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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搬口舌璟岳受伤,假疫苗馨来丧女(2) ...

  •   时间倒退二十年北洋政府时期,冬至称冬节,循例有一天假期,只是这等好事也就持续到民国九年。那年冬天政府忽然宣布废除旧历,对于旧历节一律不许循俗放假。薛云来请假参与了昨天的家庭聚餐,今天断然没有早回家的理由了,从学校出来,叫辆停在学校东门的洋车,堂而皇之直奔干面胡同。
      那儿是他的书房、咖啡屋兼卧室,几千块的大价钱布置出来,配备了两个老妈子和一个女主人。当然在邻居们看,这里更像是他薛云来的外室,因为他不是天天到来,而每逢他去,打扮妖娆的女主人出门相迎的姿态既不端庄也不居家,有经验的本分人一看就明白。
      薛家没有离经叛道的孩子,当然除了薛凤来,现在薛云来也步上薛二哥的后尘。当循规蹈矩开了后门,通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带来的新鲜和畅快简直难以描述,他不用纠结于自责、自愧和自苦,也不用牢记丈夫和父亲的身份,脱下箍紧全身二十四小时的紧身衣,狠狠踩在脚下,干面胡同12号院就是个自由的天地,任他随心所欲。
      可毕竟他的循规蹈矩已经融进骨血里,一刻不迈进12号院,没到关上院门的那秒钟,他就还是个作风正经的人,拥有多重身份,儿子、弟弟、丈夫、父亲、少爷、大学教授、知名学者,独独缺了一条——浪荡子。所以他从不以薛家名义在外赊账,以防讨债的到家里一举泄露他的消费痕迹,也从不叫家里的车送他上干面胡同,他宁肯在冰天雪地里等上十分钟,什么时候等到车行的洋车什么时候算。当蕴华首先想到向家里车夫询问他的行踪时,自然无功而返,所以12号院的暴露一拖再拖。
      他待到下午五点钟,完成了未来三天的讲义、一篇学术论文的收尾和几千字外文的翻译,再抬头,窗外已漆黑一片。钧宁过来问他要不要留下吃饭,照他的本意,能多晚回家就多晚,然而这些天父亲和大哥在家,他还得早归。
      谁知当晚父亲在外边有应酬,一个银行家的东道,父母亲和蕴华都一起去了。婉华给他拍掸衣服上的落雪,说:“上房没人,就不必顶风冒雪前去请安了。”
      薛云来说:“那么吃过饭我找大哥聊几句。”婉华亦说:“这次不行,大哥军中有十分紧急的军情,今天早上已经出发返往驻地,只等过年的时候才回家了。”薛云来哦一声表示知道,好像再也找不到别的话,这时候婉华的善解人意总能替他的寡言找到最合适的借口——这几天太冷,路上冻着了吧?先喝碗热热的鸭肉豆腐汤暖暖胃。这样也好,专项专用,嘴巴里填满东西,没法儿发声了。
      于是夫妻二人默默开动晚饭,他并没有诚心冷脸又或者怎样,再大的风雪也不能让他在妻子跟前冻僵五官,他在等婉华找到话题,他只要配合她开展下去既可。果然婉华讲了即将长牙的璟岳,讲了晚报上关于某位明星的专访,还讲了年底之前各大百货公司将有一轮打折风暴,她已经事先相看过了,打算替他新添一张西藏獭皮领,“油光水滑的皮毛,不到一千块,很划算啦。”
      婉华当姑娘的时候何等清高,再多的钱财也不进她眼,现在嫁做人妇,也学会持家过日子了。薛云来对她说想买什么就买,何必看价钱,钱不够他这里有,话一出口他当场后悔,他还有八千块钱的窟窿没抹,婉华精打细算的同时他却大手一挥置外宅,这与拿着海军练兵经费修园子、办大寿的那位败家老太太有何分别?不,后世不少阴谋家研究得出,老太太不是因办大寿挪用军费,而是为挪军费假以办大寿之名。为逃离家庭而兴办外宅,他的三心二意如何与她人的韬略相比。他深觉对不住婉华。
      哪知婉华轻轻一笑,“钱的事儿你也不用担心,我已经补上了。且叮嘱过老范,既然月底的账能平,就不必惊动父母亲两位老人家。”
      薛云来先是疑惑,等确定她所谓何事,惊慌、失措、愧疚、不解,渐渐到坦然受审,哪怕即刻押往刑场也在所不惜,他即将解脱了,早死早投胎,走马灯似的都在他如青白玉的脸庞上悉数闪过,最后以愠怒定格。
      “你哪来那么多钱?”
