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秋星河

136、故人访合影留念，护长嫂彦平逞舌（2）

　　正堂的冰山因贵客到来，经二老爷薛渝飞吩咐，早已提前预备起来，凉气被电风扇一吹，哪怕屋外蝉声震天，室内却丝毫没有暑热之感。佟老舅爷今年又新掉了几根牙齿，说话嗤嗤漏风，犹自老而弥坚，陪着药商羽田雄一和河本大作不知摆了几回龙门阵，直到日本人的脸色明显难看。
　　这位少奶奶怎么还不来！佟老舅爷急得给外孙薛凤来使眼色，眼睛都快眨巴瘸了，却见薛凤来一副虚弱得快死的样子，最后不得已，扶着桌椅起来说：“两位实在抱歉，昨日刚从东京诉职回来，许是旅途水土有异，腹中绞痛，实在不便久赔……已经着人往后边请我大嫂去了，两位再坐坐……”
　　哪怕他装得再像呢，说到底不想管这一摊事儿而已，河本大作也只能给他一个屎遁尿遁的台阶，“不妨碍，薛桑身体抱恙，还请多多休息。”
　　薛凤来一走，佟老舅爷更觉得孤掌难鸣，一想到待会儿得与女婿一起面对那个夜叉，不禁两股打颤。又能怎么办，夜叉的脾气，难保一上来就把日本人厥回姥姥家，还讲和呢，只怕要打起来。所以他得在呀，倚老卖老也行，夜叉就这点好，还知道尊老敬老。
　　窗外的蕴华都看在眼里。真是庙小妖风大，薛凤来与日本人，也不是铁板一块。
　　薛凤来出了正堂，特意绕道她那头，先是客客气气地叫了声大嫂，“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
　　蕴华望着他，似嘲似讽，“你呢？不是腹痛难耐么？可要我给你开药？”
　　薛凤来指了指室内，又指嘴巴，笑了笑，拱手自去了。
　　他的意思，他不为日本人说项，蕴华也别拆穿他，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蕴华心说在云茜病逝上他多少还有些为人舅舅的良知，罢了，先看日本人有什么话讲。
　　毕竟有求于人，羽田雄一和河本大作对珊珊来迟的蕴华极尽客气，意思也很明确，双方修好——《夜半梨香》别再放映了，杨大家也请放下手中的笔，只要平息物议，羽田雄一愿与穆家合作建厂，中日药厂强强联合共享华北市场，双赢双荣，皆大欢喜。
　　挺着七个月圆鼓鼓的肚子，蕴华的脸蛋儿却还是尖尖，饱满的额头扬起，自河本大作、羽田雄一、薛二老爷、佟老舅爷和薛云来脸上挨个望过去，除了薛云来，其余众人都吊着一口气，都在等着她高抬贵手，罢兵停战。
　　这种自己掌握局势的高度，不得不说很痛快，不枉费她筹划了许多日子。日军的铁蹄她无力阻挡，能出口恶气也爽快。
　　蕴华笑得分外的甜，“我也喜欢皆大欢喜。”
　　以佟老舅爷为首，都笑了，二老爷亲自招呼客人，让过一轮茶水，又捧抛半日，场面上融洽异常。
　　果然狗行千里吃屎，蕴华冷眼旁观，顿时邪火横生。
　　“只是，影片放映找电影公司，明空兄的笔停与不停，我也做不得主。羽田先生和河本先生找错人了。”
　　茶碗盖子直接剁在桌上，滴溜溜乱转，甩出一摊水渍。河本大作狰狞的面庞一瞬间逼近过来，“薛少奶奶，明人不说暗话，电影公司你有份投资，没有你的支持，手无缚鸡之力的杨浩文也撑不到现在，息事宁人，只不过在你一句话之间而已，又何必推诿？”
　　薛云来已经挡到跟前，周随风和王大虎迈开弓步，蕴华却挥手，示意他们稍安。
　　“你们果真要求和？”
　　河本大作不愿听“求和”这种说法，笑话么，百万关东军陈兵关外，长城内外，宋哲元也要退避三舍，要他们与一介妇人讲和？
　　“不过些许商场龃龉，谈不上求不求和吧？”
　　“哦？”蕴华挑眉，“有句话叫上门求和，你们既已上门，不为求和，所为何来？”
　　“你——”咬牙怒目。
　　眼看谈不拢，羽田雄一赶忙拦住河本大作。满北平的百姓受了电影的蛊惑，连英、美都奉钧宁为上宾，没人再愿意掏钱买日商的药，他们生意人考虑的是真金白银，那些口头意气着实没必要。
　　羽田说： “薛少奶奶有什么条件，不妨明说？”
　　宽敞气派的正堂里，八只眼睛眼睁睁地盯着蕴华，又回到了起初的情形。薛云来偷笑之余愈发担心，她可把日本人得罪狠了。
　　蕴华偏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看两位亲自上门的诚意，二老爷与老舅爷也表明了态度，我是狼行千里吃肉，说不得了。这么着吧，也不提什么合作建厂，我穆蕴华一生不缺德不缺钱。只要一连三日在平津一带十大报纸刊登声明，承认贵厂疫苗确有质量问题，现已停产整改，再者对幼儿杨芸茜的不幸离世表示深刻负疚，且愿承担责任，以实际行动补偿杨家精神损失。”
　　果然依她，以后日商在华北颜面无存，只剩夹起尾巴走路了，河本和羽田均是一声怪叫，杀人不过头点地，姓穆的小小年纪，又狠又毒。
　　河本冷笑不已，“薛少奶奶，你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叫得饶人处且饶人，心善的人家呢，还信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凡事咄咄逼人，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吃大亏。”
　　“是有这个理。”蕴华也点头，“那么你们日本人侵占满洲、炮轰淞沪、屠戮济南时，就没想到终有一日善恶有报？”
　　“薛少奶奶的意思，不惜与我大日本帝国交恶了？这个后果会怎么样，想过没有？”
　　“再差也不过如此，又能如何！”
　　“好得很。看来有些人要死过几次，才知道怎么做人。”
　　“有理。此话我与河本先生共勉之。”
　　这一场谈判，谈崩了毫无疑问。且不管二老爷和老舅爷哀声叹气恨铁不成钢，单就是日本人临走前那淬毒的眼神，叫薛云来暗暗捏了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