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魔尊他有病》遥鼓

2、002

　　第二章

　　——大周朝508年，皇室式微，群雄割据。乐国文公以君上得位不正、天不垂怜而告天下诸侯，遂攻之，周王败死。皇城遗民不愿降，文公屠之。——《左氏阖诃传》

　　地府。
　　浮浮优昙花在延绵不绝的黑色里绽出萤火微光，将沿途曼珠沙华悉数点亮，三生石畔奈何桥旁，领命的鬼差抓着生死簿清点周朝怨魂。

　　被屠杀戮尽的三十万周朝遗民怨魂，形态各异，砍头的，腰斩的，剖腹的，肢体残缺的，长长排了一串。

　　地府，又称西荒地府，于西荒苦渡海下，连接八荒内三千亿凡世，掌世内凡俗庸人前世今生，奈何桥前一碗孟婆汤迎来送往，涤魂净尘。周朝屠城的冤魂们朝夕间齐聚，差点没把奈河桥旁的渡河牌坊挤掉。

　　因气数将尽未尽而惨遭虐杀，怨气环绕凝结而成实体，万万年阴暗诡谲的地府都笼罩上黑灰的雾岚，无处不在的哭声叹叹怨气冲天，为首引魂的鬼差被闹得心烦恐吓地摔了一下手中的策魂鞭，大声呵斥到：

　　“哭有什么用！命数该是这样就是这样，生死有命你就是到鬼王面前告状也没有用，快走，后面还有很多人呢！”这些死非所命的魂灵在鞭下恐惧地抖了抖，他又有些不忍，继声劝道：“杀你的也不是我们哥几个，我们不过是按章办事，要告状要索命也得去找你的仇家！再说了，过了这座奈何桥喝下这碗孟婆汤，洗净尘嚣，重新投胎好好做人，岂不是两全的好事，实没必要再闹下去了。”

　　也不知怎么的，一语中的，怨魂队中忽而爆发出凄厉的尖叫。“是你！都是你害的——！”其中一个歪着只剩一点皮连着的头颅的女鬼扑到队列的最后遥遥缀着的一个红衣的姑娘身上，张嘴就撕扯下一大片肉来。

　　其实说肉也不是肉，这位红衣姑娘俨然也是魂体，已经没有血肉存在，被撕咬下的只不过是残存的三魂七魄。鬼差们都认得，这位是大周朝最后的嫡公主，名唤长歌，与乐文公颇有些渊源，并不在屠城名列上，也不知是为什么到了这里。

　　但会出现在这里便是意味着人已亡故，生息尽断。

　　怨魂躁动，即便是策魂鞭抽到身上也不为所动，仍然紧紧攀咬在红衣公主的身上。公主长歌痛得颤抖，也不反抗，神色悲悯苍茫，抬起手正了正冤魂被砍掉的脑袋，低声喊了一声：
　　“姑姑……”
　　那怨魂不知是听到没听到，张嘴又狠狠地咬下一大片灵肉昂起头猛地咽下腹内。

　　公主长歌因生前善有机缘，得在皇家道观跟着国师修行，累积过功德，一朝身死具有坐化鬼仙的资质，那怨魂啖食她的血肉，缥缈的灵体刹那凝实了，惹得周遭的数十万怨魂蜂拥而上，一一个几乎把公主长歌淹没。

　　怨魂得到了滋养，凝实的怨气涨溢而出，盘踞着队伍的怨气化成黑雾弥漫到河畔黝黑诡异的土地上，数根曼珠沙华从泥里窜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颤巍巍地绽放着鲜红的花。

　　鬼差们怕怨魂吞食酿成大患，扬着策魂鞭高声驱赶，蓦地，杂乱声中，忽有一阵镇魂笛音由远及近，鬼差没来得及反应，只见飞沙走石的瞬间，原本躁动的冤魂匍匐在地哀嚎着，而被噬咬啖食的长歌公主身形恍恍已是飞出好几丈远。

