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将》五枝灯

41、虽知前路景却不明6

　　安明景被拿进大狱的消息还是被传到了始安，甚至丝毫未加避讳，这完全出乎苏臻珩的意料。他以为至少可以像前世一样，只要安分守己，便不会危及性命，可如今，安明景的罪名竟是将军无能，连累国祚。北岐从未在大昭面前俯首过，而今竟为他破了例。

　　哪怕朝廷和皇帝皆知这次和谈是在给两国一个合作对抗卜圪的机会，哪怕在深层次里朝廷得了利，可安明景的被俘于民生和国威而言却是错，于朝廷和皇帝的颜面更是大错。

　　他将来必然无法再为国效力，养他一个反倒还要耗费库银，又显得皇帝对他太多仁慈，反叫旁人艳羡此等无能的将军的殊荣，皇威何在？国威又何在？

　　苏臻珩早该想到，皇帝对安明景何时有过一丝仁慈，前世一箭射杀他，今生未动手不过是还没有寻到机会。

　　安明景行事极稳，可软肋也颇多，家中族亲因受他连累而被捕，他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更不会想着去逃。他双目不便，被押走的时候也没有体面，几次三番险些跌倒。

　　苏臻珩在始安惴惴不安，京城的探子照实将消息传过去，但皇帝又实在没有想要要了安明景的命的意思，只是降了职，关押了起来，甚至还安排医士给他照料眼睛。

　　苏臻珩弄不清皇帝到底是何意思，这时候京城送来圣旨，原是两国使臣已经见过面，诺言兑现，接下来便是命边境重振战鼓。

　　近些日子卜圪也不曾安稳，因为苏臻珩杀了瓦狄，与自己相邻的两个国家又开始公然联手，卜圪王悲愤交加，派出最强悍的战将，自己也亲自踏上了战场。

　　苏臻珩隐隐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对方想要他靠战功换取安明景的性命，仅靠战功还不够，还有自己的命。从前他一心为国，前世时便没有几个能让自己牵挂的人，他可以拼尽全力将自己奉于战场，随时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而如今，他终于回到始安，可是还是有一条铁链从京城一路延伸，将他紧紧拴住，让他连死的资格都没有，还要让他心存希望。

　　这一仗打得坎坷，卜圪作为马背上生出来的国家，悍将无数，卜圪王没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整个卜圪军队都犹如悍虎。北岐和大昭两国战将经历一月有余才堪堪拿下两个城池，直到军中身心俱疲。

　　又过一阵子，伊戈尔派人传信，甘愿将丢失的城池双手奉上，只求停战。两国战将也深觉己方损耗太重，军心略有不稳，长久下来必是两败俱伤，实在不宜持久战。大昭率先撤军，数日过后，燕京的旨意才迟迟而来，命始安侯班师回朝。

　　大军行至燕京城外百十里处，便见路途上车马停候，百官林列，皇帝亲自迎在了途中。苏臻珩一见圣颜，立刻下马，单膝下跪拜见。

　　数月不见，皇帝的容色一如往昔，端的是威严肃穆，但一见到许久未见的人，仍旧露出了欣喜之色，竟想往前去扶住他。

　　君臣相对，苏臻珩将大致地战况汇报上去，皇帝身边的吉祥公公宣读圣旨，皇帝为其赏赐了无数锦缎马匹，以表倚重。

　　苏臻珩竟在此时有了一丝恍惚，那个会因为他的战功对他封赏嘉奖的皇帝，在抛却了暗处的见不得人的心思和作为时，也极像一个把江山社稷放在心上的国君。

　　在他进宫述职之后的十余日里，皇帝都不曾召他进宫，就算有事也都传到府上的公事。令他意外的还有，侯府房顶日日蹲守监视的暗卫也都不见了踪影。从前的一切仿佛都是一场大梦，无论是前世的遭遇，还是今生的无奈与厌恨。

　　倘若没有恨，他们只做一对贤君忠臣，那该多好。只是皇帝为何现在还没有召见他，告诉他救出安明景的条件？

　　安明景身在牢狱，听闻苏臻珩平安归来，心中大石总算落下。可没过两日，他从狱卒口中听闻母亲在狱中染了病，如今病恹恹的，口中念叨着说要找郎中。

　　安明景听罢立刻从地上蹦了起来，大呼要求见圣上，但狱卒并未理睬他。

　　这日御书房外蝉鸣不止，烈日将殿门外的人晒出了汗，吉祥公公迎出来，笑着说：“天气炎热，圣上今日身子不适，如今正歇着，侯爷还是回去吧。圣上若召见您，自会派人传旨。”

　　苏臻珩得知的消息是皇帝并未打算严加处置安明景，关上几天，撒了气，自然就将人放出来。可他回来这么些时日了，还是没有传出任何动静。他感觉出不对劲，就算皇帝不召见他，他也得主动来见，但没想到却被拒之门外。

　　苏臻珩很了解皇帝，对方可以用任何把柄要挟他，特别是人命。有安明景这么好的把柄在手里，他怎么能毫无动作？

　　可皇帝不见他，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咬牙愤然离去。出了宫门，遇到正欲入宫的元憬宜，她掀帘召呼道：“始安侯？”

　　苏臻珩牵着马绳，拱手请礼：“臣参见殿下。”

　　“不必多礼，许久不见，侯爷可愿上车一叙？”

