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桀骜》燕途容

3、第三章

　　一觉睡到日暮。

　　史溟是被冻醒的。

　　傍晚这会儿昼夜温差大，原本挺凉快这树荫底下在日落后就变得阴冷起来，寒气森森的，直刺得他裸|露在校服半袖外的胳膊发寒。

　　史溟打了个喷嚏，起身套上校服外套，顺带着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六点多。

　　还行，不算太晚，他们那帮子参观的估计也快完事儿了，他现在过去的话，应该正好能赶上他们上车。

　　史溟伸了个懒腰，回头看了下身后的安安静静的楼道。听说他们一中校规管理严苛，学习日常军事化，课间自习化，尤其期中期末备考前期，课间连上个厕所都要打报告，所以哪怕现在明明都已经下课五六分钟了，整个楼道里还仍是一个人都没瞅见。

　　这些人都不喝水的么？

　　不上厕所？

　　史溟嗤了声，突然想起中午那会儿遇见的那人儿，逃课翻|墙还挺脑残那人儿，叫……叫什么来着？贺子兴？

　　他直觉贺子兴那脑残在这枷锁遍布规章制度一大堆的一中里是个挺特别的存在，不单纯是因为这人干的事儿，还有那个人的眼神。

　　说不上来那种感觉，挺亲切的。

　　跟他一样。

　　二中停在校门口的大巴车已经发动了，史溟隔老远就能看到大巴车窗里他那群同学一个个累瘫在车座上，都没精打采的靠在车靠背上打着盹儿，车门还开着，他们领队的几个老师都站在车门下头左顾右盼的等着，很明显，一群人还没走是在等他。

　　史溟走近，正跟一老师搜寻的目光撞上，察觉那老师愠怒的神情，史溟突然笑笑，然后从裤兜烟盒里掏了根烟，在那老师瞪大的眼珠的注视下，不慌不忙的点上火，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慢悠悠的朝他们那边走去。

　　“史溟，”那老师怒气冲冲的疾步朝他走来，一把把他拽到大巴车后边，瞪着他：“你上哪去了！你知不知道我们所有人都在这儿就为等你一个人！一中二中的几个领导都在车前头，你还敢当着他们的面抽烟！你是又想被记过吗！”

　　史溟偏脸抽着烟，闻言看了下面前他这男老师，目测四十岁上下，面生，不知道哪个班的，应该是某个重点班的老师，毕竟来一中参观的除他之外都是文重和理重的大学霸们，带队老师也肯定跑不了他们二中那几个重点班的班主任。

　　嗯，除他之外。

　　他不是重点班的学生，却总是被特殊对待，学校一有个什么能捡便宜有意思的活动或者出行，老师们总能第一个惦记着他，总是半邀请半强迫的“请”他参加各种学校各种集体项目，以此希望他可以跟各种同学老师促进促进感情，让他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S市二中对他史溟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料。

　　“说你呢！”那老师伸手就要夺他的烟，却被史溟轻巧的躲了过去，老师有点气急败坏：“史溟！你再这样信不信我回头告诉你们班主任！”

　　“嗤——”

　　史溟闻言没忍住嗤了声，他一个违纪专业户，会怕班主任？而且他们那姓周的班主任，脾气好得要命，他从小到大违纪的次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就从没见过脾气这么好的老师，这老师的脾气好到他为了照顾一下这老师的业务，上他课的时候玩手机都调成静音了。

　　很少有老师值得让他付出这么大的牺牲，史溟想，老周算很少数的一个。

　　带队老师气得要炸，他瞪着史溟，试图以自己老教师的威严震慑住这个刚转学来就如此嚣张的人，没承想对方跟没看见他似的，懒洋洋的直接靠上了大巴车尾，神情惬意的吐着烟。

　　几十秒后，史溟见着老师真的还挺执着的，执着得他都有点感动，就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单手挑开了盒盖儿，将盒子里排列的整整齐齐的小细烟递了过去。

　　“来一根？”

　　“史！溟！”

　　带队老师觉得自己教书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遇见过在他面前这么狂妄的学生！他想一手打掉这人递过来的烟盒，可是他百怒之中抽空瞄了眼这烟，这烟竟然死他妈贵！他又扔不起！他又想习惯性的用叫家长来威胁他，可是史溟的家里情况……带队老师第一次差点没忍住就爆了粗口，但最终他还是愤愤的掏出手机，拨打了史溟班主任的电话——

　　哼！

　　无论如何，他都要告状！

　　史溟接收到了带队老师的眼神威胁，啧了声，不尴不尬的揣回了自己的烟，偏过脸，一边抽烟一边看着路上的来去匆匆的行人车流，他眯了眯眼，轻轻的吐着烟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喂？”带队老师那边应该是打通了，语气和缓了几分，“是周老师吗？”

　　史溟听到声音，思绪回转，他掐灭了烟，往带队老师那边儿侧了下头，耳朵跟着动了动。

　　“啊，这里是这么个情况，你们班的史溟今天下午……”

