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行日和》沐心初

34、第十二章 荫蔽里的沙龙1

　　“晴晴啊，现在樱花还有吗？在东京哪里比较好看啊？不用陪我，你平时工作很忙的。我叫风风一定要抽出一个晚上，我们一起好好吃顿饭！”听说若风要到东京开学术会议，若兰阿姨火速地定了来东京的机票，兴奋得好几晚睡不着觉。若风要来日本的事情还是我在哈佛的朋友告诉我的，我问若兰阿姨，她也不知道。在她的穷追猛打下，若风答应在百忙之中和我们在东京一起吃一顿晚饭。

　　若兰阿姨平时工作也很忙，加上若风酷酷的性格不怎么搭理父母，美国路途遥远，她从不特意过去探望。而东京和上海仅相隔三个小时的飞机航程，一来一去也不费时间。得知若风过来，她自然十分期待与儿子的相聚。我总是数落若风，对父母要亲近些，可他一身孤傲脾气，怎么可能听进我的话。

　　晚上，我如约到达表参道上的西餐厅，若风已经坐在窗边。他一身素净单薄的休闲西装，单手托腮，超脱地望着楼下表参道上的人来车往灯火阑珊。将近七年不见，他的模样没有什么变化。

　　我的大学同学到他哈佛的研究室读硕士项目，得知他与我是同一所中学毕业，她好奇地向我打听关于他的信息。“你的中学同学好英俊，成绩也是研究室里数一数二。”我的朋友说，“只是对所有人都冷冷的，不太和人接触。”她一开始可能对若风有所期待，但时间久了，发现他一向独来独往冷若冰霜，也就断了对他的念想。

　　他抬起头，看到我，脸上露出淡淡的笑。他双眼看着我，又仿佛没有在看我。我在他面前坐下。

　　他低头看看表，轻笑一声：“从来都是要大家等她。”

　　“晚饭时间，路上很堵。特别是表参道，车一步一挪，很费时间。”我替若兰阿姨解释着。从前我们和梦月姐姐三人常在一起，若风也是这样，不多说话。只是我们遇到什么事情，事后才会发觉，他早已默默地在背后帮我们处理好。

　　“可惜梦月姐姐今天加班没法过来。”我之前就和梦月姐姐说过若风要来的事情，她看了看日历，说道：“可惜了，那天我加班，不能过来。”今天我又打电话问她可不可能抽出时间，她还是说不行。她和若风已经八年不见，好希望我们三人能够在东京一聚。我问若风：“你明后天还有点时间吗？我们三人聚聚吧。”

　　他摇摇头：“我这次很忙，今晚也是忙里抽闲出来的。以后吧。”

　　我只好无奈作罢。明明若风安静地坐在对面，却又好像离我十分遥远。我不是一个怀旧的人，但看到他，仿佛只能想到过去。

　　“你为什么来日本？”他突然打破沉默，冷不防地问我。

　　我回想到旧金山的奇遇：“嗯，机缘巧合。”看他默不作声，我继续问道：“你在美国过得好吗？”

　　他不说话，只是淡然一笑。

　　“抱歉，来晚了！”若兰阿姨风风火火地跑来，坐到位子上，“到表参道的这段路堵成这样，竟然还常听别人说东京不堵车。”

　　上菜了，若兰阿姨对我和若风问东问西，从吃喝拉撒到人际关系，无不关心。同以前一样，我尽可能耐心详尽地回答，而若风只是随便嗯哼几句，意兴阑珊地看着外边夜晚的街景。

　　“哎呀，小梦月今天没法来真是太可惜了。我还想着要好好谢谢她，在东京对你这么照顾。”若兰阿姨看着我，十分惋惜地说道。若风漂来一个淡漠的白眼。找不出什么好的回答的语句，我只好笑笑。

　　“风风，你这么有上进心，妈妈很高兴。男孩子嘛，学历高一点也挺好的。”若兰阿姨语重心长地说道，“但是，你在国外时间太久了，爸爸妈妈很想你。而且中国发展得最快，还是回到国内来有发展前途。我们担心你在国外待久了，渐渐不懂国内的一套为人处事。风风，告诉妈妈，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若风轻描淡写地说：“没想过。”

　　听了他这么一说，若兰阿姨的语气有些着急，对着我和若风说：“我也认识不少定居国外的朋友，不管他们有多优秀，相信我，第一代移民是很辛苦的，日子不好过。再说，你们和普通人不一样，回到国内来，我们做父母的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个很高的起点，为什么要待在国外呢？你们年纪也不小了，事业固然重要，但家庭才是最重要的，没有家庭，事业算得了什么呢？”

　　“你也知道家庭是最重要的啊。”若风冷笑一声。

　　“风风，你对妈妈说话这是什么态度？”若兰阿姨面有愠色。

　　若风冷淡地抬起眼：“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家庭有多重要。这么多年，趾高气昂地做着你的集团董事，家里从前发生的事情早就忘了吧？那可也是你的家人啊。”说罢，便自顾自站起来：“谢谢款待。”撇下我们，往门外走了。

　　我安抚住若兰阿姨的怒气后，也速速赶出门外，跑到楼下，追上若风的背影。这个时间，表参道上行人渐渐稀少起来，白天热闹无比的街道变得冷清寂寞。我叫住他：“你不该这么对阿姨说话。”

　　他定定地望着我的眼，过了半晌轻轻自说自话道：“你也忘了……你们都忘了。”

　　“我知道你是在说你舅舅的事。”我看着他说道。我们小时候，若风的舅舅是一家国营企业的负责人，因为私自侵吞国有资产被判处死刑。那一切正巧是发生在我们小学三年级，我突然生病的前后。“我想，若兰阿姨也知道你在说什么，虽然嘴上不提，但大家都没有忘记。”

　　若风望着我，神色黯然：“你觉得她还记得吗？如果还记得，日子怎么可以过得这么心安理得？当初舅舅被诬陷冤死的时候，她没有站出来做什么，我不怪她。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日子过得顺风顺水，怕是早就醉倒在这大染缸里，再也不会想到为死去的舅舅做些什么了。”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若风舅舅的案子，当年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的。但他从小就特别崇拜敬爱自己的舅舅，一直都认定舅舅是冤死的吧。我总以为他不怎么搭理父母是因为生性孤傲，没想到他因为过去的事情对父母心生怨怪，才刻意地淡漠疏远。我仔细寻找适合的语句来开解安慰他：“若风，那个时候我们还小，很多事情并不清楚。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你也相信舅舅犯了罪？”他激动地打断我，“他把企业当成自己悉心培育起来的孩子，勤勤恳恳，把一家快倒闭的小工厂变成了令人瞩目的大企业。自己却从来都是省吃俭用……之所以会这样，都是被那个人害的！”

　　“那个人？”

　　他激动地喘着气，胸脯上下起伏。情绪渐渐平复后，他望着我，眼中露出悲伤：“那个踩着舅舅往上爬的人。即使所有人都已经忘记，我永远记得他。总有一天，我要复仇。”

　　“你要做什么？”看着他严肃认真的样子，我紧张起来，“若风，你不要胡来！”

　　“我只是随口说说，放心吧。”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若风迅速收起怒气，漫不经心地说道。方才的这一句话仿佛只是为了安抚住焦急的我，他敷衍地说完后，便转过身，背影孤零零地消失在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