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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自学美术 ...

  •   观景厅在驾驶舱楼下,是个半圆型,装着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厅;

      靠窗摆着一圈沙发和茶几,是给乘客观景用的。不管刮风下雨,都可以坐在这里舒舒服服地欣赏风景;今天天好,旅客们都在甲板上、舷廊上观看风景,观景厅里没人。

      洛雁选了个位置,给张工泡上茶,给自己泡上咖啡,然后就像个小猫似地踡缩在沙发里:

      “张工,这可是上等的龙井。讲吧!”

      张工说:“讲什么?”

      “美术!先讲美术,我也是非常喜欢美术,就是画不好;您有那么大本事,得全国画展第一名,您学过美术吗?”

      “自学。自学往往要比在学校里学,快得多。

      “那时候我被一脚从牡丹江踢到‘南京栖霞山化工厂’,名义上叫支援内地,实际上是甩包袱。

      “到了设计科也插不上手,别人手里都有项目,我只有打打杂,跑跑腿;

      “那时正是五七年反右以后,上级指示:干部要参加劳动,工人要参加管理。科长看我也没什么用,就下放劳动吧!

      “我就下了车间。那个车间是日本鬼子留下的,又脏、又烂、又臭、又有毒,到处跑冒滴漏,正好适合劳动改造。

      “我在车间当检修工,每天班前要开会,分配任务。我们就坐在洗澡间更衣室的水泥地上,到处是胶靴踩的污泥脏水,有的找些破纸板、破木板垫在地上,有的干脆把头上戴的防护帽摘下来,垫到屁股底下,听班长分配工作。

      “班长脸色很白,眼皮上有个疤,外号叫疤子,看来有点文化,可能是初中吧。喜欢看‘三国’,经常拿斜眼看人,一看就是个有心计的人。

      “分配工作看人下菜碟,有能耐的,能说会道的,都分配好工作,修个水泵、阀门、减速机什么的;

      “最后分配到我,就和一个叫大傻子的,去掏阴沟、换烂管子。

      “班长自己常年承包空压机房。空压机房里最干净,无毒、无臭、无味,还可以抽烟,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太阳也晒不着,所以他才长得那么白。

      “他选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学徒工给他打下手,搬搬抬抬的活儿徒弟干,他坐在旁边抽抽烟,动动嘴就行了。

      “每次看见我从空压机房路过,便顺手用帆布把机器盖上,好像生怕我偷学了去。我心想,我学你那个干什么?我也不想当班长。没办法,虎落平阳受犬欺,干一天算一天吧,上级也没说下放多久,多咱改造好了,多咱拉倒,我心里想,这样能改造好吗?

      “最糟糕的是,钳工房一出来要通过一个低矮的平台,可能日本鬼子,个儿都矮吧,从平台底下过都得低头。操作工在上边走动,胶靴上的泥水从钢筋缝里往下流。洗锅的水管子甩来甩去,污水四溅,人们只得把防护帽扣在头上遮住脖子,迅速地跑过。

      “衣服、裤子经常被酸、碱,烧些个洞,送到洗衣房里洗完、补完,身上红的、绿的、黄的,什么颜色都有;扣子掉了,就找一截电线或者草绳,拦腰一扎,就像一群乞丐。

      “这种日子过得使人心恢意冷,看不见前途。下了班也不想看书,也无心逛街、压马路;在牡丹江的时候,同学们都分在一起,没觉得怎么孤独,现在剩我一个人了,好像失去了组织,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怎么就那么寂寞、孤独?

      “怎么办?总得找点事儿干干吧,日子不能白过呀,于是就想起了画画儿。

      —·—

      “从小我画画儿就好,但是没正规学过,于是就想从素描开始,从头学起。

      “礼拜天,去南京市‘荣昌祥广告公司’,把石膏像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至少有一百多尊。最后选中了二十多个:

      “有头像、有胸像、全身像,掏出钱来数了数,不够。

      “老板看这么大的一笔买卖,不能不做。问我,是哪个单位的,噢,栖霞山化工厂的,没关系,我们给您送货,您两个月之内付清货款就行,我打发人去取。

      “就这样,我就开始画素描了,买了很多画素描的书,边看边学。每天晚上画到十二点,衣服不脱,脸不洗,往床上一倒就睡着了。

      “一觉睡到早上七点半,闹钟一响,爬起就跑,路过食堂,买个馒头,就往车间跑,往往还要迟到。

      “寝室里,吊了个一百瓦的大灯泡儿,给石膏像打光,一画就是一个晚上。没几天,宿舍的两个人都跑了,受不了这个光,夏天还烤人。

      “正好,把他们腾出来的双层床,摆放石膏像,从此我就一个人住一个房间了。

      “画了不到一个月,我就不耐烦了。我想,美术学院五年才毕业,我这无师自学,要多少年才能学成?我得改变方法。

      “美术学院画一张胸像要五六十个小时,画一张全身像要一百多个小时,学生有的是时间,慢慢磨呗;我可不行,我可舍不得花那么多时间在素描上。我要速成!

      “我到‘南京美术学院’素描室去看过,只听见一片铅笔声,‘唰唰唰,唰唰唰’全是用铅笔线条完成一幅素描,一幅画到底有几十万笔,谁也没统计过,

      “有那个必要吗?不就是练造型能力吗?不就是练手、眼、心的协调能力吗,用什么方法不可以?

