不能入药，却能铸剑的珍贵矿石，也随手一并挖走。玄霄拎着药筐跟在一旁，一面看他忙碌，一面观赏着沙洲的景致，悠闲无比。他见紫英小心翼翼地挖起一块琅环碧玉，放在先前挖到的一块黝碧石旁边，便凉幽幽地道：
“看不出来，你竟是如此贪心。”
紫英知他只是闲来无事，打趣而已，也不以为意，笑了笑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忽见玄霄抬手一指：“那里还有一块。”
紫英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沙土上果然露着一小截玉石，便笑着拱了拱手：“多谢师叔。”
玄霄不答，白袖一挥，赶走两只盘旋在头顶上空的成了精的大鸟。
他们在榕树的盘根间绕来绕去，边走边采，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处豁口。豁口外苇草摇曳，似可通向水边。
玄霄上次采药时，为了甩开紫英，自己匆匆忙忙地走了，因此并未发现这里还有个豁口。此刻紫英见他向那里多看了几眼，便解释道：“由此处可前往水下的居巢国。那里虽与幻瞑界不同，却也是妖的栖身之地。”
玄霄淡淡颔首，似无甚兴趣，转身便要走。但就在这时，一股妖风突然从豁口处袭来，脚下的沙土中钻出了大片的岩刺。两人身形闪动，先后向旁飘开。那些岩刺又缩回了土中，显然是土系仙术所为。
豁口外的苇草一阵沙沙地抖动，从里面走出三只成年槐妖。
“喵？老大，真的是他吗？”其中一只槐妖谨慎地问道。
“喵喵！害死爹娘的人，怎么可能认错！”为首的槐妖进前几步。“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上他，我们今天把他杀了，用自己的力量为爹娘报仇！”
它们虽还在豁口之外，对答的声音却十分清晰。紫英听了，微微蹙眉，竟将方才躲闪岩刺时便已握在手中的飞雯焕日收回了剑匣：
“……原来是你们。”
槐米怒道：“为什么不拔剑？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紫英缓缓摇头：
“你们是天河的……朋友。我不杀你们。”
“喵！假惺惺！当初如果不是三个恩人拦着你，我们早就被你杀了！我们才不会相信你！”
槐米说完，浑身妖气迸发，可紫英却还是默然不语，并且毫无动手的意思。
玄霄从一开始就不动声色地立于一旁，听到此时，已然明白了十之七八。他本来散步观景，心情舒畅，被这么一搅，便有些不悦，再看看紫英皱着的眉头，当即不耐烦地一甩宽袖：
“想报仇？你们还早了百年！”
说罢，一阵狂风刮过，几只槐妖已无踪无影。
“师叔？！”
玄霄满意地抽身离去：“你放心，我下手自有分寸。”
紫英无奈一笑，只好跟上。两人静静地走了一段，忽听玄霄问道：
“当初你与天河起了争执，就是因为这些槐妖？”
紫英一愣：“……师叔如何得知？”
玄霄想起云天河在禁地中提及此事时的苦恼模样。那时自己忆起往事，亦是十分黯然。现在回头想想，人生一世，天宽地阔，许多是非原本就不足挂齿，许多看似严重的事其实也没那么严重。纵然争执难以避免，若是能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便不会走上绝路。他想到此，突然又想起那时自己曾斩钉截铁地对云天河说：“慕容紫英？那定是他的不对了！”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紫英见他笑得甚是开怀，却不肯回答自己的问题，只好将满腹的疑问暂且压下。
两人走走停停，直到药筐都装得不能再满了，这才收工回山。
*****
紫英回到青鸾峰后，便将在巢湖遇见槐米之事告诉了天河和梦璃。云柳二人听说槐妖们已经长大成年，皆是十分欢喜。云天河怀念地道：
“上次看到槐米它们，还是在水底下~~那个居巢国好好玩~~后来我们吵架了，我很担心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说话，但大哥说，只要今生今世还能见面，就一定有挽回的余地~~”
紫英恍然：“……原来，是你告诉师叔的。”
云天河笑道：“对啊~~那时我心里很慌，就问大哥该怎么办，大哥说，人和人相处，难免要吵架的，但只要还能见面、说话，就有机会化解。大哥还想起了我娘……他说他很后悔伤了一个人的心，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再也没有机会说对不起……”
……玉肌枉然生白骨，不如剑啸易水寒。
紫英猛然想起那日在石沉溪洞前，玄霄低声吟诵着这两句诗。当初他独自从居巢国返回琼华，虽然并未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但在为天河锻剑之时，每每想起争执的情形都会感到懊悔。后来幻瞑界大战、琼华飞升，怀朔、璇玑和众多同门死于非命，又令他痛心自责。那时他从未去想过玄霄是怎样，百年间也很少去想他为何会心魔深种，不愿回头。如今听天河提起他当年所言，只觉得句句都敲打在自己心上，一时竟有些恍惚。
大错已成，天各一方，纵然追悔莫及，也再没有机会获得原谅了。十九年冰封中那人都想过些什么，回忆过什么，又是怎样的凄凉无奈，紫英此刻才真正地有所体会。那一定是彻骨的懊悔之痛，如果天河不提，恐怕那人永远也不会说。先前每当自己试图劝说玄霄放弃执念的时候，对方都会斥道“你又懂些什么”。现在回想起来，那其实一点也没有说错。
“……紫英？”云天河挠了挠头，“你怎么了？”
“没什么。”紫英一笑。“天河，等你的眼睛好了，便可去居巢国了。”