      婉华与他是一路人,从未在攒钱上下过功夫,他断定她一时之间拿不出这个数,除非有人帮她,这个人只可能是蕴华。
      “大嫂给的?”
      婉华点头,同时无端紧张,没留意不知从什么起他称呼蕴华为大嫂而不再是蕴华。
      “你向她提的?”
      “不,蕴华给了我一笔钱,说是京年药厂的分红,我本不想要,听说了账上的事,我想正好用得着,索性收下了。”
      薛云来就在坐在饭桌前等着,天道轮回,恶贯满盈总有一天恶有恶报,他在等他的恶报,等婉华兴师问罪,等下一秒钟蕴华以长嫂的身份冲过来疾声厉色,那样他就可以破罐破摔,解脱了。可事情的发展完全脱轨,饭菜凉了,蕊香和玉竹进来收拾,隔壁璟岳哭了,婉华撂下他跑去看儿子,之后的事情就像宫里的内官——下面没了。他忽然很想发火,可做惯了随和大度与世无争的人,好像已经丧失了发火的功能,他甚至不知道该冲谁喷射他的情绪。
      婉华显然不合适承受。他用理想中的兄长和妹夫的身份扮演现实中丈夫的角色,似是而非的身份每一个都在错位,婉华居然乐在其中。她果真能一辈子傻傻地活着么?蕴华呢,他的“误入歧途”都不能让她过问一二,她不想知道他在外边干什么了?她不问问事出何因?她碍于身份不想与他兜搭吧!这姐妹俩,一个软得像面一个冷硬如刀,偏偏都让他赶上了。
      他必须与她谈谈,让她心平气和地接受他的要求。
      他借口连夜赶工翻译稿件搬进书房,一连三天,动静够大了。早起的时候婉华顶着又肿又胀的变形双眼皮前去上房吃早饭,他就约莫母亲或蕴华总有一人出面过问过问,结果饭桌上大家谈论的却是外甥女杨云茜。
      小孩子前天夜里忽然发起高烧,送去同仁医院就诊,期间高烧不退,昨天夜里脸部、手臂和腿均出现红疹,今天早上打电话来说,疹子开始化脓,孩子呕吐抽搐不止,馨来当场晕厥,二老爷和二太太凌晨就赶往医院了。
      穆青梵忧心忡忡,吩咐两个儿媳妇快些吃完饭,大家也都上医院看看究竟。
      杨云茜的疹子来势汹汹,医生说具有严重传染性,加上高烧晕厥,已经被转移至重症病房隔离,家属们一律挡在外边,只能透过玻璃窗眼睁睁看着孩子在里边受苦。
      馨来与二太太只是一味的哭,二老爷忙着两头劝倒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顾不上抹泪。婉华与婆婆看到这一幕,不禁也红了眼睛。女眷们涓涓细流的泪水不经意汇成汪洋大海,病房外陪坐了一夜无精打采、哈欠连天的夏菊和杨家二婶迫不得已,也为那泪的海洋贡献了一把绵薄之力。

      隔着橱窗,蕴华静静看了会儿正在输液的外甥女,将杨浩文叫到一边,“浑身都是红疹子,医生怎么说?”
      “医生没判断出病症,只说当务之急是退烧,一味给孩子注射抗生素。”
      为医者,只一句不知何症疾就该死,蕴华忍着气愤说出心里的疑惑,“我怎么瞧着像天花?”