　　苏臻珩将马匹交给下人，跨步登上车后，元憬宜问道：“侯爷可是为安将军之事而来？”

　　苏臻珩并不瞒着，轻轻叹气，承认道：“殿下猜得没错。”

　　元憬宜道：“我也是，但我不是来找皇兄的，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苏臻珩疑惑不语，马车缓缓转了方向，果然不是朝着皇宫而去的。他注意到元憬宜的衣着不似平常华贵，只是寻常布衣。她料想他会疑惑，不禁轻笑，道：“我打算去狱中看望安将军，狱卒见了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可侯爷若想去，必然是千难万难，我那好皇兄不会让你见到他的。侯爷若有什么话，不妨告诉我，我替侯爷带到。”

　　“殿下为何如此？”

　　元憬宜敛了笑容，缓缓低垂了眸子。“侯爷何必再唤我殿下……本就是假名换姓得来的东西，我这些年自惭形秽。”

　　苏臻珩想说什么，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咽喉，而后才僵硬地说出口：“……长公主殿下不要再去想从前的事，先帝封你为公主，那便就是公主。”

　　“侯爷说的是。侯爷和安将军的救命大恩，我终生不忘，如今安将军有难，我怎可袖手旁观？”元憬宜恢复端庄模样，道：“皇兄此人心机颇深，侯爷不知安将军能否安然无恙地出来，我也不知，但安将军如今身患眼疾，不知在狱中是否受了苦楚，今日我去看他，若有异常，必告知侯爷。”

　　“为今之计只能如此了，多谢殿下！”

　　马车停在了侯府后门，苏臻珩拜别元憬宜后下了车。

　　刑狱门前把守的官兵见到马车上下来个年轻妇人模样的女子，不仅起了疑，将人拦了下来。女子手中提着食盒，身后跟着个老头。

　　他收了她的银子，掂量两下揣进了怀里，问道：“叫什么名字，来探视谁的？”

　　“家里人。”

　　“哦。”那官兵没有多问，上下扫视了眼前仪态端庄的年轻女子，不怀好意地笑说：“还这么年轻，男人就进去了？我说，能进这里的，没几个能活着出去，还是早日改嫁得好。”

　　元憬宜不说话，后面那个老头许是她公公，也格外沉默，只是低着头。那官兵见多了这样的人，无非是家里有个罪犯，自己面子上抹不开才不爱说话，但越是这样的老实人，越是好欺负。

　　“此时里头还不能进人，过会儿叫你们了再进去。”

　　过了很久，元憬宜才被人引着进去了，进去时候隐约听见狱卒的叫骂声。引领她的狱卒一边擦拭手上沾染的血，一边问道：“罪犯叫什么？”

　　元憬宜：“安明景。”

　　那狱卒立刻停下脚步，震惊似地看了她一眼，在昏暗的环境中看不真切，却实在觉得此女仪态端庄，绝非寻常人家，可那位定远将军又确实没有妻室，难不成是家里的小妾或外室？

　　左右这位威风凛凛的将军活不长久了，而豪门妾室、外室这种女子家世虽比不上名门闺秀，但容颜样貌、手里的银钱绝对是不输平常人家的，这种女子更容易哄骗，也无人会在意她。等骗到了钱，再把她领到没人的地方收拾掉便是。

　　狱卒道：“呀，定远将军可不是那么容易见的。这位，圣上下令让刑狱特意关照，自然不能和其他人一并关着，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谁也担待不起。我看你这装扮……”

　　他啧啧两声，“一个乡下妇人，如何认得定远将军！”

　　元憬宜道：“那该如何证明？”

　　狱卒刻意思索片刻，“至少得有点定远将军府的信物吧？什么玉牌、金银，或是首饰，只要能证明你非乡下农妇，又足以称得上将军府的人便可。”

　　元憬宜来时没带多少银钱，已被把守狱门的狱卒搜刮一波，而今头上也无半点银屑，不过她早已料到了这一层。既然已经进来了，那便什么都好办了。她从袖中摸索出了一块玉佩，递过去，道：“这个可足够？”

　　那狱卒夺到手里，身子猛地一颤，惊得险些没脱手扔出去。那玉佩乃是一枚白玉镂空凤鸟佩，凤鸟唯有宫里的娘娘和那位长公主可佩戴，而手中这枚玉佩上又写着个“宜”。

　　狱卒立刻跪倒下去，颤抖着举着玉佩，道：“小人不识长公主殿下，小人该死！殿下恕罪啊！”

　　元憬宜将玉佩接到手里来，脸色平静，冷声道：“今日之事，谁也不许透露出半个字，否则，今日谁人当值，本宫一个也不会放过。”

　　“小、小人明白！”

　　“带路。”

　　狱卒颤颤巍巍站起身，却是怎么也挪不动步子，额上顷刻间冒出了冷汗，但奈何长公主一个眼神就让他慌了神，只得带路。

　　元憬宜刚到牢房门前，见到人，霎时一怔，惊慌道：“安将军……”

　　这狱卒缩在了后头，慌张地跪倒下去，叫道：“殿下饶命啊，不关小人的事啊！”

　　安明景倚靠在墙边，身上和脸上沾满了血，眼睛上的纱布也凌乱不堪，血迹遍染，奄奄一息，似乎没了动静，但在听到有人叫他时，缓缓动了动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