　　带队老师开始告状，一通五分钟的电话，光他讲就讲了三四分钟，老周那边儿怎么说的史溟也听不清，最后就只见着带队老师“嗯嗯”“啊啊”了几声，然后挂了电话。

　　带队老师苦水吐完了，虽然周老师貌似并没有说什么对史溟进行实质性的处罚，但打完了电话交托完了责任，他还是很轻松的，他看着史溟，见这人终于把烟掐了，自觉告状还是挺有用的。

　　“行了，”老师说：“我就不多管你了，管了你也不听，回头让你们班班主任亲自治你，到时候你就老实了。”

　　史溟配合的低声“嗯”了声。

　　“时候不早了，你赶紧把烟头扔了，”老师说着就往前走：“快上车吧。”

　　“我不上，”史溟说：“我自己走。”

　　他不想跟那群人坐一起，跟那群人坐一起他心里不痛快。

　　“诶？”老师回头皱眉看他：“不是我说，你这学生到底怎么回事儿啊？还有没有点组织性纪律性了？大家都累了一天了，现在所有人都在等你，你自己说走就走了？你让别的同学怎么想你？”

　　“爱怎么想怎么想，关我屁事？”

　　“史溟，”老师厉声呵道：“你别太过分了，咱们学校已经对你够包容的了！”

　　“操！没完了是不是！”

　　史溟低骂一声，烦躁的把手里的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狠狠地碾了两下，把身后还在巴拉巴拉一堆念经的老师甩在身后，头也不回的朝路边走去。

　　史溟伸手拦了辆出租坐了上去，噼啪把车门摔上，一身冲天的戾气，让前头的司机都忍不住伸脖子探头去看那老师，想着究竟这人说了什么话能把一学生训成这样？

　　“史溟！”那老师在原地气的直跺脚，他冲这边喊道：“史溟！你现在要是敢走，你信不信明天我就让校长给你记大过！”

　　“信信信！我全他妈信！”

　　史溟猛然把头伸出窗户，梗着青筋毕露的脖子，冲着那老师大声咆哮：“动不动就记过！你他妈有本事就赶紧把我开除了！”

　　“史溟！”

　　“滚！”

　　操！

　　胸腔里憋闷的怒气腾腾得烧着，史溟拳头攥得生紧，他关上了窗户，仰头靠在后座的靠背山，大口的喘着气。

　　前面司机一动不敢动的僵硬着坐着，八卦的视线却充满探寻的、缓缓移上车前的后视镜。

　　“别看！”

　　史溟喝了一声，眼神犀利的眯起，直戳戳的定在前面的后视镜里，瞪着司机的眼睛。

　　“咳咳，”司机收回视线，尴尬的轻咳了一声，问道：“去哪儿？”

　　“随便走一条，”史溟不无烦躁的说：“越远越好！”

　　“你这，”司机说：“你总得给个范围啊？”

　　“朝南一直走，先跑上一百的！”

　　“好嘞！”司机愉快的发动了车子，在马路上掉了个头，向南驶去。

　　史溟坐在后座，两胳膊肘支着腿，双手扶着额，肩膀随着车的行走轻微的晃动着，他低着头，重重的闭上了眼睛。

　　什么叫“所有人都在等他”？

　　要不是人数凑不齐车就开不了，两队一共九十七个人，但凡有一个主动站出来说等他的人他就肯上车！

　　什么叫“让别的同学怎么想他”？

　　别的同学能怎么想他？

　　全校皆知他一个S市大款私生子来二中当插班生，操场教室食堂宿舍厕所哪一个地方没有人不在议论他？哪一个人不是躲瘟疫一样躲着他？

　　还他妈说什么包容他，要不是看在他那个便宜爹跟校长是老同学的份儿上，就他这样的学生，二中早就开除了千千万万遍了吧？

　　人人瞧不惯他，说得跟他自己想待在这个破地方似的！天天面对着一群背着他窃窃私语的碎嘴子！天天被一群人用各种稀奇古怪的眼神打量着、偷瞄着！陌生的面孔陌生的人，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血缘，都他妈狗屁不是！

　　还有那些曲意逢迎上赶着拍他爸马屁的老师们，办公室里捧着自己的茶水八卦是一套，到他面前嘘寒问暖自以为关怀备至的又是一套，他一个十好几岁的人了，这一群人自导自演的，还真当他是个傻子？

　　操！

　　史溟喉头哽咽了一下，默默无声，只是张着嘴颤巍巍的喘着气，头低的更往下，紧闭的眼角止不住的涌着滚烫的液体，顺着他的侧颊，淌进他的嘴角。

　　温热的，咸咸的。

　　他天生就是个多余的。

　　他没告诉贺子兴，关于他名字真实的含义，也没告诉他，不是所有的父母，在孩子取名的时候都会寄托美好的寓意。

　　就像他这个名字。

　　他叫史溟。

　　溟，通冥。

　　冥，就是暗昧，不光明磊落的意思。

　　他将终自己一生，都带着“私生子”这个暗昧的污点，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