      杨浩文在医院里守着女儿熬了几天几夜,一身邋遢不说,心里早已乱了,经冷眼旁观的蕴华这么一提,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不会吧,云茜前些日子才接种过牛痘。”
      “那也得是合格的疫苗,牛痘质量如有问题,与注射天花病毒没什么两样。”
      “我也是才得知,据医院方面说疫苗是日商药厂产的,质量极为可靠。”
      “当前的症状,高烧、呕吐、红疹、化脓,”蕴华比了比云茜的几个部位,“肉眼能见的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干缩结痂,这完全是天花的症状。孩子生活环境单一,除了日前接种的牛痘,我实在想不出她还有什么机会接触到天花病毒了。”
      杨浩文已经陷入深深的震惊当中,蕴华见状叹了口气,“究竟是也不是,咱们不如找主治大夫问个明白。”
      一问之下,打了半斤发油一派海外精英姿态的主治医生王大夫闪烁其词,难道留洋时间太长,汉语下堂而去,听不懂“病症”何意?然而下一秒钟他却出人意料字正腔圆,“不是天花,绝对不是!这孩子前几天接种过牛痘,就在我们医院,操作流程全程符合标准,她何来天花病毒?”
      蕴华心里已经有五六分准数,不慌不忙抓住王大夫的漏洞,“我们只疑惑孩子是否得了天花,并没有怀疑牛痘接种,况且,接种流程符合标准并不等于疫苗质量合格,大夫可不要混淆视听。”
      王大夫尖叫道:“乱了乱了,世道乱了,怀疑到医院头上。这位家属,你若不放心咱们医院,大可以把病人转走,另请高明吧!”
      蕴华皱眉,碍于云茜还在重症室里煎熬,不由得软和了口吻,“孩子现在这种情况,转院显然不合适。”
      这就对了,胳膊拧不过大腿。王大夫笑着打起官腔来, “是啦,既这么着,家属还得配合院方,咱们齐心协力,争取让患者早日脱险,是不是?”
      他的嘴脸着实难看,这回没轮到蕴华发火,杨浩文头一个较真儿,“大夫,配合是毫无疑问的,可作为患者家属,我们有权利知道到底她究竟得了什么病?”
      王大夫觉得他的穷追猛打没劲儿透了,“这位家属,你这么说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别的暗示,就是问孩子究竟怎么啦?她的症候完全就是天花,为什么医院一口咬死不是?”
      “说了不是就不是,”王大夫瞬间恼怒,“你胡搅蛮缠呀!我们是美国医院,全北平城你打听一圈,我们的实力如何?”
      “胡搅蛮缠闪烁其词的是大夫你,”杨浩文斩钉截铁,“如果今天你连病患到底得了什么病都说不清楚,贵院的医术我想我是很有发言权了,来日也好给全城的病患广而告之!”
      争吵传到楼道里,惊动了那里的人,夏菊的脑袋在办公室门外探了一下,故事很快在二太太、杨家二婶和馨来之间传开,“大嫂非坚持外甥女得了天花,得罪了主治大夫,王医生气得很,让即刻转院呢!”
      一句话如果内容太丰富,该如何理解,全赖看官见仁见智。馨来听到的重点是不治之症的天花,心里凉了大半,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接栽倒了。二太太哭天嚎地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蛋,杨家二婶会意到薛大少奶奶乱中添乱,得罪了主治大夫,那么云茜的病还有救没有啦?二老爷、穆青梵和婉华则急冲冲赶往主治医生办公室意图劝架,结果那里的争论已告一段落。
      蕴华回到家当即给京年药厂打电话,吩咐许崇年,“你亲自邀请几个上海有名的大夫,西医,擅长传染病的,带上咱们厂生产的牛痘疫苗跑一趟北平。对,救命的事儿,一分钟耽误不得,越快越好!”