      “于是我就用木炭画,用手擦、用刷子擦、用橡皮擦,檫出一个面来可比铅笔快得多;

      “有时用毛笔画,用水墨画、用水彩画、用油彩画,一抹就是一个面;不求形似,但求神似。

      “有时用简笔画、用速写画,几笔就勾出一幅石膏像。

      “二十几尊石膏像,正面、侧面、半侧面,反反复复地画,不到半年,屋里都叫我贴满了,造型能力大长。

      “我还是不放心。闭门造车,没人指导,到底上没上路子,我也不知道。

      于是礼拜天就骑上脚踏车,到市里文化宫报名,参加美术班。

      “到初级班,画了一天,老师说,你到中级班吧!

      “到中级班,画了一天,老师说,你到创作班吧!

      “到创作班正赶上画全身像。刚打完轮廓,老师就夸我形体抓得准。于是我就成了创作班黄老师的得意门生。

      “我想,原来世界上的美术都是一个标准!只要你用心、尽力、肯干就行。

      —·—

      “一天,可能是庆祝建国十周年吧,市里要举行重大的国庆大示威,各机关单位、厂矿团体,都在扎彩车、练队形。可是没有领袖像怎么行?

      “市里各大广告公司定货都排满了,急得工会主席抓耳挠腮的。

      “厂里倒是有几个会画画儿的,画画小人可以,画领袖像可不行,领袖像可不是谁都能画的。

      “工会里的人,听说硝基苯车间有个大学生,在下放劳动,不务正业,一天到晚在画像,画了半年多了,把宿舍里的人都画跑了,屋子里到处都贴满了画像,找他来看看吧。

      “病急乱投医,于是工会秘书就到车间把我找来,我说不就是画领袖像吗?那有什么不行的,照着印刷品画,可比写生容易多了。

      “工会主席似信非信,心想,这小子真能吹,那就试试看吧。找来木工,钉了框子,绷上布,立起来,有房子那么高。又派人去城里买油彩、买画笔。

      “说不行,这么大的画,用笔怎么行,要买刷子,大的小的都要买,越大越好,这又派车进城买刷子。”

      “我勾完轮廓,就用大刷子刷,外国人好画,轮廓分明,凸眉、凹眼、高鼻梁、大胡子;主席不好画,脸上太光滑,头发也光滑,衣服连道折都没有。

      “我把难画的放后边,先画了一幅斯大林,大家都说好,画神啦,尤其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比原作还要好。

      “于是一鼓作气,像房子那么高的像,两天一幅、两天一幅,不到十天,马恩列斯毛,全齐了。天天有人围观,工会主席乐得嘴都闭不上了,

      “他算了一下,广告公司画一幅五百块,五幅两千五,给工会省了一大笔钱,那时人均工资才三十二块,这等于七八十人的工资呢。

      “于是趁机又在马路口上立了两块大铁牌子,三层楼高,搭上脚手架,三天一幅,画了两幅巨幅宣传画。”

      “这下,工会主席心里有了底,总公司举办阶级教育展览会、市里举办工业展览会、省里举办的农业展览会、去市里画街头壁画,他都敢一口答应,去请硝基苯车间的张天翼,于是我的画就经常登报。

      “还有一幅为总公司阶级教育展览会画的——‘美帝侵华史’,表现美帝国主义掠夺我国的化肥;

      ——一艘美国军舰,停靠在南京永利宁厂的码头上,美国兵在甲板上喝着啤酒、啃着烧鸡;中国苦力扛着化肥,艰难地在跳板上爬行着往舰舱里搬运。那幅画被南京博物院收藏了,但至今也不知道是谁画的。”

      “为什么?”洛雁问。

      “那时候画画不兴落名字,文联主席给我们作报告时说过,工人生产的机器、工件上落名字了吗?你们画幅画也要落名字,这不是成名成家思想是什么?

      “因此,我在南京画的画,不下百余幅,都没落名字。

      “只有一幅国画例外,那是参加全国美展的。不写名字,谁知是谁送展的;再说,国画要求:诗、书、画、印兼备,一样也不能少,不落款怎么行,结果获得了全国画展第一名。

      “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展览的事儿我并不知道,是文化宫黄老师送去的,几个月后,收到一本选集,我那幅画登在最前面,还收到一份稿费,六十元,相当于我那时一个月的工资了。

      “所以那个时代靠稿费养活不了自己,谁能每个月都得到全国美展第一名?就算是个画家,也得挂靠一个单位,拿一份工资,要不然,连买笔、墨、纸、砚的钱都没有。

      “所以业余奋斗成功的,简直是凤毛麟角,不知要忍受什么样的艰难困苦呢?就算你成功了,别人不承认你,画家协会不承认你,还不是废物一个?”

      洛雁“朴棱”一声,从沙发里坐起来:“张工,别的先不说,你先讲讲你是怎么得到全国画展第一名的?”

      “你半天不吱声,我还当你睡着了呢!”

      “怎么可能呢?你讲的每一句话,我全都记住了。不过令我怀疑的是,一个自学美术还不到一年的人,一出手就拿了全国第一,是不是太悬了点儿。那些搞专业的都干嘛去了?”

      “你不相信就算了!”

      “不,我信,我信,您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我怎么能不信呢,再说您也不是吹牛骗人那种人哪!我只是太惊讶、太疑惑了,所以才打断了你,对不起,冒犯了!”

      “没关系,谁让你是我的助理呢!”

      “谢谢你的宽宏大量,大人不见小人怪,您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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