　　长歌公主晃了晃虚缈的身形，勉力站住。她被啃食得厉害，苍白透明得维持不住体态，她的身后搀扶着她的是一个仿佛更虚无缥缈的白衣女子。女子看不到脸，不知是何人，但跟鬼气森森的一众不同，这位白衣女子几乎没有任何气息，若不是亲眼瞧见，几乎不会有人能感觉得到她的存在。

　　手握策魂鞭的鬼差在地府当差办事有些年头，对于这类事件似是很是有先见。他虽不知道对面站着的白衣女子是什么来头，既怕误了轮回大事又怕耽了那头站着的不知哪座仙山的哪位仙姑的爱恨情仇，一时间不敢贸然攻击，便张口大喊道：

　　“刺客——有刺客！”

　　“又有刺客劫魂了！速速上报鬼王！”

　　白衣女子：“……”

　　西荒地府一改幽静，各处司职的小鬼们争相奔走相告，不过一息之间一位金冠玉簪紫衣广袖纹袍，形容冷艳清绝的鬼王大步而来，秀美而扬的眉头拧实到一处：“是谁？那位不是才刚走，凡间才十年不到，怎么又来……”

　　话音瞬间消失不见。“——是你？”

　　被不知哪来的一剑格回，没能趁乱走掉的白衣女子在瞩目中不得已抬起头。曼珠沙华依附着她纯白的裙摆，优昙花的微光投到苍白异常的脸颊上，她反手将长歌公主藏到身后，诚恳又不失尴尬地笑了一声：“……秦符啊，早？”

　　“果然是你！”那厢秦符咬牙切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我记得你起过誓，亡故太墟前绝不踏足西荒境内！”

　　*
　　诚然，是有这么一个誓言。

　　故而在此行之前，风误也很是犹豫，直到整装待发。头七望乡台后便是亡魂的渡桥夜，渡过桥便是前尘尽断再世为人，所以要救魂只能在这一夜。风误临行时习惯性掐指卜卦，结果不太美妙，又焚香沐浴，换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卜筮星相钱旗签掷八种方法，仍旧只得出一个答案：不宜出行。

　　果然，不宜出行。来得就很不凑巧，碰到的是西荒四鬼王中唯一一个有私仇的秦符。看她这一身玉簪金冠雀裘衮冕的行头，长发及腰处还配着一柄鬼王宝剑，已然是这个发号施令的主人物，再看她的匆匆神色，大约是巡察到此刚要走还没来得及走。

　　风误很久很久没有踏足八荒，对于其中很多事情知道的并不多，偶然听到几句也都是低下三千亿凡世地仙口中茶余饭后的八卦，今日偶然他乡遇故知，哪怕是仇敌，心里其实是有些激动的，但秦符大约却很不想见到她，不想到见她第一眼就长剑鸣风出鞘。剑风杀气凛冽，冷而浸骨，扫到鼻尖上，风误堪堪护着长歌后退了一步。

　　这一方宝剑很有些来头。大约在二十万年前，父神因圣兽白泽亡故而感应天道，以剑开往生太墟，分隔神仙人妖魔鬼六道，又斩骨六根，练而为剑，此六剑可分实虚，定过往，上能斩神下能杀鬼，任何妄逆四时更迭、日月轮转之物皆可尽数杀之，很是厉害。不过秦符也很厉害，虽不是三千应道神魔，但在她混迹四海八荒时就已经是算得出名号的武斗头子，这么些年能混到鬼王镜，执掌鬼王剑，风误并不太吃惊。

　　风误：“且慢出剑，有话好说！我并不是来捣乱的，只想带我徒弟走。”

　　秦符扬着剑分毫未退，嗤笑从红唇边散开：“徒弟？没想到我们素来没心没肺的风神殿下也开始开宗立氏广收门徒了？”

　　风误顿了一顿，又道：“你就当你没看见我，我这就带着人走，相安无事岂不好？”

　　秦符眉峰一扬，讽刺拉满：“你觉得就你现在这幅模样了，还能从我这里把人带走？我可不是望舒……”她话说到一半，反而把自己气住了，再看向风误，满脸都是不肯善罢甘休。风误：“……”