      挂上电话想了又想,不放心,她又拨通一次,幸而许崇年那头刚将厂里的事情交代下去,带上帽子尚未出门,就听蕴华电话里吩咐他,“请到大夫之后第一时间给我电话,我这里等着呢。”
      许崇年醒事,“放心吧二小姐,我记下了。”
      蕴华这天下午哪儿也不去,就守着电话机办公,晚上收到好消息,许崇年一行人已经坐连夜的火车赶过来了。她略略放下心,穿戴好大毛衣服前往母亲那里,穆青梵正跪在佛龛前念经。
      得了一个孙子,可也夭折了两个,穆青梵眼下最看不得孙儿辈有人病痛灾殃。她一想到这里就胸口疼,蕴华赶紧搀起她给揉胸口,吃过仁丹,倚着厚厚的迎枕躺下,才算缓过一口气。
      “今天到后头二太太嘴里没好话,她这个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总把别人的好心当驴肝肺,你别理她。”
      蕴华无所谓地笑了笑说知道,“我救云茜,从来也不是为了二太太一句谢谢。上海那边已经找到大夫,拿着我们自己的放心疫苗赶过来,只要孩子再坚持坚持,熬过这一阵就好了。”这是宽慰的话,天花病毒发作后再来接种正规牛痘,到底有没有效用,蕴华也拿不准。毕竟病毒会引起脑膜炎、肺炎、支气管炎、中耳炎这些并发症,都是要命的地方。
      尽管王大夫嘴上不承认云茜得了天花,但给孩子静脉注射电解质以控制高热和疼痛,同时以抗生素预防各种随之而来的并发症,分明就是当天花来治疗了。哪怕蕴华和杨浩文与王大夫理论半日,最后还是决定听从医生的治疗,他们求的,其实是一句实话。另请大夫会诊,除了商量出法子,确定病症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总不能孩子病势凶险,做父母的连基本情况都不得而知,任谁心里也过不去。
      穆青梵哎呦了声,“不知怎么回事,下午从医院回来就一直心慌,总觉得会有事。希来走到哪里了?有电话回来没有?璟岳呢,我半晌午没见着他了,你叫个人到橙园看看他今儿乖不乖?”
      “什么事儿都没有,您甭多想。”
      穆青梵也觉得自己矫情了,“你瞧,人老了,孩子们不在身边,总爱胡思乱想,好笑吧是不是?”
      朦朦胧胧的天色,最适合引人浮想,蕴华忙的时候顾不上,现在被婆婆一说,也有些走神。薛希来是在清晨接到电话后匆匆离开的,大约是说军火库失火,武器损失过半,看守军需的处长是北方某位大员的姨太太兄弟,事情一出当即有人求情,副军长何承笈请示薛希来的意思,他却二话不说,“革职查办,上报中央,天王老子说情也不管用!”
      蕴华事后向李文白打听,这位北方大员势力极大,已经前后派出几拨人马前往南京活动,力图保下小舅子。薛希来眼里不揉沙子,他作为顶头上司不肯抬手,会不会得罪许多人?可惜他远在千里之外,她就是想给他提个醒儿,也不方便。
      蕴华轻轻将西洋参茶放进婆婆手里,话音未落,玉竹冲进来,脸上青一道白一道的,“不好了!小少爷摔断了腿。”
      茶杯“铛”的一声摔在床前脚踏上,当即震出一串余音。

      婉华夫妇所住的橙园在整个薛宅的中路西侧,与东侧的榴园相对,薛云来结婚时穆青梵同样叫人翻修过,后来有了璟岳,又着意添了秋千、木马和小滑梯,就在院子里那颗银杏树下围成一圈儿,俨然个五彩斑斓的儿童乐园。现在璟岳从秋千上摔下来,院子里的人们自然先紧着孩子处理,蕴华赶到的时候,作为罪魁祸首的秋千还在光秃秃的银杏树下晃荡,暮色中,有种认罪服法的意思。
      璟岳小小的人儿平躺在床上,大约哭过劲儿了,睡着了。屋子里的人们倒也井然有序,已经打过电话给家庭医生,璟岳擦伤的额头也做了临时处理,就等医生前来确认有没有骨折,没有确认之前,谁也不敢随便搬动他,万一骨头错位,以后长歪了,孩子就落下残疾了。
      蕴华问蕊香怎么回事?