云天河大喜：“好哇好哇！紫英，不如我每天多喝几次药，这样我的眼睛就能快些好了！”
正这么说着，却听屋外传来玄霄的声音：
“你只当那药是山猪肉，想吃多少都可以？”
“大哥~”
玄霄走到门口，悠然看看三人：
“天河，你的体质虽异于常人，但治眼之药还是要适度服用才好。”
又对紫英道：
“你既无事，便来陪我下棋吧。”
这是他第一次邀紫英下棋。紫英想了想，欣然道：“既如此，我这就下山去买一副棋来。”
玄霄道：“不必。你随我来便是。”
紫英于是随他来到一片树荫之下。玄霄拾了根尖头树枝，选块平整泥地在上面划个棋盘：
“白子为圈，黑子涂实，这不就和普通的棋盘一样？”
紫英笑道：“好。师叔请。”
两人便席地而坐。玄霄执白，紫英执黑，两人各拿一根枝子就这么下起棋来。
紫英做事向来十分认真，下棋时更是如此。尽管他的棋艺不是琼华派中最好的，但由于心思缜密，落棋谨慎，要想赢他却也不那么容易。与之相反，玄霄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棋上。他懒洋洋地靠着身边的一块大凉石，一手支头，每当轮到他时，他便随手在棋盘上划一个小圈，然后抬眼继续望着对面正在微皱着眉凝神思索的人。与其说他在下棋，倒不如说他是在看紫英下棋。因此，一局还未过半，白方就已开始显露败相。
紫英没料到玄霄会输得这么快，不知他是原本就下得不好，还是刻意在让着自己。在他看来，下棋就和比试剑法一样，刻意退让反而是对对手的不尊重。他相信玄霄不会如此，于是仍按照自己的想法，一子一子下了下去。
这样又过了一会，玄霄眼见着自己要输了，突然后悔起来。他扫了一眼棋盘，发现有一大片黑棋原本可以被封死，自己却由于心不在焉而错失了良机。正暗自懊恼不已，云天河抱着半个西瓜向二人跑来，远远地就开始招呼：
“大哥，紫英，快来吃西瓜~~”
紫英回过头，正待说自己不吃，却听玄霄在对面说道：“天河，你把那瓜切一切，我和紫英都要吃。”
云天河听了，欢天喜地把西瓜放下，可随即又犯了难：“紫英，我忘记拿菜刀了，你能不能借我一把剑……”
紫英看了看他，又看着地上的西瓜，沉默不语。
玄霄趁着他二人说话，悄悄把自己的一粒白子涂实了。
“天河，这屋里就有把剑，你拿去用吧。”他心满意足地放下树枝。
“谢谢大哥~~”云天河抱起西瓜进屋去了。紫英一脸为难地回过头来，虽然心疼那剑，却也不好说什么。他想了想，拿起树枝刚要涂子，手却突然顿在了半空。他记得方才那一角黑棋明明是片活棋，可眼下却被白棋严严实实地围死在当中。他细细回想一番，自己确实不可能记错，但又不相信玄霄竟然会耍赖，于是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哥，紫英，西瓜切好了~~”这时，云天河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玄霄看了一眼尚在迟疑的紫英，泰然说道：
“好了，今日便下到此吧。来日若有兴致，你我还可以再战。”
说完，起身一拂宽袖，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
转眼到了七月。云天河每日按时服药，眼前越来越清明。
这天，四人吃过晚饭，玄霄和紫英回到坡上的木屋。两人在溪边的大石上乘了会凉，玄霄忽道：“只这么坐着也无趣得很，我们到山下去走走吧。”
紫英点头同意，正要起身，却又被玄霄拉住：“等一下，你且把鞋袜脱掉。”
紫英一愣，玄霄已弯腰将自己的鞋袜脱了，一抬头见他仍坐着不动，便斥道：“慕容紫英，你愣在这里做什么！”
紫英知他是佯怒，一时哭笑不得，犹豫了片刻，还是依他所言脱下了鞋袜。玄霄十分满意，起身迈开大步朝山下走去。
时值盛夏，紫云架上草木繁茂。两人光着脚，沿着那山路慢慢地走。紫英从小家教甚严，后又入了琼华派，记忆中从不曾光脚走过路。他起初很不习惯，但是走了一会，只觉得脚下的泥土又软又凉踩起来十分舒服，便渐渐地放松下来。玄霄看在眼里，得意地哼了一声。
他们漫无目的，兜兜转转顺手敲走些山精树怪，快到紫云架下层时，还碰到了一只山猪。一路上，成群结队的萤火虫如影随形，在玄霄的白袍和紫英的蓝衫间飞来舞去。因为天气热，玄霄的发上束着紫英送他的那根水御冰蚕发带。发带在幽幽的暮色之中泛着细丝般的蓝光，引来一些萤火虫落在上面，斑驳地发亮。紫英告诉他后，他也不去驱赶，任由它们停着。
紫云架下层有山溪穿过。玄霄想也没想便涉水而行，走到水中央时回头一看，只见紫英仍然立于岸边，正低头拂去袖子上的小虫。他于是转身回去，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拉了下来。突然溅起的小片水花惊得飘浮在水面上空的萤火虫四散飞去，如同散开的星星一般。紫英看了看被溪水浸透的衣袍下摆，朗然一笑。水面倒映着两人晃动的影子，渐渐恢复平静。
这时，在青鸾峰上，云天河抱着个西瓜，又来到玄霄的木屋前。屋内屋外都见不到人影，只有溪边的大石旁放着两双鞋子。他愣了半晌，不由大叫：
“梦璃！梦璃！不好了，大哥和紫英好像掉到山溪里去了！”
闻声赶来的柳梦璃看到那鞋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正待开口，忽然想起一事：
“天河，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夏趣/完
作者有话说第3章 之二·夏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