　　风误苦口婆心劝道：“以你几万年的鬼王镜修为，我不信你看不出她有功德在身，虽是肉体凡胎，但飞升成仙不过瞬间的事，成了仙就该九重天来管，你又……”

　　秦符道：“既已经死了，那成仙也该是鬼仙，既是鬼，就该归我西荒地府管。”说罢，心生不耐烦，不肯再多说一句，提着剑带着风恶狠狠冲过来。

　　秦符师承名家，身形快如鬼魅，剑招又稳又狠，所到之处掠如侵火。旧时在四海八荒各处仙山湖泊里，也有许多窥得天机的灵物，他们乃是天地孕化而生，又历经洪荒上古等战乱时期，大多都是十分能打的，秦符便是其中楚乔。风误不一样，她是应道之神，于风中诞生，既不擅长剑，也不擅长刀枪斧戟，唯有速度一项上勉强说得过去。

　　但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秦符招式越是凛冽可破防闪躲之处就越多。风误借着剑风飞燕一般几个鹞子翻身，远远落到了奈河桥畔。能映照前世来生的河畔清水悠悠映出她一身纯净白衣，倒影上却衣冠空空荡荡竟没有一点影子，倒是被她带着的长歌公主，一身红裳的在河水中恍然映出生前骑着马儿在马场奔跑神采飞扬的模样来——那是她贵为一国公主时，最明媚的时光。

　　秦符剑势不退步步紧逼，风误却不敢走往后退。她身后已经是奈河桥，踏上奈河桥便不能再走回头路，长歌只能投胎转生，得想些办法。正待想，秦符的剑却已经到了跟前，前后进退不得，风误一转身硬生生扛了一剑，同时十指掐出诀印猛地按到长歌眉间，一丝流光隐入。

　　刹那间，五彩的神光破开穹顶从天而降，降到长歌身上，驱逐鬼怨重铸血肉灵体，衔枝的雀鸟自神光中化生，在长歌身侧飞舞盘旋，掷下的孔明枝烙进她神魂，袅袅的飞升祥云应运而生，从地府一路铺陈到九重天瑶池仙境。

　　寂静了几万年的西荒地府，头一次得见鬼仙飞升，一时惊骇了所有鬼差怨灵。喝下功德血后凝实魂体的怨魂匍匐在地，倒映河畔的清水映出掩盖在眼底翻腾的怨毒。

　　飞升为仙便不再归属地府管辖，秦符掌管西荒鬼镜也不欲于九重天为敌，不得不收剑归鞘，目光落到风误被鬼王剑刺穿的伤口上，又冷冷地嗤笑了一声：“真不愧是风神殿下，连往生太墟都不肯收的人，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那些故人。”

　　风误还要说些什么，秦符又喝道：“滚，下次再见可不是一剑能解决的事情了。你与我西荒望舒氏之仇，不死不休。”

　　衔枝的雀鸟盘旋催促着。肉体凡胎修功德登仙后，必要进一重天瑶池仙境洗脱尘烟，再食蟠桃仙果，从而脱出七情六欲之苦，进修更高境界。然而瑶池仙境每百年开一次，耽误不得，风误只能停下话，带着长歌踏上登仙祥云。

　　离开怨气障心处，神魂归位，重铸□□的长歌公主恍然从噩梦中惊醒挣脱一般，目光落到奈河桥上，眼泪骤然跌出眼眶。云下昔日的臣民亲属被驱策着赶上奈河桥，哀哭声源源不绝，年幼尚不知事的孩子踏上桥前恍惚着还唱着大周朝耳熟能详的童谣，她不知呆坐了多久，直到瑶池镜前，才回过神来，看向铺陈在祥云上的纯白色衣裳，道：

　　“白色…白色的纯衣……是阿七吗？”

　　风误回过头看她，一如昨日。

　　上一次遇见还是少年时的喝茶闲谈，再见却已经是这样的姿态。凡尘十年，于她不过是短短几天，于她却是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