      出事的时候,奶妈正在屋里喝着雷打不动的通草鲫鱼下奶汤,蕊香在厨房给孩子准备辅食,只有玉竹在跟前。蕴华于是让玉竹来说,玉竹有些结巴,“下午的时候,三少奶奶让、让我往榴园请大少奶奶,听说大少奶奶去了太太那里,我于是回来禀告,一进院子就见三少奶奶抱着小少爷荡秋千,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三少爷就……”
      她这头说着,一直守着璟岳浑身乱颤的婉华如遭雷击猛然回魂,忽然纵声痛哭,“对不起孩子,对不起,都怪我,是我……”
      见此情形,穆青梵和蕴华都不知说什么好。当妈的不小心把孩子摔了,正当伤心自责,旁人一个字也不要埋怨,否则当妈不得内疚死。穆青梵只是顿足,“给三少爷打电话没有?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回家,一个大学教授怎么比总理还忙了!”
      提到薛云来,婉华俨然山洪决堤,越发不能自抑。穆青梵愕然,旋即看出端倪,悄声问,“怎么?他们小两口闹意见了?”
      瞧着样子像是,蕴华怙惙着,却也不敢乱说。是那八千块引爆的雷吗?她向车夫打听过薛云来行踪,并无特别,又授意那些酱园的伙计和掌柜留意,酱是必需品,买卖的人一多,口口相传什么秘密都瞒不住,可至今也没有收到消息,谁知道他到底在外边干什么了?她总不能请私家侦探私下跟踪他吧。
      婉华的哭声召醒了璟岳,孩子的泪又反过来加重婉华的伤悲,母子两人比赛似的,谁也劝不住,直到家庭医生到来。一番检查后确诊,孩子的右臂前支骨折,经过复位,需要上夹板两个月,好在医生也说了,只要护理得当不会理下后遗症,长大后与正常人没什么分别。
      大夫说完这些,穆青梵千恩万谢,又一再确认护理细项才叫人送大夫出去。蕴华趁此劝婉华振作起来,“眼下什么都不急,精精细细地把孩子照顾好才是第一位。你再这么心神不宁,将来亏欠了孩子可怎么办!”
      璟岳吃了半片止疼片,又处理过创口,被蕊香手里的拨浪鼓吸引,全忘了疼痛,又咯吱咯吱笑起来。婉华看着儿子,他的哭和笑仿佛都变成尖锐的哨声,一下下刺进她耳膜里,有种不能言的苦蔓延全身,要不知蕴华支撑她,她就要支持不住了。
      “怎么办,松竹班的钧宁退了捐,三哥购置了宅子安置她,就在干面胡同12号院。”
      说是晴天一响雷也不为过,蕴华直接被雷劈傻了,愣怔好半天才想起咬紧后槽牙,“胡说!造谣!说这话的人不安好心,分明冲着离间你们夫妻去了。哎呀!你怎么还听进去了呢?”
      “不是造谣,赎身花了三千,购房子三千,添置家具和人手两千,三哥前日亏空的八千块钱都有着落了。我只是不明白,我究竟哪里不好,他就这么喜欢钧宁么,从宁夏回来就替她张罗?”
      蕴华那一瞬好像坠入深渊,有个铁面判官在黑暗的尽头历数她的罪状,一条条一项项,从若干年起到现今。是谁将消息告诉婉华,打击了柔弱的她,安的什么心?婉华如此失魂落魄……夏菊,是她,错不了,她在松竹班待过,有第一手消息。三哥是花花公子么,她不相信……夏菊想干什么,祸害不了她就祸害婉华母子。婉华能原谅三哥么,她不会闹离婚吧,璟岳怎么办……
      顿时头痛欲裂。
      这一夜整个薛家几乎事儿赶事儿,二太太夫妇还陪着馨来夫妇在医院里,云茜的体温在沿直线节节攀登,小少爷璟岳又摔断了腿。这还不算,大太太出门一趟,刚回家时还好好的,走到半中途忽而发觉无名指空空如也,新买的无烧红宝石戒指居然丢了!足有五克拉那么大呢,价值连城,今儿才头一天上手。她大为光火,叫管家把除了豆蔻以外的所有家仆聚集起来,男左女右各站一排,提供消息者一经核实重赏。
      薛家的家仆大多心实,不为赏钱,单就给管家太太分忧,也得知无不言。陆陆续续有人提供线索,影壁一带没有,夹道没有,定静堂和花厅没有,回廊没有,榴园外边扫雪的老妈子说并未见着,两个老姨太太的丫头丁香和春草面面相觑,丁香是个谨慎的,决定闭口不言,可春草看人人都在大太太跟前露脸,她一时眼热,也不顾丁香停不住的使眼色出列说,下午远远路过橙园墙外没见着什么戒指。
      大太太和颜悦色,“你们年轻女孩子眼神就是好使,只是那戒指实在贵重,你确定没见着?身旁可还有别人和你一起?”
      丁香已经隐隐觉出不妥,苦于无法明示,春草却仍旧傻呵呵乐在其中,“丁香和我一道呢,太太不信可以问她。”
      橙园外的两个女孩子,原来是丁香和春草啊!穆青梵端起茶碗,底下的事儿,自然就有着落了。
      老太太在一个个噩耗之间疲于消化,忽然又听说那上万块的戒指找着了,只是不知道缘故,大少奶奶叫了几个健壮的家仆冲进夏姨奶奶屋子,押住她前去跪祠堂。
      姓穆的又错搭了哪根筋,怎么还上手硬来了?还是留过洋的小姐呢,老太太白日见鬼似一般不敢相信,打发身边的尹婆子再探,结果蔡妈妈过来,袖着手说,“大太太叫我对老太太讲明白,家里边谁敢对小少爷下黑手,就是与大太太十二分过不去,哪怕撕破脸扯破皮呢,大太太也不能让对方有好果子吃。”
      前来搬救兵的豆蔻扑到老太太脚下,“小少爷摔倒了我们姨太太也心疼,只是他人在橙园出的事,那里的人看管不力,与姨太太不相干,大家伙儿都知道。总不能大少奶奶瞧哪个不顺眼,逮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罪名就整治谁。老太太,姨太太实在冤枉啊。”
      蔡妈妈说:“省省吧,这些托赖的话大少奶奶一准儿早料到了。”
      豆蔻一咬牙,“当真不相干,我们姨太太愿意当着老太太、大太太和二太太与大少奶奶对质。”
      蔡妈妈更不客气了,“大少奶奶什么身份,一个给她提鞋的丫头,还是背主之人,也配当面锣、对面鼓站在大少奶奶跟前?八大胡同,爷儿们逛的地儿,那故意在橙园外头搬弄口舌的丁香和春草怎么就能知道哪个新近赎身,连带宅子门牌都一清二楚,还说不是受人指使?人都交代了,夏姨奶奶偷偷给了她们五十块钱叫她俩散布消息。三少奶奶听了混帐话一时六神无主,这才失手摔了小少爷。”蔡妈妈面无表情说到这里索性点名道姓,“这笔账夏菊横竖赖不过去,要是不死心,就与那俩东西说道去吧。非得再次打脸,何必呢。”
      丁香和春草只是在三少奶奶回橙园的必经之地上咬咬耳朵,只扬其声不露其脸,大少奶奶好厉害,一眨眼的功夫就让她逮到人,她难道开了天眼不成?豆蔻一时噎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老太太听完,默默抽了口烟,暗骂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也好,让大太太调理调理,省得她以为自己生了个丫头片子就猖狂得没边儿。薛家历来重视儿孙,她打璟岳的歪主意,手段又禁不住盘查,大太太没让人逐她出家谱已算万幸。这就对豆蔻说,“听到了?你去吧,让你们姨奶奶在祖宗跟前醒醒神儿。”
      豆蔻没办法,跺脚跑了。这么冷的天,二少爷也不在,她还是先给姨奶奶弄个炭盆,跪也就跪了,总不能让人冻一夜吧。大太太派了两个人看着,如果她们不肯,豆蔻忽然想到三少奶奶,这个人面皮薄得像纸,求一求兴许管用。
      天彻底暗下来的时候,北风势不可挡,满世界都是兵锋所指的呼啸。书房的门虚掩,门前两道风帘任由狂风唆摆,一遍遍撞击门板,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屋里边,薛鸿飞的喝斥咆哮渐渐转低,忽然木门打开,灯光一涌而出落在门前的青砖上,薛云来退了出来。
      他在屋檐下袖着手,黑暗中不知想到什么,直瞧着一团漆黑发呆。先去母亲那里接回伤心欲绝的婉华,还是先回屋中看受伤的儿子,他有些犹豫不决,显然都不是最迫切的。
      那团黑影被劲风吹到他跟前,黑色的大毛斗篷下一双漆黑的眼睛,顿了下,“接婉华?”
      “好吧。”
      “想好了怎么说?”
      薛云来缄默。
      “你是真的喜欢钧宁,想让她做姨太太吗?”
      “我不知道。”薛云来说,他喜欢12号院,如果没有爱情,他还有自由,如果连自由都失去,他不知道他还剩下什么。以前还有绒面笔记本,现在呢,12号院,可惜过了今夜也完了。
      “你知道吗?”他反问蕴华。
      蕴华将手里的东西默默递过去, “三哥,你骂得对,所有的不幸源自我的自以为是,如果你是因为这个,我现在还给你,还来得及吗?”
      她还是这样爱包揽,他与婉华的婚姻如果幸福,她绝不居功,若不幸,她第一个出来领罪。这是他想要的吗,转了一大圈,笔记本终于还是回到他手里。
      走在寂静的回廊里,两旁的积雪反射出微弱的光线,脚下的砖缝还有日前扫不尽的雪沫子,经人踩踏,可想象天明之后一番泥雪相和的污黑模样。到处是枯树枯枝摇晃的碎影,奇形怪状的,让他看到天明之后,那个迷途知返的薛彦平。
      黎明时分,嚎了一夜的北风终于停歇,空气中却浸泡着异常凌冽的寒气,对祠堂里罚跪的人来说,又冷又困又饿,正是最最难捱的时刻,两个看守的人却忽然撤了。夏菊再也跪不住,歪坐在地上,豆蔻进来看见,赶紧搀起来,费了好半天揉捏的功夫,夏菊的腿才恢复知觉。
      “姨奶奶,医院那边传来消息,表小姐没了。”
      夏菊正奇怪为什么大太太不再着人看她,原来因为杨云茜死了,她们都顾不上她了。
      “她们人呢?”
      “都上医院了,刚走的。”豆蔻想了想,悄悄说:“昨晚在夹道里,我瞧见大少奶奶和三少爷黑灯瞎火之中站到一处,大少奶奶给了三少爷一本什么东西,结果后来听说三少爷和三少奶奶很快和好了。”
      “居然有这种事……”夏菊飞快思量,阴翳冻僵的脸渐渐浮上古怪笑容,像惊蛰时分破土而出的怪兽,带着一冬未食的饥饿。

  • 作者有话要说:  小云茜注射了伪劣的牛痘疫苗而丧命的事,在民国时期是常见的。梁实秋在他的回忆录中曾写过,他的一个小女儿就是在同仁医院注射了不合格的牛痘疫苗而病重不治。
    不反感看回忆录的朋友可以看看梁实秋的《槐园梦忆》,类似《浮生六梦》的最朴实的语言,道尽了相濡以沫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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